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运的契约》维亚兹玛城

27、被驱逐者（02）

　　庶务大臣庞德的马车绕过总督府邸的侧门，接着通过一条宽阔的大道，径直向总督的内宅赶去。秋天开始了，月色很好，可惜他没有心情欣赏。他预料到总督大人随时都会召见他，但是当他在半夜里突然收到总督大人传召的消息，还是不由的心慌意乱起来。他知道恐怖的谜底就要在他眼前揭开了。

　　“如果我永远也不知道那些藏在所有人背后的秘密，那岂不很好？”庞德大人叹息着想到“我会像平时一样享受丰盛的美食、醉人的欢愉、酣畅的睡眠。而那些痛苦，那些所有的痛苦都是总督大人他一个人的……但是很快这痛苦也将是我的了，它会像毒蛇那样时时刻刻缠着我，睡下时，醒来时，无时不刻……可是在这个当口，我不仅不能拒绝，甚至还在异乎寻常的在渴望想去获知一切，这岂不是很奇怪？！冥冥之中到底是谁握住了我的意志？真悲哀！……现在，让我看看这可怕的咒语到底都写的是什么吧？”

　　庞德来到宅邸深处一处院落的门口，车夫吆喝一声，马车停了下来。早有侍从等在那里，立刻向庞德迎过来。乔瓦尼总督内室的门开着，庞德走进去，侍从关上门，退下去了。

　　“庞德，我们在艰难的时刻上。”乔瓦尼总督站在颇为豪华的寝室窗边，痴痴的望着天空中的一轮满月说道。

　　“至少我们现在还好好的。”庞德小心的说道。

　　“对，至少现在还好好的。”乔瓦尼总督苦笑起来。

　　“大人，难道我们无路可走了吗？”

　　“不，只是很艰难，所以我要找你谈谈，我们得好好谈谈……我需要你的帮助，我的朋友。”

　　“如果您相信我能助您渡过难关，我愿意奉献我的一切！”庞德用宣誓一般的气概说道。

　　“一切？”乔瓦尼总督转过身望向他。那贪婪的目光是陌生的，骇的庞德一时竟说不出话来。他突然想到，如果是连总督自己都无法应对的祸患，那么即便是他真的愿意付出一切，这又能有什么意义呢？但是他很快意识到当前的困境是不容人退缩的，于是他又一次鼓足了勇气，愈发坚定的又一次沉声说道“是的，我要说的就是我的一切，即便只有牺牲性命才算得上是奉献！”

　　乔瓦尼总督向他迈进一步“还没到那一步，不过也许更糟……”他说着话，叹息了“庞德，我的朋友，你是知道的，我本来只是个商人，我从小就没有继承权，天哪！如果我的家族是个巨富之家，那我可能会为此伤心一辈子。还好，我的父亲也不过是个小商人。让我的哥哥们去享受那些巨额的遗产吧！我年轻的时候，以前如果我在哪里碰了壁，或者是亏了本，我一定会尽快抽身，但是我很奇怪，现在我却不能说服自己逃离这里。”乔瓦尼总督顿了一下，接着说道，“这就是让我感到奇怪的地方。这种古怪的感觉困扰我很久了，不过现在我知道这是为什么了。这全是因为正是这个城市造就了我，让我从一个穷小子变成了一个我曾经日思夜想的人。在这里，我获得了财富，收获了权利，还有意想不到的荣耀。城里的人把我当救星，当国王！就连热那亚的主教和执政官都把我当成能进出他们内室的贵客，为什么？因为钱！大把的钱。这一切全是卡法赐予我的！可现在……”乔瓦尼总督苦笑起来“你也看到了，现在它在遭难，它倒了霉了！而我们面对的可不只是失去点财货那么简单的破事……所以我得试一试！我得小心的试一试……因为，我不能让它毁在我的手里！我决不能让这样的事情发生！”乔瓦尼总督说着，眼睛里露出凶狠的光来，那样子就像准备和任何挑战他决心的狂徒来个你死我活一样。“……不过，也许我们接下来的所作所为将会被所有人唾弃，甚至是天界……庞德你明白吗？”乔瓦尼总督说道最后，他的声调渐渐低了下去，几乎变成了自言自语的嘟囔了。

