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运的契约》维亚兹玛城

198、每个人都该学会与自己和解

　　在静谧的夜里，疲惫的卡法城酣睡了，整个城市都是静悄悄的。在空荡荡的街道上，一个高大的黑影正沿着漆黑的街道慢慢地向总督府所在的方向走去。

　　算起来，这是墨菲斯托第三次踏进卡法——这座苦难而又伟大的城市了。第一次是在他的少年时代。那一次，他吃到了自己人生中的第一个惨痛的教训；第二次是在四年前，他那时放出手下混入城里，用内外夹击和突袭的办法一举攻破了这座城池。可是那本应是他生命中最值得称赞的辉煌一夜，最后却不知怎的，接连发生了种种出乎意料的古怪状况。于是最让人感到莫名其妙的事情就这样一件接着一件地发生了——睿智变成了愚蠢，幸运变成了不幸，荣耀变成了耻辱……总之，命运的无常让他吃尽了苦头。眼看着就要触摸到自己日夜企及的目标，可是一瞬间，就像一场幻景，在他墨菲斯托眼前正逐渐变成现实的那美好的一切，却又在一瞬间被命运用一记重拳击的粉碎了。不过这个略显偏执的恶魔是难以击败的，无论他的对手是巴尔，还是德鲁，甚至是泰瑞尔，即便是那个总是和他作对的命运之手。无论是谁在决心挡住他的去路，他都不会把这一切放在眼里。四年过去了，当他第三次踏上这同一条街道，他决心要把那个未竟的愿望彻底实现。

　　与卡法城一样，总督府那巨大的厅堂里也是静悄悄的。那里一片黑暗，没有一扇窗户透出一丝光亮出来。一轮滚圆的明月之下，这栋巨大的建筑像一座被人遗弃了很久的巨大而残破的遗迹，默默地屹立在一片冷冷的白光之中。在那里，一切都显得是那么的安静而诡秘，这样的境况让任何一个心怀鬼胎的人都会注意到这里的静谧和黑暗太过异常，可想而知，在那里一定藏有着不怀好意的人在等着他的猎物的出现。

　　可是墨菲斯托却无视这种种异常，也许他在智力上根本就看不出来这种不寻常的状况，或者他的傲慢让他总是能无视任何可能存在的潜在危险。总之，这位只剩下了勇气和执着的恶魔勇士，怀着满心的仇恨和恶意，再一次踏上了卡法总督府的阶梯。

　　这时候，在他的眼前的不再是烈焰焚烧的宫室，在他耳边也没有了那震耳欲聋的杀喊声。等他迈进这厅门洞开的大殿，他的眼前只有一片的黑暗，大殿里静悄悄的，一点声响也没有。

　　就在这无声无光的一片漆黑之中，在大殿的另一端，传来几声清脆的打火声音，几个火星在黑暗里跳蹿起来，接着一盏油灯被点亮了。在大殿的远端中央，一圈橘色的光亮柔和的弥散开来，照亮了大殿正中一片不大的地方。德鲁把点亮的油灯摆在身边的桌子上放好，然后他转过身，面向着远远站在大厅门口位置的墨菲斯托开口说道“晚上好，墨菲斯托先生，在下德鲁，很荣幸在此地见到你。”

　　德鲁的声音低沉的在大殿里回荡起来，久久不能停息。等到一切都又一次归于寂静。墨菲斯托嘎嘎的笑起来“这么说，我又一次被人欺骗了？”

　　“如果你一定要把自己的所有挫折和不幸都归咎于他人的话，你是可以这样想。”德鲁平静的说道“不过，按照我和卡宴讲好的说法，当然，如果她没有添油加醋的话，那么她对你所说的那些恐怕并不存在什么欺骗的成份。就在你所在位置的不远处，这里确实有一个传说中的避难所。而在那里，确实也封闭着你们家族传说中的一个子嗣……不过我很好奇，墨菲斯托先生，为什么你会甘愿用毁灭自己这样的手段来报复我们？”

　　“报复你们？”墨菲斯托冷笑起来“我从来没有关注过你们这些凡人的存在，你们不过是我的食料，仅此而已。至于天神，好吧，如果我也能羞辱他们……不过谁在乎。……让我告诉你吧，你说的很对，我是甘愿毁了我自己！我付出这样的代价只有一个目的，那就是不再让那些让我感到恶心的人哪怕是在我死后还能继续悠然自得的高高在上！”

　　“你所说的“那些人”恐怕仅仅不过指的是你的哥哥，巴尔先生吧？”

