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运的契约》维亚兹玛城

2、阿尔卑斯山巅之上

　　就在巴尔与他的兄弟进行着那场令人不快的会面的时候，在遥远的亚平宁半岛北端的波河平原尽头，在阿尔卑斯山雪峰之下那绵延不绝的林地之上，那里有一处被绵延的草甸覆盖的平坦山地——这就是那所谓的神的领地。在那里，坐落着天神的城市。在这恢宏的城市边缘，有一个被他们称之为议事厅的一个相当宏大气派的宫殿。就在这宫殿里，有一群人也正聚在一起，他们正在这宫殿中一处靠近正厅的房间里大吵大闹。

　　这是个作为供天界议员和元老临时议事用的不大不小的房间。在这间同时具备休息和会谈两种功用的房间里，处处都被布置的既奢华又独具匠心。在它那色调柔和的墙面上贴着的是精美的暗纹墙布，其中一面墙上挂着一个包着金色边框的肖像画，描画着一位类似人间君王模样的天神。就在此刻,这个立在墙上的大人物正极其神气的注视着房间里正在发生的吵吵闹闹，却一脸傲慢的一言不发。在门口的一侧，一个高大的全身武士盔甲威严的立在那里，这个空壳武士手里握着一柄长矛，一副威风凛凛的模样。在房间顶上吊着精美的枝形吊灯，在这吊灯下，有一张宽大而气派的，被油漆的锃亮的大会议桌，在会议桌的后面壁炉上，安放着一个制作精巧的支架，在它上面架着一把又宽又长的双手剑。不过它在这里的功用显然不是为了让某个尚武的闲人把它取下来比划比划，它在这里的唯一用途只不过是起了一个装饰的作用。午后明媚的阳光暖暖的从窗口照进来，把房间里这些没有生命的各种物什都衬的熠熠生辉起来。

　　不过对于那些早就把这些奢华看的嫌腻的人来说，没有任何人注意到眼前的种种华贵和奢靡。此刻，在这间房间里的大多数人都只是把自己全部注意力集中在其他人的脸上。他们一面暗自揣摩着别人脸上哪怕只是一个最微小的神色变化的原因，一面仔细领会着别人话里话外的意思，同时考量着该如何有力的阐述自己早就准备好的意见。很显然，他们在为一件看起来很重要的事情进行着辩论。

　　“废话，都是废话！”一个仪表堂堂，留着漂亮白胡子的年长者用抗议的腔调叫起来，这声近于斥喝的叫喊就像一声惊雷，压制住了他面前纷乱的唇枪舌战，不过这种令人欣慰的平静场面也只能保持片刻时光，在场的所有人对这样的“惊雷”早就听得习以为常了。

　　这个名叫法瑞尔的老头是这里的头，此刻他把自己的身体向桌子方向深深地前倾着，他昂着须发花白的脑袋，双臂用拳头重重的撑在桌面上。他显然正打算采用一种简单粗暴，却行之有效的策略，那就是凭借愤怒的力量来压服对手。于是他用一副典型的叫嚣腔调接着叫着“如果我们要为我们准备做的决定找一个合适的道德依据，那么我们还得在这里继续再吵他个一年！一年！到那时，那些凡人早就绝种了！”

　　“让他们绝种好了！反正这一切都是他们咎由自取。”坐在在他对面的，另一个同样怒气冲冲的，有着漂亮白金色头发的大人坐在圈椅中，抱着胸，仰着面，用一副满不在乎的腔调说道。

　　在这间屋子里参与讨论的，显然是一群天界的权贵人士。但是他们避讳炫耀自己高贵的身份和家族地位，只是称自己为“议事厅所属的议事成员”。也就是说，他们全都是曾经宣过誓，为了天界的福祉即便肝脑涂地也在所不惜的那一类人。

　　也正是因为有这样的一群人的存在，天界的各种呈报事、纠纷、控诉、甚至重大决策，无一不是由这个“议事成员”组成的所谓“议事委员会”负责组织讨论，并形成初步意见的。不过他们的存在也并不都是为了天下大事，有时候他们也会为了某个看起来并不是很重大的议题申请全民大会进行审议——也就是申请召开“议事会”。不过这种由天界民众自由参加的大型议事会的举行是很罕见的事情，在更多的时候（主要是从效率的方面考虑），即便是很多充满了争议的议题的最终审议其实也并不都一定要经过大会审议，而只不过是经由他们几个授权人聚在一起争论一番，然后得出一个不是那么让人失望的结果，就匆匆向皇族以及民众交差了事。除非某个议题因为某种轰动效应引发天界全民请命的情况。如果真的发生了那种情况，就算是议案主题不过是这房间里的某位白胡子老头家里前几天丢了一只鸡，那么盛大开幕的议事会也是无法避免了。