　　庞德的身体不禁一阵战栗，但他控制住了自己“大人，就请告诉我真相吧！我决心已下，无论什么样的重担，也愿意与您共同承担！”他的声音颤抖了，一半是激越之情，一半是源于恐惧。

　　“不是什么新鲜事，巴尔要血祭。”

　　庞德抢上一步说道“大人！我们没法接受这个！这是自杀！那意味着我们将自己等同于恶魔，全城民众也会在一夜之间逃的干干净净，没谁肯与奉献血祭的人待在一起。”

　　“如果我们不让别人知道呢？”乔瓦尼总督盯住他眼前的庞德，冷冷的说道。

　　庞德愣住了，额头直冒冷汗，这是为灵魂堕落而敞开的大门！他不由的想到，若前日，在那次凶险的城防中，他就那么光荣的殉职了，那该是多么美好的结局啊。恶魔那凶狠的一击差点就击中了他的腋窝，而那时他却还在庆幸自己大难不死呢！就算是逃跑，也会比知道这样的消息要好的多吧！这种暗地里的血祭毫无疑问是迟早要被发现的。到那时，不仅是他的同胞，还有那些神界将唾弃他们这种人间的恶魔，就算是巴尔，他们的合谋者，待这肮脏的内情暴露，他们也会毫不犹豫的把他们这些丧失灵魂的凡人抛弃在泥泞里！这是一条不归之路！可是现在，是否还有权拒绝？或者揭露他！……什么揭露自己的总督？向谁揭露？……

　　乔瓦尼总督靠上来“庞德，我们别无选择，除非宁愿卡法就此毁灭！”他的目光炯炯，却让人看到邪恶的光射出来。

　　“天界呢？我们还有衣卒尔的……”

　　“我们什么也没有！我们被衣卒尔抛弃了！你真的还不明白吗？你去看看吧，看看那协议上写的都是什么！去看看这城里，只有那僧院还完好无损，天界哪里会真的在乎我们这些凡人的生死！”乔瓦尼总督因为内心中积郁了太久的愤怒和哀怨，此刻终于控制不住的咆哮起来了。这句吼出来的话好似当头一棒，君臣两人不由得都垂下了头，这就是当前的现实，他们确实已走投无路了。

　　突然门外传来喧嚣声，一个卫兵跑进来，粗声粗气的向他们喊到“请大人们立即离开这里！”

　　“发生了什么事？恶魔在攻城？”乔瓦尼总督叫起来“这不可能，巴尔，巴尔他答应我……”他说不下去了。

　　“不，大人，恶魔已经打到殿外了！现在城里到处都是恶魔！不知道他们是怎么绕过城防的！卫队长让我通知大人立即离开总督府！”

　　“荒唐！我的臣民正在被屠杀，而我却准备要逃跑？！”乔瓦尼总督恼怒的叫起来！他抢上一步，抓起枪架上的长剑，抛下报信的侍卫向总督府正殿赶去。

　　市府内外已经化作一片火海，卫兵和各式各样形容怪异的恶魔绞杀在一起。可是很明显，这些临时拼凑起来的士卒正在节节败退，而嗜血的恶魔却随着越来越多的四溅的鲜血而变得越发疯狂。一些恶魔已经抛却了自己的兵刃，他们扑在靠近自己的凡人士卒身上癫狂的撕咬着，那些受害者惨痛的哀嚎声更加刺激了这些魔类的兽行，他们疯狂的吮吸着这些凡人血管里流淌的鲜血。在这里，人人自危，凡人的防线好似随时都会崩溃。