　　墨菲斯托冷笑了一声，他没有回答，那样的一个名字他甚至都不想在嘴边提起了。

　　“什么样的愁怨竟然会让兄弟间也走到如此的境地？哪怕是用自己的不幸作为去灾祸对方的手段，也变成了在所不惜的执念。”德鲁哀叹了一声“可是墨菲斯托先生，也许你在报复你的哥哥之余，你那危险的计划很可能会殃及我们这些并无过错的旁人，所以我只能抱歉的阻止你的企图了。”

　　“靠你？”墨菲斯托嘻笑起来，向德鲁所在的方向跨上一步。

　　“我和卡宴做了最后一次交易。”德鲁说道“她负责让你现身，而我负责让你体面的，像个英雄那样牺牲掉。你的尸首将被送往你的家乡，斯凯尔山，而不是被枭首后送往阿尔卑斯山，或者更糟糕……我是说也许你的遗骸会像是垃圾一样被抛弃在荒野里。好吧，如果我们今夜就可以做到这样的了结，无论是你，还是卡宴都不必再担心在某处暗地里，你会被你那惧祸的哥哥用下作的手段谋杀掉，然后用可鄙的方式——也就是用你无声无息的死讯向天界去乞饶……”

　　在一阵短暂的沉默以后，大殿里响起墨菲斯托的笑声，他先是吃吃的冷笑，然后笑声逐渐加大，最后他像是控制不住自己了一样，仰头放声大笑起来。

　　等他笑够了，他转脸望向德鲁，他却看见对方坐在大厅的主座上，一脸平静模样的正在盯着他看。于是墨菲斯托羞愧起来，他意识到自己这没来由的虚张声势在这样一个人的面前显得是多么的幼稚。接着，他从对方那平静而坚定的目光中似乎看到了自己命运的不幸，于是他变得惊慌了。就在这一刻，他模糊的意识到德鲁说的那一切都将丝毫不差的变成眼前的现实——要么死于暗杀，要么在一场轰轰烈烈的争斗中死去。可是这些他都不在乎，墨菲斯托想到的只有一件事，他拼了命忍受了无数的痛苦和绝望的撕扯走到了这最后一步，可是却像是早就注定了的，他总归是无法实现自己的奢望了，就算是搭上他的性命也办不到。现实是，他注定要带着满心的遗憾离开这个世界了。

　　“那巴尔呢？”墨菲斯托用强忍着的悲愤腔调说道。

　　“天界会和他和解，他的势力范围不会再超过斯凯尔山的山麓。我们这些凡人也会为这样的协议感到满意。在力量的重心再次发生倾斜之前，这样的势态还将继续维持下去。”

　　“好呀！现在你们都得其所了……”墨菲斯托悲哀的说道，现在他连讥笑的力气都没有了。

　　“墨菲斯托先生，请原谅我那冒昧的断言，我注意到，你似乎一直都在追寻着不属于你的东西。我大致了解过你们家族的故事。我不认为巴尔以长兄的身份摄取你们父亲的地位有什么问题。而你，墨菲斯托先生，即便是在你们那胜者为王这样野蛮规则当道的族裔中间，你似乎也并没有表现出可以将巴尔取而代之的实力。相反的是，你却用自己的冒失差点在你们族裔和天界之间造成了不可弥合的仇恨，即便如此，你的哥哥也没有用杀死你的方式向天界寻求和解……再后来，即便你在我们大陆犯下了如此滔天罪行，在你回到家乡以后，巴尔依然巴望着能为你留条活路……墨菲斯托先生，公允的说，你的哥哥并不欠你什么，如果让我们理智的去想一想那曾经所发生的一切，你就会发现，既不是巴尔，也不是泰瑞尔，甚至不是命运，而是你的内心的仇恨和嫉妒让你在此刻站在了这里。墨菲斯托先生，你恨的不是比你更强的巴尔，你所恨的不过是对自己无力和软弱的失望，恨自己总是个失败者……”

　　墨菲斯托身体摇晃起来，他觉得自己的精神也要恍惚起来了，他想咒骂对方在胡言乱语，可是他找不到一句合适的话骂出来；他想诅咒平平安安远远的在看热闹的巴尔，可是第一次，他却沮丧的发现巴尔此刻反而像是一个无辜者。到了最后，在找不到任何他觉得要为他的不幸负责的人以后，他终于把矛头对住了自己。