　　因为这些议员的身份、学识，以及天界民众对他们的尊重，更重要的是他们实实在在的地位，使他们对自己的判断力是极其自负的。反正不管召开怎样规模的审议，然后最终又形成了怎样的决议，这些议员们对最终结果的裁定总是有着三分之一或者三分之二的权利，另外的三分之二或者三分之一属于主神（至于元老院，很早以前就成了天界中的一个华丽的摆设了）。虽然权利的划分在天界已经很明了了，不过在极端的情况下，天界的普通民众还是拥有着名义上的全权否决权。这些都是长久以来天界流传下来的俗例。

　　现在，这些在座的大人们就正在为主神交代给他们的一个“议事提案”——“如何妥善应对凡间正在发生的可怕灾难”，开展着艰苦的内部讨论。他们如此费心费力，全是为了试图拿出一个合理的决议方案向主神进行回禀。

　　“可是人类并没有犯什么错误，他们只是无缘无故的在被恶魔侵害……”另一个人听到有人在诅咒人类，于是就开始反驳他，不过这位大人显然精神头不够旺盛，而且从他的声音里也听得出来，他虽然在向着凡人在说话，可是多少还是显出了点敷衍的味道。

　　“哦？！纳克尔大人，你刚才说到“无缘无故”？您似乎还提到了这些凡类其实并没有犯过什么错误？好吧，让我来提醒你一下，□□、贪欲、败坏道德、只顾吃喝，可以说他们简直是无恶不作，坏到了不能再坏的地步！纳克尔，你告诉我，有什么不敬的事情是他们不敢冒犯的！如果你依旧不认为这一切都算不得是什么错误的话！”那个留着白金色头发的议员向敢于对他提出质疑的家伙不客气的反驳回去，“照我说，我们根本就不必理会他们！无论是那些凡人，还是那些恶魔，让他们都见鬼去吧！”

　　“可是，我们毕竟是人类的盟友……”那个替凡人说话的纳克尔议员委屈的说道。

　　“盟友？真滑稽！可能只有我们这帮蠢货才这样想！对于那些凡人来说，需要我们的时候他们才想起来崇敬我们，可是背地里他们把我们当笑料！”这个白金色头发的议员越说越激动起来，他显然是被自己，而并非是其他什么人激起了一股无名的怒气。

　　“我们不能要求每一个凡人都是虔诚的！”另一个被这充满了恶意诋毁的言论激怒了的人接过话来，这位名叫菲尔的议员显然比刚才那位勉勉强强替凡人辩解的人有着强烈的多的正义感，这从他那铿铿锵锵的语调里就能分辨的出来。

　　“如果我们把个别人的失体作为不予援手的理由，那无疑就是在找借口背叛！”菲尔议员用严肃的口吻接着说道。

　　“背叛什么？！我们对他们本来就没有过什么承诺！”白金色头发议员这时向新的发难者转过头来，显然他可不在乎自己的对手是谁。

　　“废话！都是废话！”那个留着好看白胡子的法瑞尔议长再次叫起来！“现在我们是在讨论如何帮助人类摆脱困境，而不是帮不帮的问题，就像我说的，如果我们真的要找一个帮他们度过难关的理由，我们得再讨论一年！一年！”

　　“就像邻居家的孩子在打架，现在他们分不出胜负，收不了场了，于是只好找到你门前评理来了。”一个坐在角落里的人插话进来，他一边说一边扭动了一下身体，以便让自己更舒服的陷在身下那把柔软的靠椅里面“我们要做的，只不过就是把他们分别教训一顿，让他们都去去身上的野性，就是这么回事，相信我，就是这么回事。”

　　“温克尔大人，您不能这么想！”菲尔议员转过身来“这可不是孩们间的胡闹，人间正在流血！”

　　那个被叫做温克尔的议员因为自己的发言受到严肃的批评而很不高兴，于是他生气的不说话了。

　　接着又是一阵乱哄哄的争吵，惹得法瑞尔议长第三次打断了大家的争论“停止这些废话吧！衣卒尔和泰瑞尔在等着我们拿一个办法出来，可是我们却还在争论要不要理会这件事！”

　　“如果主神已经定好主意拯救那些凡人，我们干嘛还要浪费时间讨论这些，派一队侍卫去卡法好了！”那个白金色头发的大人气鼓鼓的说。

　　法瑞尔议长向这个草率发言的大人皱起了眉头， “您这是在正式的提议向卡法派驻卫队吗？胡克尔大人！……那么，如果后续还有其它城市来求救呢？再派一队？如果恶魔在卫队来之前撤退呢？我们的卫士要不要驻扎在那里，要驻扎多久？”法瑞尔议长显然被他同伴轻率的言辞惹恼了，向他连抛了好几个问题。那被责问的胡克尔议员生气了，他把手插在胸前，撅起嘴不再说话了。