　　就在这混战成一团的宫殿一角的阴影里，那里藏着一个高大的身影。这个身影的主人冷冷的观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他一动不动，好像他面前的这一切都与他无关似的。可是当他看到这城里的总督出现在大殿门口，就径直向总督所在的位置走过去。一堆堆厮杀在一起的恶魔和凡人战士挡了他的路，被他一脚一个的踢开，他那轻松自在的样子简直就像一个调皮的男孩在踢开他脚边的小石块。等他靠的足够近了，乔瓦尼总督在这一片地狱似的混乱中终于注意到了这个正在向他靠近的怪物，他惊恐的看着这个逼近他的高大魔鬼，待他确认这怪物就是冲着他来的，乔瓦尼总督终于惊慌起来，他颤声道“你是谁？你要干什么？”

　　“打开庇护所”那人用嘶哑的声音说道。

　　“我知道你是谁了！你是墨菲斯托，听着，我和你哥哥已经……”

　　墨菲斯托弓下腰，狂躁的向他切齿低哞“闭嘴吧！你这下贱的凡类，你和巴尔已经谈好了？！真让人恶心！谁会与你做那些低贱的交易，听着！打开庇护所，就是现在，否则我将把你们全部搓成粉末！。”

　　在这烈焰冲天的殿堂里，那些仅剩下了最后一滴血的士兵已经抛却了兵器，和陷入疯魔般的恶魔撕咬在一起。这些在癫狂中拼死冲杀的战士们在一片烈焰蒸腾的滚滚热浪中逐渐融化，整个大殿都燃烧在烈火之中。整个大殿都在一片金色的热浪里瑟瑟发抖，而它的一切都像正在被烤化而流淌起来。看来在这炼狱里，战争的怒火用不了太久就将熔炼掉这金子般的大殿了。乔瓦尼总督被刀兵的震响声，还有嘈杂的嘶喊声震得脑袋里嗡嗡直响，一股热浪扑面而来，鼓荡着他身子后倾，他感觉自己好像灵魂出了窍。这时，他听到自己正在用白痴一样的语调喃喃的说道“听我说，巴尔答应我，只要有牺牲，每年二百个，不，四百个……”

　　“哦！我的天，你给我闭嘴！”墨菲斯托伸手扼住总督的脖子，把他一把提了起来，好像是在提起一只鸡只。

　　“你这卑贱的畜生，别再念叨那些让人作呕的，我再说一遍！快下令打开避难所！”他说着扼紧了国王的咽喉。乔瓦尼总督被对方的大手拧歪了头，他的脸在对方的手掌里扭曲着朝向天空，舌头长长的伸出来，眼珠也可怖的凸出来，好像要从眼眶里跳出来一样。他发出“呃……呃……”的哀鸣声，等着自己就此毙命，墨菲斯托把他一把掼在地上，只剩半条命的乔瓦尼总督只觉得天旋地转，他趴在地上干咳了一通，接着向大殿门口方向爬过去。他现在终于要全力逃离眼前的这一切了。财富，权利，荣誉，这一切都抵不过他此时求生的欲望。他觉得自己丧失了意识，头脑已无法思考，只有一个本能的力量在艰难的催动他要极力的逃离这里。

　　“啊！你可真让人不耐烦！”墨菲斯托抬起脚，他要把这令他烦躁的虫豸踏个粉碎。一支响箭飞来，击中了他的肩头，随即又弹了开去。他一脚把地上的总督踢了个筋斗，转身向箭矢飞来的方向望去。在大殿拱门的入口处，低低的月亮远远的挂在高大殿门的上沿，在这明月下面，一个天神手持长弓，第二枝箭已然搭好，正向着他瞄准准星。那是安达利尔和他的哥哥马修尔以及众护卫在赶来助阵。休斯搭着弓，踏着标准拉弓步调，那样子就像是一尊英雄的青铜塑像，休斯身体纹丝不动，嘴里却向他的目标喊到“那恶魔！快快退去，否则主神一定惩罚你因为破坏协议而犯下的罪行！”