　　“你说对了！”墨菲斯托精神恍惚的说道“我是嫉妒他！他永远比我强，比我坐的高，永远都比我更有本事！可是就是他这样的一个家伙，他却是那么的懦弱！他是个胆小鬼，只能把自己藏在阴暗的地方，害怕哪一天天神就会突然找上门来！多羞耻！……我就不怕！虽然我又笨，又弱，可是我就是要证明我比他巴尔强的多！……我嫉妒他？嫉妒那个胆小鬼！……呸！……老头，现在我要让你看看，我到底有没有让这一切都下地狱的本事！”墨菲斯托，一面说着，一面摇摇晃晃的向德鲁所在的方向走去。

　　“墨菲斯托先生，请允许我说明一下此地当前的情况。”德鲁平静的说道“就在你来到这里的前一刻，我的信使已经出发，整个第二十二卫队以及休斯大人和他的随从，他们会在从现在算起半个时刻内到达此地……而现实情况是，如果你打算打开那个传说中的避难所，你必须在推倒衣卒尔塑像后，再挖开三尺以上的砖石和泥土……墨菲斯托先生，我很怀疑你在半个时刻之内可以做好这件事情。”

　　墨菲斯托脚步停了下来，他的心都冷了。命运注定是不肯给他留下任何一点希望了。

　　“留下来，在一场堂堂正正的争斗后死去。或者回到你原来的地方，等着巴尔在暗处取你的性命。墨菲斯托先生，这都由你自己决定。”

　　墨菲斯托走到德鲁的身边，他在一张椅子上坐了下来，他摇着头，叹息起来“怎么会变成这样……”

　　“这很简单，墨菲斯托先生，我们的痛苦大多来自于对自己的期望过多。”德鲁说道“我们不仅把自己太过高看，也同时让自己承载了本不能承受的负重。也就是说，我们一面对自己爱之太过，另一面对自己又太过苛责……可是要知道，墨菲斯托先生，不仅巴尔只有一个，就连泰瑞尔也只有一个罢了。你因为自己不得不屈就于他们的脚下而感到愤怒和沮丧，可是墨菲斯托先生，无所不能的人又存在于哪里呢？”

　　墨菲斯托抬起头看了他眼前的老头一眼。这个老人显得那么温和，那么无力，可是谁能想得到，就是他将凡人们救于水火，又是他，帮助了天界在危机中稳住了阵脚。

　　“还有你，德鲁。不仅是他们，你也把我打败了。”墨菲斯托心痛的想着。“你说的没错，无所不能的人是没有的，追逐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同样是荒谬的！可是为什么！为什么明白了这一切的我依然还在感到如此的难过……”在这个凡人面前，墨菲斯托感觉到他第一次看清了自己，也第一次感觉到自己其实是那么的无力。现在的他，不仅什么也对付不了，就连那些虚幻的希望也无力去幻想了。

　　“话说回来，墨菲斯托先生，”德鲁看着变的沉默的墨菲斯托，说道“你真的相信那个已过去了四十年的传说？好吧，也许我们的愚蠢和恐惧迫使我们拼了命也要去阻止任何人打开这道大门只不过是在防范一个荒诞的可能，可是你，却把自己的一切都在押注在这个极其微小的可能上……相信我吧，墨菲斯托先生，你的幻想是不能给你带来安慰的。

　　“你是否想过，墨菲斯托先生，如果你真的打开了藏在我们脚下的这个避难所，可是那里面除了枯骨却空无一物。那么你又该用怎样的方式去惩罚自己呢？……”

　　“惩罚自己？”墨菲斯托喃喃的说道。

　　“是的，你显然是对自己苛责过甚，而且已经对此习以为常了。我可以断言，在打开这道大门之后，你一定承受不起那因为对自己又一次的失望而引发的沮丧，那无情的现实一定会毁了你，因为你不可能每一次都能把自己从绝望的漩涡里拯救出来……停下来，墨菲斯托先生，请平息对自己的仇恨吧，你终究还是不得不要学会与自己和解。

　　“和自己和解？我做得到吗？”墨菲斯托仰起脸，对着德鲁悲哀的说道，他的样子好像是在乞求着什么并不存在的东西。

　　“也许你会发现，做到这一点并非是想象中的那么困难。请原谅我的言辞是如此的这般荒谬，虽说注定的死亡谁也避免不了，可是相信我，墨菲斯托先生，尽量避免带着遗憾和仇恨离开这里，依然是值得我们去认真争取的。”

　　德鲁站起来，他沿着大殿的正道缓步走向殿外。在殿外的台阶上，月光皎洁，水银一样的光芒倾泻在大地之上。这时候他听到空荡的街道上，远远传来马蹄声空空的回响。

　　“感谢您！我的主神泰瑞尔！是您让我们终于摆脱了这苦难。可是现在，请赐予我们自我救赎的信心和力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