《命运的契约》维亚兹玛城

30、“救人性命”是不是这世界上最可以荣耀凡人灵魂的事？?01

　　时间已经很晚了。市政厅三楼朝向大街的一间房间里的灯还是亮的，一个年轻人，大概还不到四十岁，正背对着窗户伏在桌上，就着一个三叉的大烛台发出的光亮在写着什么东西。这位勤勉的市政人员就是那艘被诅咒的客船上一次次被提及的，为自己取了个拉丁名字的伦巴第人———受命于西西里国王的墨西拿总督———安东尼奥。这时他正在给另一个城市的一位大人回复一封公函。在他桌上，那里垒着厚厚的两叠文件，左手边少一点的是他还没有看过的，右边的是他已经看过并处理完毕的。看得出来，他精力很旺盛，已经临近半夜，可是他仍一点倦意也没有。

　　安东尼奥总督身材消瘦，长着一副清瘦的面孔，不过他那过于凹陷的两腮把他的脸型变成一副阴翳的鹰一样的模样。他把自己本来直挺挺的头发弄成卷状，总是紧紧的抿着的嘴。他有一个令人醒目的鹰钩形的鼻子，还有一双鹰一样凌厉的双眼。这双眼睛在盯着你看的时候，他那总是刻意表现出来的长官身份以及那毫不掩饰的窥测一切的姿态，总能让那些并不总是那么清白的来人惊慌失措的把自己所有秘密都主动抖落出来。因为在场的两方都知道，没有任何人能在总督大人的面前包藏住什么秘密，更不要说耍什么花样了。

　　就在他快完成他的信函的时候，门外传来敲门声，他皱了皱眉头，手下不停，嘴里回应了一声“进来”。

　　门开了，一个值班的卫士走进来“大人，侍卫布鲁图斯报告说发现三个海上来的闯入者，现在他把可疑的人犯送过来了”。

　　总督头抬也不抬，他依旧在奋力完成他的信函。

　　“三个闯入者？把他们扔回海里去。”他心里有些生气，几个闯入者有什么好禀告的！真是没事找事！

　　侍卫听到吩咐，于是转过身走出门去，就在他要拉上门的时候，安东尼奥叫住了他，“把人带上来。”侍卫愣了一下，很快他抬手行了一个礼，然后走出去把门关上了。

　　门外很快再次响起了敲门声，布鲁图斯侍卫踏着小心的步子走进房间。在他后面，跟着一个挺着圆肚皮的中年胖子。那个胖子哈着腰，同样小心的走进门来。这人脸上一副胆怯的模样，双手垂下来绞着自己的帽子。他穿着邋遢，衣服变了形，到处都是污渍，头发也是蓬乱的，不过还好，他整个人看起来也不是那么的糟糕，因为房间并不是那么明亮，昏暗的光线遮盖了一部分他的狼狈相，尤其是他的头发，已经所剩无几，怕是乱也乱不到哪里去了。虽然这人看起来既邋遢又狼狈，不过如果你把这位突然出现的先生看成一个落魄的偷渡客那你就错了。如果你仔细观察，是可以看得出来这个人虽然衣着邋遢，污渍遍身，但是他的衣服是用上等面料制成，而且缝制的做工考究。而且从他的脸上可以看出，虽然饥饿和疲惫让他精神有些萎頓，但是他在脸上，满是汗油下的底色依然是色泽红润的。这是一个爱惜体面，并且注意日常保养的人。绝非是什么为生存而不得不四处颠沛流离的流浪汉。虽然天知道最近他都遭遇了什么难处，把自己变成如此一副寒碜模样。

　　“怎么？只有一个人”安东尼奥总督把手里的笔停下来，现在这个公函还剩一个问候式的结尾，他在犹豫用怎样的口气把这封信写完，如果使用太公文式的结尾那会让人感觉生疏，毕竟收信的是罗马的主教大人，而亲热的问候式结尾在公函这类书信中又会显得有点不严肃。