　　“协议？对啊！好似是有这么一回事，但似乎并不是出自我手……，不过谁在乎？”墨菲斯托古怪的一笑，向那些胆敢来向他挑衅的天神们走过去。

　　“我警告你，恶魔，停下来。不要因为自己的冲动犯下大错！”休斯依旧用严正的语调再一次喊到。

　　“看啊！一群伟大的天神终于下定决心要来治我的罪了……”墨菲斯托一面靠近过来，一面咯咯笑起来“不要客气，请吧！”他说着话，突然纵身向安达利尔一众人扑来。烈焰滚滚的大殿里，骤然刮起一阵寒风，安达利尔众人感到寒气直入骨髓，他们眼睁睁看着墨菲斯托化作一团黑雾般的形状，裹挟着钢钉般的冰雪向他们袭来。在这危急时刻，马修尔一众本能的举起圆盾护在身前。接着就是“嘭”的一声钝响，他们一众人马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撞得七零八落四散开来。

　　“起来吧，伟大的天神，请从我这里拿走你们所求的一切吧！”墨菲斯托一副讥诮的样子，向瘫倒在地上的天神们逼近。休斯立刻点燃一道火墙，不过看样子它的威力实在有限，他喊到“大家快把精神助力过来”。在恐惧的压力之下，所有人都忘记了身上的伤痛，他们凝神屏气，将自己的精力助力到休斯点燃的火墙之上，但是这一切都是无谓的努力，墨菲斯托若无其事的跨过火墙，烈焰烧焦了他的衣袖，不过这火焰对他所能造成的一切的伤害似乎也就仅此而已了。

　　休斯知道依靠天界的威严是无法逼退这个恐怖的恶魔了。于是他搭起弓箭，向不断走近的魔头右眼瞄去，他长长的吸口气，然后又缓又沉的把这口气慢慢的吐出去。休斯拼命的压抑着自己的呼吸，可是他胸腔里那颗狂跳不止的心脏却像一记又一记的重锤撞击着他的胸腔。他在心里向泰瑞尔祈祷，请求主神能帮助他保持足够的冷静。他突然想到，如果这世界上真的有什么千钧一发的关键时刻，那么无疑就是现在了！

　　墨菲斯托注意到这个似乎无所畏惧，跨着箭步的年轻人。他突然觉得这个衣冠整齐的年轻人是那么的让人觉得碍眼，于是他一个猛冲过去，准备一挥手打倒他。但是对方手里的箭支已经脱手，流星般的朝他右眼飞来。墨菲斯托暗暗心惊，急忙挥动衣袖挡开了这一箭。

　　对方如此轻描淡写的就挡开了飞来的箭矢，这让休斯大吃一惊。在如此近的的距离用手挡开飞箭，而不是依靠狼狈的避闪，这在休斯那里是从所未有的经验。但是时间由不得他多想，休斯再次搭弓上箭，一箭登时飞出，贯穿过了墨菲身边一个恶魔的头颅，那恶魔登时倒地气绝，休斯顾不上停歇，接着又是一箭，他连放五箭，箭箭命中，五个恶魔就此气绝。墨菲斯托把自己的手下性命视做草芥，但是他看见自己身边的人一个接一个毫无还手之力的倒下了，不禁觉得自己受到了挑衅，他一股怒火直冲头顶，随即向这个不知好歹的小子扑过去，恨不得立刻扭断他的脖子。一个侍卫挥剑砍来，墨菲挥袖挡开，另一只手仍向自己目标的脖子抓去，就在他以为自己命中的时候，他只觉得自己眼前一花，手里扑了个空。墨菲此时不禁恼羞成怒，当他转身准备去对付找自己麻烦的那个小子的时候，他看见眼前的天神们又一次结成了圆阵一样的阵型，于是他向再次聚拢的天神冲过去。他决定这次绝不留情。