　　“维持现状，让凡人不再抱怨，也不要让恶魔得寸进尺”另一个名叫德敏的议员在一旁说道“既然彻底消灭巴尔既不现实也不必要，那么只要有足够威慑力的警告也就足够了。”

　　法瑞尔议长刚要赞许这人的意见，那个对凡人有着好心肠的菲尔却更快的抢话进来“如果我们真要这样做，那就意味着我们开了一个很坏的先例！我们这是在告诉恶魔，他们之前的行为是被允许的，而他们的恶行也是可以被容忍的。那么过不了太久，我们就会看到更严重的事情发生了……其实在很早以前，我们就已经犯过这样的错误了，想想那个卡法三十年前发生过的事情吧，那时它就是在我们的默许中被毁灭的，现在同样的命运又一次降临到它身上了，难道我们准备让它再次重蹈覆辙？要知道，巴尔越来越严重的恶行就是我们不断纵容他的结果！”

　　“那该怎么办呢？”出主意却被反驳的德敏议员用讥诮的口气说道“难道我们应该正式用兵到斯凯尔山吗？”

　　菲尔僵了一僵，然后他硬着头皮说道“如果能一劳永逸的解决问题的话……”

　　其它在坐的，除了法瑞尔议长，其他人都开始吃吃地笑起来。就连一个从会议一开始就是一副半睡半醒模样的大人，这时候也睁开了眼睛，用讥诮的眼神望向这个天真主义者。

　　“向巴尔用兵并不现实。”法瑞尔议长严肃的说道，其实这样的废话连他自己也觉得没必要反复重复，可是他依旧说了下去“几千年来，我们在凡人与恶魔之间已经建立了一种合理而稳定的平衡，打破这样的平衡并无必要。毫无疑问，巴尔现在正在越界，他踩在红线上，但是我们还是看到了，他正在很明智的停了下来，至少巴尔现在看来依然是恭顺的。虽然他时常是有点挑衅的举动，就像这次。不过请相信我，他的勇气有限，从根本上来说，他仍是恭顺的。”

　　“我们还是回到巴尔送来的那封信上吧。如果我们既不能置之不理，又不能用兵，那么巴尔的意见似乎也就不那么让人觉得荒诞了。”德敏议员用平静声音再次说道“说实话，巴尔的来信让我一开始觉得他是在挑衅，不过，既然我们无法消灭他，又不能完全禁止他今后不再继续的骚扰人类，那么我觉得重新调整一下新的平衡也是值得考虑的。当然，如果他胆敢再向前踏越雷池，那么他自己也明白，他们这是在自寻死路！”

　　“好吧！德敏的意见是中肯的”法瑞尔议长说道“我建议部分采纳巴尔的请求，同时为了保证对他施加足够的威慑力，我同时建议派一队侍卫去传达我们主神的旨意。当然，他们不是以征讨恶魔的名义派往卡法的。不过，如果巴尔私下里真的有什么非分想法，我们就授权这些侍卫消灭他们！你们觉得怎样？”他说完用眼睛一个一个的扫过会场中的各位大人。当他的眼神落在菲尔议员的脸上的时候，菲尔议员面部抽动了一下。菲尔议员知道这样的决议无疑是自欺欺人，就像他法瑞尔议长之前驳斥胡克尔议员调派一队卫队的提议一样。他法瑞尔议长所提议的这个什么“授权那些侍卫消灭恶魔”方案同样没有任何意义。恶魔虽然愚蠢，可是毕竟不是木桩，可以由着那些神勇的天界侍卫随意砍伐。等到那些天神送完信离开了卡法，让那些恶魔觉得一时的风头已经过去了，他们自然就会再一次出来肆虐凡间了。虽然菲尔议员心里是万分的不满，可是他张张嘴，到底是什么也没说出来。法瑞尔议长看见没有其它意见了，于是满意的从桌上拿起纸笔，开始拟起呈报的公文来，他笔头摇的飞快，很快就把呈文写好了。

　　“我尊贵之主神”法瑞尔议长站起来，一只手拿着写好的呈文，他顿了一下，从呈文上面抬起眼睛扫了扫在座的各位议员，然后继续念下去。

　　“我尊贵之主神，兹有凡间事宜呈报。

　　黑海滨处之卡法城，此乃要塞之地。而其城，及其毗邻之领地乃为受我天界庇护之属地，斯为恶魔所累盖累年已。据查，此恶魔之首巴尔者为其祸端也！其人气焰嚣嚣，为害各城及乡间之无辜平民甚众。卡法城受其滋扰之苦久已。而其城主乔瓦尼者，率其军民，同仇敌忾，置个人安危于不顾，其诚心斯为可叹也。无奈其与敌寇之势相殊甚已，时至今日，其城之危势已如累卵。其城主已急送求救函文数次已，愿我天界立救之于水火为盼。