　　布鲁图斯侍卫正要解释，可总督没给他机会，他一面停下笔，一面抬起头来说道“布鲁图斯侍卫，请告诉我，是什么让您如此费心穿行了大半个旷野以及大半个市区，送几个每天都会出现的闯入者到我这里……而且这么晚也不能阻止你如此不顾辛劳？”

　　布鲁图斯侍卫一挺身，笔直的站好，算是回答，同时他的脸红了。

　　“其它两个人呢？……对的，神勇的布鲁图斯侍卫是不会弄丢人犯的，不过为什么三个变一个呢？”总督大人绕过自己的桌子走近来，他阴险的笑起来，布鲁图斯也尴尬的陪笑起来，“那么只有一种可能……这位先生才是关键！问题是他会是什么样的关键呢？有人愿意回答吗？”

　　布鲁图斯和那位邋遢的人犯同时张开嘴巴，他们互相看了一眼，又一起把嘴闭上了。

　　安东尼奥总督爽朗一笑，“好吧，布鲁图斯侍卫官，既然你已经抓着了首犯，并且送到我这里，那么你的工作也就完成了，请退下吧，至于后续的审问工作，那就是我的职责所在了……”安东尼奥总督忽然板起面孔，用长官特有的那副腔调说道“请坚守自己的岗位，布鲁图斯侍卫官。最近很不太平，为了我们城市的利益，当然也为了您自己的利益，请继续努力工作吧！”

　　布鲁图斯一挺身，向他行了一个正礼，然后迅速打开门退出门外去了。

　　现在房间里就剩了总督和这个闯入者两个人。看得出，侍卫的离开让这个闯入者稍稍松了口气，他的紧张和局促现在变成了急切。总督用窄窄的后臀靠在办公桌上，双手插在胸前，他看了看对面的人。他看得出对方急于开口，但是又打不定主意。于是他脸上挂着一丝丝冷笑，同样也不开口说话，只是盯着对方一副举足无措的样子不动，好像在欣赏一出不需要台词的独角戏一样。他很喜欢这种戏弄人的感觉，这是他辛苦工作间的调剂。

　　对面的人抬抬眼皮，胆怯的瞅了瞅他身前的长官，可是他刚一看到对方那鹰隼一般的眼神，立刻又惊慌的把眼皮垂下去。至于说话，那他是无论如何也不敢在对方主动发问前开口了。一颗颗硕大的汗珠从他的额头上冒了出来。

　　“先生，您不会真的是什么闯入者吧？”安东尼奥终于满足了自己古怪的恶趣，于是开口问道。

　　“大人！我不是什么闯入者，我是热那亚荣誉市民！”那人立刻急声回应。

　　“荣誉市民？”

　　“对！”

　　“那就是说你并不是热那亚人喽？”

　　对面的脸红了，“大人，我从亚历山大来。”

　　“亚历山大也好，卡法也好，都不关我事。”安东尼奥笑着说。

　　那人的脸红的更加厉害了。“大人……”

　　“既然您是热那亚荣誉市民，为什么您的船不到热那亚去？……对了，您是坐船来的吧？”安东尼奥不等他说话就接着问到。

　　“是的大人！我们是坐船来的……我们停在这里，那是因为补给用完了……”那人把事先编好的台词脱口而出，可是他说完后觉得心里惴惴不安，始终不敢去看对方的眼睛。

　　“啊！这是人之常情嘛！好巧又是在半夜里发现水都喝完了。对了，您的船呢？您又是怎么上岸的呢？”

　　“船还在海上……如果大人您……”

　　“这位先生，现在所有的港口都已封闭，包括墨西拿。”安东尼奥突然严肃的说道“我们的城市无力负担安置任何难民……这一点我不得不向您明确告知。”

　　“我们不是难民！”那人急切的说。

　　“不是难民？那你们是什么人呢？”

　　“是无家可归的人，大人，可怜可怜我们吧！”他跪下来，在胸前揪着自己帽子，哭了。

　　“可怜的人啊！那你想让我怎么办呢？”安东尼奥没有阻止他的谦卑，平心气和的问道。

　　“如果您允许……”

　　“我说过了，现在所有港口都禁止船只入港，包括墨西拿……不过您刚才说什么？您不是难民？或者说，“您们”。”