　　休斯一面飞身扑到墨菲斯托的身前，一面嘶声喊到，“大家都散开，我们挡不住他！”但是已经来不及了，休斯用尽全力争取到的时间本来足以让其它的人埋伏到各个分散的角落，然后包围、牵制这个可怕的对手。但事与愿违，这些大部分不是卫队里出来的年轻人却利用这个宝贵的时间，依靠本能再次相互聚拢到了一起，好像只有用互相倚靠的方式才能为自己寻找到安全感。就这样，天神为自己不明智的举动遭到了厄运。又是一声钝响，两个天神被撞的飞起身来，一直撞到后面的墙壁才落到地上，马修尔和安达利尔没有被墨菲斯托直接击中，休斯推开了他们，但是没有盾牌保护的休斯被墨菲斯托结结实实的横扫了一拳，而被打的飞起来的休斯还是撞到了他拼了命去保护的马修尔和安达利尔，三个人一起被撞飞了起来。

　　休斯眼睛一片模糊，脑袋里嗡嗡作响，他感到自己有些意识不清，仅剩的一些感官上的模糊的知觉让他知道自己这一下可伤的不轻，但是他仍下意识的在自己身边来回摸索已经脱手的弓箭。经过艰苦训练养成的直觉本能让他能清楚的感觉到，这个吃人的魔头正在向他这个方向靠近。

　　一声凄厉的啸叫划破夜空，在短暂的停顿之后，接着又是一声啸叫传来。这可怖的声音穿透了大门，久久的回荡在大殿的上空，就算是那些正杀得浑身血热的战士们此刻也不禁胆寒起来。一个巨大暗影忽然出现在了大殿门口。墨菲斯托停下手来，转头向那暗影看过去。他看见那个巨大的黑影悄没声息的飘进大门敞开大殿，直向地上溃不成军的天神们逼近过来。

　　就像出于本能的恐惧，这团烟尘一般的东西沿途所遇到的那些人类、恶魔全都停止了厮杀，他们胆怯的像潮水般向两侧退了开去。在他的面前，好像被打开了一条宽阔的大道。这团黑影就这样从殿门位置毫无声息的一路飘浮过来，最终停在了与其他普通人同样惊慌失措的墨菲斯托身前。墨菲斯托伸出手，笨拙的想推开这个奇怪的东西，但这黑影像一团烟雾般裹住对方伸出的手，接着这团烟雾开始在墨菲斯托周身弥散开来，最终把他从头到脚包裹了起来。接着这团裹挟着墨菲斯托这个魔头的烟雾又慢慢的向大殿门口方向漂浮而去，最终在众人目瞪口呆的注视下消失在了市府的大门口。在市府的大殿里，恶魔向四处隐没，瞬间消失的干干净净。

　　马修尔他们惊异的看着眼前发生的这一切，这场噩梦的结束就像他来时同样不可思议。休斯眼前依旧金星直冒，可是他强忍住昏厥的感觉，暗暗清点人数，查看有谁受了重伤，还好有惊无险，因为盔甲的有效保护，大家都尚无大碍。休斯把他的同伴一个接一个安顿到大殿内一侧的平台上，众人暗暗各自平复心中的不安。

　　马修尔抱住休斯，他眼睛里露出惶恐眼神，就连他的嘴唇也哆嗦哆嗦起来了。

　　“休斯！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

　　“是墨菲斯托。”休斯压住自己心头的不安，沉声回答道。

　　“是的！就是他！他想杀了我们！”马修尔双手死死抱住休斯的两臂，一脸的悲哀，用那种死里逃生的可怜模样向休斯仰着脸。

　　突然间，他好像想起来了什么。于是他立刻慌张起来“安达！”他伸出双手，探着头，像一个盲人一样四处慌乱的张望着“安达！你在哪？”马修尔那急切的声音里带着哭腔。

　　安达利尔没有受到直接的重击，可是她没有穿戴盔甲，这时候只觉得自己的全身骨头都好像要碎成一段一段的了。安达听到哥哥的呼唤，她想站起来，可是她尝试了一下，就知道自己办不到，于是她大声向马修尔回应着“我在这儿！马修尔！”一面吃力的伏在地上向马修尔的方向爬过去。