　　巴尔者，祸首也，其嗜血多诈，常居于名泰尔斯凯之山巅，我天界尝征之，因道路险峻而难于枭得其首也。今其出山峦，侵扰海法城及其领属。其辩曰，荒岁无所食，其臣下自乱。望盼卡法城开其城塞，以便其臣属得以向西南之郊野狩猎也，其言惶恐。

　　今余等所虑者，唯凡间不可崩乱也，其巴尔虽言或有不诚，亦有其无奈之处，虑其尚能率众而不乱，而天下不乱或亦赖于其力。或可遣我天界信使震慑其不轨之意，且暂听其言，察其行，以观后效。如其诚，由之，如其诈，征之。此天恩也…………”

　　他又念了很多，总之他们最终定下了上报元老院和主神的议案，其他几个人帮他修改了几处措辞，也就没有其它什么更多的意见了。

　　“这是欺骗！”感到自己的意见受到了冷落的菲尔阴郁的说“你我都知道，这是欺骗，我们不仅在欺骗世人，我们甚至在欺骗自己！”散会以后，菲尔一面沿着议事厅内侧的回廊走出议事大厅的大门，一面向与他随行的同伴抱怨着。

　　“可是这么做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和他走在一起的是那个本来在会场上显出一副气势汹汹模样的胡克尔议员，这时候已经换了一副温和的样子。他用漫不经心的口气回答他同伴的抱怨“即便是用兵也需要充分的理由。菲尔，你刚才也看到了，我刚才不过是建议派一队卫队去做做样子，可是法瑞尔那老家伙就像被针扎了一样。”

　　胡克尔议员耸耸肩，“所以你明白了吧？总之就这么回事。当然，如果我们认真考虑一下的话……”胡克尔议员顿了一下接着说道“那就是现在这样的形势无论如何也达不到正式用兵的程度。我们不可能因为凡人随便喊了一声痛，就立刻大动一番干戈。这和哄婴儿睡觉是一个道理，如果你过分关心，他们反倒会哭闹的更凶，即便是婴儿也需要逐渐学会自己处理问题。”

　　“可是，这不是婴儿受到了什么饿了、困了、受到蚊虫的骚扰了，这一类的无足轻重的事情。我能肯定恶魔很快就会发起更具毁灭的进攻了，卡法城一定会被恶魔摧毁的，就像三十年前一样，这全是因为我们总是用这种妥协的态度处理问题！”菲尔激动的说着“等到了卡法城彻底毁灭的那一天，即便我们决定用兵，那还有什么意义呢？”

　　“你把恶魔想的太疯狂了，他们没这个勇气。”胡克尔议员依旧漫不经心的说道“如果他们真的具有这种的可贵的德行的话，几百年前他们就该绝种了。菲尔，我知道你和世俗间有着很深的友谊，我知道你同情人类，不过我们的决策是不能仅依靠感情的，这一点我知道你一定是明白的。有时候等待悲剧的发生以后再采取措施也是必要的，至少那时候我们的提议可以获得更多的认同。一句话，我们不仅要为主神尽责，还得讨好民众，甚至是我们身边的这群坏蛋……这你也清楚……。”

　　“等悲剧发生？”菲尔又一次大声哀叹起来，“啊！可那是人间的悲剧啊！也许有人会说这些与我们全都没有任何关系，但是我们天界的威严受到了损害，我们在世间的声誉受到了削弱，这难道这不是我们的损失？可是我们却一点也不在意！”

　　“好了好了，我亲爱的菲尔，你平静点吧，说实话，你今天表现的似乎过火了点……”胡克尔用不怀好意的笑脸看着对方。他这副样子显然是在暗示对方在用过于激进的态度来沽名钓誉。

　　菲尔议员的脸红了，可是他很快辩解道“可是我说的都是明明白白的事实啊！”

　　胡克尔耸耸肩“也许吧，不过你想的似乎太多了，我建议你来我家里吃晚饭，洛丽想见见你，她总是要我问问你是不是已经忘记我们家族间的友情了。来吧，我们喝一点，换换心情，抑郁的心情对你的健康不利。顺便那个……帮我劝劝洛丽，她最近为花车的事情都变得有点神经过敏了！”

　　“回家！”这时胡克尔已经和菲尔坐进了马车，胡克尔议员抬手用手杖敲一敲马车的车厢顶，向家里的车夫吩咐了一声。随着马蹄踏响地面的踢踏声，载着这两个大人物的马车缓缓的启动了，很快这辆马车就沿着宽大的街道跑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