　　那人看到了希望，急切的在地上凑近两步“我不是！”

　　“起来吧，先生，这样我们就不能好好的说话了”

　　他站起来了，用帽子擦了擦脸。

　　“至于您是什么人，您说的可不算，而我，也不能凭空随意认定。我建议您回到您的船上去，明天我会召集市议会，就你们的安置问题进行讨论……”

　　“那我们就是死路一条！”那人凄苦的喊起来，又跪下来了。

　　“那您说，我该怎么办呢？对了，请教高姓大名。”

　　“我叫尼古拉……”

　　“好远的一个名字。”

　　“大人，我们不是难民，我们自己养活自己，不消耗您任何财物，只要您允许……”

　　“不仅是消耗物资和准备安置地点这种事，还有其它的流传，您不知道吗？”

　　“这您不用担心！大人，我们船上是安全的！没死过任何人！”

　　“这又能说明什么问题呢？而且全都是您自己说的！您太让我为难了！可怜的人呐！您在利用我的良心一步步的逼迫我去做破坏我们城邦法律的事情。”

　　尼古拉从地上爬起来，他凑近总督，“不会违反任何您的规定，我们不进城，我们上了岸就立刻去不龙泰，至少我们一家子去那，我们夜里就走，没人知道我们在这里上过岸。”

　　“这是渎职”安东尼奥笑眯眯的说。

　　“好心的大人啊！这不是渎职，这是在救人性命！这是在为您的灵魂增添荣耀！我们至死也不会忘记您的恩情！”他说着从怀里拿出几张票据，塞到安东尼奥手里。

　　“这是什么？你们的请愿状吗？让我们看看，这上面都是怎么写的？”安东尼奥扫了一眼那几张拼凑起来的，面额不等的票据，厌恶的皱起眉头。

　　“这只是订金！”尼古拉赶忙说道。

　　“当然！你们自然也是不放心我的嘛！”

　　“不不不，大人，您多虑了，我只身一人，带不了太多东西。”

　　安东尼奥眼珠一转“你们有船上多少人？”

　　“两百人！不不，也许只有一百多人！”

　　“人太多了！远远超出我的权限了。”安东尼奥严肃的说“我想，这么重大的事情，还是市议会决议比较好，放心吧，先生，我们的议员都是体面人，而且他们都非常的好心，不会坐视危难中的人而见死不救的。”他说着把那几张一共价值两百弗洛林的票据伸到尼古拉的身前。

　　尼古拉用胸脯把他的手顶回去“大人，五百弗洛林！”他的眼睛里射出志在必得的精光出来。

　　“这可不行，我不能违反……”安东尼奥冷冷的说道。

　　“让所有愿意上岸的都再额外拿出钱来！您看，每人两个弗洛林怎么样？如果有三百人能拿得出钱来，那就是一千多弗洛林！……也许人数还不止！”他终于把自己的底牌亮出来了。

　　这样的价钱接近了他安东尼奥的底线，不过他还是又盘算了一下，他在考虑要不要再优雅的提提价钱。但是他考虑到不能放太多人进来，那样目标太大，太容易让人抓住把柄，于是他说道“好吧，您真让我为难……一千弗洛林，外加每个人上岸的二十个弗洛林。”

　　尼古拉额头上汗流下来了，这种事他可做不了主，除了少部分人，没几个人还能拿的出这么多钱出来。看来他们几个所谓的阔佬还真是没见过什么大世面，他们以为区区五百个金币，甚至只要两百个就可以收买一切了！现在他的底牌都打完了，但是还是没能达到目的，他该怎么办？现在他又该怎么回到船上向大家公布谈判结果呢？他是不可能再愿意回到那该死的船上去了，虽然船上还扣押着他的老婆孩子。所以他也就没法把总督的要求告诉船上的人让他们再重新讨论决断。当然，也不会有什么讨论了，难道只能让将近四百个人中的一小撮逃生，而其他人只能靠听天由命的自生自灭的议题还值得讨论吗？现在只能自己靠自己了，至少他自己是拿的出来这笔钱的。

　　“您很为难吗？”总督笑着说“看来您在为民众忧虑啊！”