　　听到安达利尔的回应，一阵安慰袭上马修尔的心头，他激动的几乎要流泪了。

　　“安达！你没事吗？！我的天，让我看看你！”马修尔说着摇摇晃晃的站起来，向安达利尔声音传来的方向踉踉跄跄的走过去。可是他没走几步就再也感觉不到自己双腿的存在了，他膝下一软，又一次瘫倒在地。

　　安达利尔终于爬到马修尔的身边，兄妹两人一起抱头痛哭起来。他们这样突兀的表现是每个人都会有的，那是得知自己最亲的人死里逃生之后的安慰。现在他们可顾不得自己高贵的身份了，现在的马修尔和安达利尔不过是两个被一个强大的恶棍留了条性命的可怜虫。除了哭泣和感恩，再也没有什么可以慰藉他们所经受的那些惶恐和悲哀的东西了。

　　休斯强撑着身体走到两人身旁，用自己的身体挡住他们。等这兄妹两人的哭声平息了一点，休斯开口说道“殿下，现在你要站起来，向这里所有还活着的人宣称，我们已经把恶魔赶走了！”

　　马修尔听到对方的话，不由的打了个冷战，他松开安达利尔，慌张向休斯转过身来“休斯，我们得马上离开这里！我们得快点！要快！那怪物会不会又回来？！”

　　“放松些，马修尔……”休斯跪下来紧紧抱住对方“他不会回来了，相信我，他肯定不会回来了，结束了，一切都结束了”

　　“不，没结束！那怪物随时都会回来！他会把我们都杀死！他会的！让我们走，我要立刻就走！”马修尔调门越来越高，最后他简直要神经质的喊起来了。

　　休斯知道马修尔并不是个怕死的人，可是他毕竟没有经历过任何这种直面生死的考验。要让他这样一位皇子在这样的变故后依然能保持镇定，那就太难为他了。而且这里还有几乎没有自保能力的安达利尔，于是他马修尔从一个镇定自若的战士瞬间变成了一个惊慌失措的普通人也就不那么令人感到奇怪了。

　　休斯抱住马修尔，用盔甲下的布袍包住他的头，他背过身，把马修尔藏在靠墙的一边。

　　“马修尔，别紧张，我们会离开，但绝不能是现在！”

　　“为什么不是现在？！”马修尔拉开休斯的布袍，惊惶的抬起头看着对方的脸。他因为紧张和激动浑身不住地哆嗦着“我现在就得走，谁也拦不住我，我要把这一切禀告父亲，你看见了吗！天哪，这天杀的恶棍想杀了我们！”

　　“听我说，马修尔，我们不能就这么离开！”休斯低下头，用下颌顶住马修尔的额头，他把马修尔紧抱在怀里，他用轻而又坚定的声音说道，“马修尔，我们现在不能离开，恶魔也不会回来。我们甚至到了明天、后天也不能离开，如果我们就此回去，那这里的所有的人都会成为人证，天神被恶魔挫败的诗歌将会被游吟诗人四处传唱，想想你的父亲！我们的主神衣卒尔，嗯！想想他！让他给你勇气吧！”

　　马修尔眼神惊慌而呆滞，他嘴里嘟嘟囔囔着。显然休斯的话他其实一点也没听懂。

　　“我顾不了这么多了，主神早晚会将这些恶魔彻底铲除干净，这里本来就不关我事，我要走了，带着安达！……就是这样！……”

　　休斯看着他那副因为惊慌而丧失了理智的样子，不由的气恼起来。

　　“马修尔，注意听我说！”休斯捧起他的脸，用严厉的眼神盯住他“懦弱会把你变为凡人！即便我们天界最终消灭了魔类，那也没用！你的一切就这么彻底完了！现在我要你要站起来！向这里所有的人大声说，是你赶走了恶魔！”

　　“我做不到！”马修尔惶恐的的说道“我站不起来……”

　　休斯咬着牙，忍着满身的剧痛，他挺起身一把把马修尔拎了起来。“就是现在，你走过去，告诉这些该死的凡人，你把恶魔赶走了！”

　　马修尔被吓坏了，他眼睛睁的大大的，惶恐的看着这个好像突然变成了个陌生人的休斯。他现在分不清到底是墨菲斯托，还是休斯，哪个看起来更可怕了。

　　“想想你的父亲！”休斯凑在马修尔的耳边轻声说道“想想他！我们的主神也许会因为你而名誉扫地！”

　　在休斯目光炯炯的注视下，他这句话终于惊醒了马修尔。是的，也许只是作为马修尔，他可以像一个普通人那样去哭，去怕，去悲哀。可是作为主神的儿子，他没有这样的权利。当他意识到自己的胆怯将累及主神的时候，马修尔终于镇定了下来。

　　“我该怎么做？”马修尔这时不安的问道。

　　“站起来，走到那些人前面，对他们说，墨菲斯托已经逃跑了！您得快点，那些该死的凡人都在盯着咱们在看呢！”

　　于是马修尔顾不得惶恐和害臊了，他涨红着脸，硬生生的直起腰来。他绕过休斯，一路走到大殿的中央。

　　“卡法的臣民……”马修尔嘶哑的喊了一声，他看见在他周围一个个满身血污的战士都在痴痴的盯着他，眼睛眫也不眫。一股羞耻的感觉像潮水一样在他心头涌动起来，可是他知道自己这时候没时间犹豫了，于是他像在虐待自己一样提起一口气，好像是在嘶吼似的叫起来“恶魔被我们赶跑了！现在你们安全了！”

　　马修尔的话刚一说完，不知道是因为过于激动，还是他受的伤太重，马修尔突然身子一软，就此瘫倒在了地上。

　　马修尔这样的反应把其他随从吓得魂飞魄散。他们都急忙向他奔过去，把他扶了起来。只有休斯在一旁冷眼看着，他看见那些幸存的凡人对马修尔的话一点反应也没有，同时对他的昏厥也一点都没有表现出应有的惊诧。他们听完马修尔的宣言，看着他晕倒在地，然后只是冷冷的转过脸，继续操弄着自己手上原来的事情。

　　于是休斯走到马修尔的身边，他冲着身前的人们喊到“大家做好准备，那怪物随时可能再回来！不过大家不用担心，我们会在这里一直守护着你们的！……”

　　那些幸存的兵勇们起先还注意到了马修尔，可是等他休斯上台的时候，简直就变成是一副冷场的模样了。

　　休斯看见他的努力也并没有对这些麻木的凡人起到任何积极的作用，于是他暗自哀叹起来“也只有这样了！……陛下，原谅我，也许我也就只能做到这么多了。”

　　死里逃生的乔瓦尼总督已经陷入昏迷。不过长期的战乱磨砺了卡法城军民的意志，或者说，每日都不可避免的死亡麻木了他们的神志。在市厅里，这些人类的幸存者既不喜悦于敌人的退却，也不悲伤于战友的阵亡。他们扑灭了大火，搬走打碎的塑像，清理着打斗造成的一地废墟，还有他们那些阵亡的同伴的遗体。甚至那些形容枯槁的恶魔遗骸也不得不靠他们来收敛。每个人都默默的打扫战场，拖走死去的人，修复着显然已经无望再修复的城防。

　　但是劫后的恐惧情绪却仍深深藏在每一个人的心底。如果恶魔现在返回，每个人无疑都将遭受灭顶之灾，他们刚才命悬一线，已经没人再有勇气组织又一次的抵抗了。还好，这一夜，再不见有任何恶魔返回。