　　“就这么说定了！”尼古拉停下自己的苦恼，急忙用坚定的口气说道。

　　“那好！请您现在先返回吧。”

　　“返回？返回哪里？”尼古拉的眼睛睁的老大。

　　“当然是返回船上去喽！”总督笑着说“否则，船上的人怎么知道自己如何才能下船呢？”

　　“不！我不回去！求您派其他人去船上吧！那两个水手也能带信……请您可怜可怜我吧！”他说着第三次跪下来了。

　　总督向这个泪流满面的可怜人伸出手去，想把他扶起来，“您看您！还是在为大家的命运在担心哪！不过您忘了，您也只是个信使！是否同意上岸的条件，决定权还是在你们自己手里的嘛！”

　　尼古拉缩着身体跪在地上，不让对方把自己扶起来。

　　“您看看您！多让人难为情！”总督心平气和的说道“对了，船上有多少水手？”

　　“十几个吧？”尼古拉被恐惧和失望击昏了头脑，他垂昂着头，眼睛可怜巴巴的看着眼前的总督大人，哆哆嗦嗦的回答说。

　　“那还好”总督自言自语的说“起来吧，先生，起来吧……。”说着他把尼古拉扶起来，然后把他送到一把椅子上去。

　　尼古拉依旧心惊肉跳，在椅子里弯着腰紧握着双手，一副呆呆傻傻的模样。

　　“先生，告诉我，您在担心什么？”总督说道“总有人上不了岸，对吧？”

　　“可是……”听到对方的话，尼古拉的神志清楚一点了。

　　“可是按您们之前的计划，所有人都应该是能上岸的，所以您在自责是吧？”

　　尼古拉又哭了“大人，我不能回到船上，他们会吃了我的！”

　　“不过即便如此，还是请不要担心谁会责难您吧。您又忘记了，您只是个信使。而且您也不用担心船上的其他人会不同意。”

　　尼古拉抬起头，眼睛重新放起光来。

　　“您回去以后，可以对船长把要求说清楚。请告诉船长，他们做水手的只需要每人一个弗洛林就可以上岸，但是他们必须最后下船，因为他们需要负责维持秩序。然后请造一份不少于五十人的名单给我……”他恶意的轻笑了一下“当然，我也不怀疑您会给我带来一份三百人的名单。我会安排船上的人按纪律上岸。您看您的顾虑是不是能少一点了？”

　　尼古拉犹豫了，这办法也许可行，如果只和那些拿得出来钱的人商量，这事就办的成！他估摸了一番能拿得出钱来的人数，觉得凑满五十个人头还是有把握的。至于损失！现在不是考虑损失的时候！而且还有船长和水手做后盾。“他们毫无疑问是一定会站在我们这一边的！”另外能让人放心的是，那些已经把衣兜掏干净的人是不可能得知内情的，等他们上了岸，让总督的手下去和这些穷鬼讨价还价去吧！“如果有人私下里藏了一满桶的金币，那么他自然也是可以平安上岸的！”尼古拉想到这里，觉得刚才自己的绝望和失态毫无道理。

　　对着这生着鹰眼一样的家伙，他是无法再讨到任何便宜了。这家伙说得对，他只是个送信的！有钱的活命，没钱的只好自求多福了！

　　尼古拉想到这里，他那哭丧的脸松弛下来，精神也放松多了。

　　总督拉拉铃，一个侍卫走进来。

　　“送这位先生回他自己的船上去，叫布鲁斯侍卫长和拉姆斯公证员过来。”

　　侍卫带着客人走了，安东尼奥总督绕过桌子重新坐回自己的座位，那封信结尾他已经想好了。

　　“荣耀的图瓦主教大人，在这封信的末尾，我想得到您智慧的回答，所谓“救人性命”是不是这世界上最可以荣耀凡人灵魂的事呢？”

　　望早日收到您光明的旨意为盼。

　　永远爱您的，您的教子——安东尼奥敬上。”

　　他把公函写完，得意洋洋的看了一遍，把它塞进一个信封，烫上火漆，丢到处理完的那堆文件上面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