　　柔韧而粗糙的触手紧紧捆住墨菲斯托。他想挣扎，身体扭动了一下，他放弃了。年少时他第一次看到哥哥这样的眼神，那是很久以前。

　　很多年以前，那时的他们在城内正被人类所围困。成排成排的人类战士挤成密密匝匝的人墙，可怕的两倍身长的长枪整齐的平展开来，疯狂的向乱成一团的恶魔身上乱刺。到处都是痛苦的哀鸣和垂死的惨叫。这不是战争，这是对畜类的屠杀！身边的战士成排的倒下去，不知何时，头顶上已经布满了乌鸦，它们聚集的是那样的多，几乎遮蔽了明亮的月亮，它们用刺耳的呱呱声不停地鼓噪，盼着它们黑色的羽翅之下的这些活物都快点死掉！绝望让墨菲斯托觉得覆灭的命运随时会落到他的头上，砍刀已停止挥舞，他绝望的向东方望去。越过低矮的城墙，在远处的沙丘上有一个模糊的黑影，它在绵延的天际线上突兀成了一个小小的凸起，像沙漠里一块就要风化殆尽的石柱。那黑影的主人就这么默默的看着在他眼前所发生的这一切，好像在耐心的等待着，等待着他所观看的这舞台上的主角行将演出的最后一幕——死刑。

　　“父亲为什么不来救我们？他说这里只有食料，没有战士，他骗我们！”

　　“闭嘴”这是巴尔那晚唯一说出来的两个字。这两个字一脱口而出，就在周遭兵刃的撞击和呐喊的声潮中淹没的无影无踪了。在这片惊涛骇浪般的绝境中，巴尔再次观望了一回周围的形势，确认了现实已经绝无希望，于是他轻轻吸入一口气，沉稳的屏住气息，长剑一挥，身体一侧的触手迎锋而落，黑褐色的血液像雨季里的泥河一样喷溅开来。瞬时间，那些冲在最前面的、最勇敢的人类战士，立刻就被这溅到脸上的可怕的毒液灼伤到了。他们抛掉兵刃，捂住脸，在地上痛苦的扭曲、哀嚎起来。就在这一瞬间的空隙，巴尔用剩余的触手卷起身边地上一个满身是洞，已经半死不活的高大恶魔。他把这个巨型包袱一样的家伙提到自己的身后，然后抡起一个巨大的半弧，将手里的这个炮弹向那被腐蚀的漏洞奋力甩过去。于是那恶魔像一块巨石，瞬间撞开了眼前这堵好像竖满了刺的人墙。一个缺口出现了，巴尔伸手抓住墨菲斯托的手腕，可绝望的墨菲斯托不肯相信这是生的希望。“巴尔，这没用，人人都盼着我们死，父亲也不要我们了……”，但一瞬间，墨菲斯托停止了他那吞噬着自己灵魂的悲伤，他看到巴尔盯住他，那眼神是陌生的，是愤怒而鄙视的，看的墨菲不由的惊慌失措羞愧难当。巴尔用力把他一抖，于是他就像狂风中的一页羊皮纸，几乎被这猛烈的震荡撕裂成了碎片。接着巴尔奋力挥动自己的断肢，让更多的血液喷射出去，墨菲感到自己被一个巨大的力量拖拽着，走走停停，走走停停……

　　“我的天，那一夜，我是如何生还的？”他想不起来了，他也不敢去回想。“让这段回忆尘封吧，不要无休止的折磨我。”每到触动这回忆的边缘，墨菲总要无助的哀求命运。

　　很多年以后，就在这一晚，墨菲又一次看到哥哥那怨毒而愤怒的目光，这目光浇熄了他身上的狂热——就是这狂热，滋养了傲慢和愤怒，强迫着他一步步迈向愚蠢。现在，他终于准确无误的意识到了眼前真正所发生的一切都是什么了——灾难已经降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