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运的契约》维亚兹玛城

196、避难所(01)

　　天气晴朗，昨夜还在耀眼发光的星辰现在已经隐没在碧蓝的天际之后。因为秋天已经来临，太阳似乎也不像从前那样肆意逞威了。一阵秋风吹过，卷起薄薄的一层黄沙，在地面上轻轻地低低的打着旋。

　　在明亮的晨光照耀下，卡法城那沉重的城门被缓缓的打开了，一队身穿黑衣的修士低着头走在队伍的前面，他们一面走，嘴里一面低声念着祈祷的唱词。在他们身后，那里紧跟着一前一后两列由天界侍卫组成的马队，在他们中间是由八个人抬动的一个华丽而巨大的黑色棺椁。等这些队列走出城门，德鲁宗主教在一队修士的簇拥下，也出现在了城门口，在他身后是一大群送葬的人群。人群的前面是休斯，慕丝尔以及杰克这些死者的亲友。在后面的人中间，有因为马蒂尔才侥幸逃难的幸存者，而更多的人不过是为了看热闹而特意丢下手头的事情跑来的。这些人可不顾葬礼本应有的肃穆和尊严，他们乱哄哄的聚在队伍的末尾，一面走一面交头接耳，反复议论咀嚼着刚刚不久发生的新鲜事，在他们中间，甚至传来了可憎的嬉笑声。不过请原谅这些闲来无事的旁观者吧。在如此乏味的卡法城，这几年来，就连一个正经的葬礼也算是件新鲜事了，就让马蒂尔再尽自己最后的一次义务，让这些无害的旁人用他的死排遣一下他们人生的愁苦和无趣吧。

　　送葬的队伍缓缓向前，直到太阳已经升的老高，所有人都变得疲惫不堪起来。他们终于到达了棕榈僧院。在这儿的墓园里埋葬着第一代的卡法城的缔造者，是他们见证了卡法城从无到有的辉煌。现在棕榈僧院即将迎来他历史上辉煌的顶峰，天界皇族的皇子马蒂尔要把他的遗骸长埋于此了。

　　墓地的位置在凌晨就已经选好，僧院里的修士们早早的就在院外的大道两旁迎候着了。送葬的队伍一直把马蒂尔的棺椁抬到礼拜大堂里，把他小心的安置在一个也是早就准备好的搁架上。接着欧力侍卫长命令侍卫们全体下马，他们分列在礼拜堂的两侧，等到德鲁宗主教走过他们的队列，然后跟在他的身后进入了礼拜堂。

　　德鲁走到祭坛上，他看着台下黑压压的一群人。这些人全都抬着头盯着德鲁宗主教。大堂里寂静无声，时间好像也凝固不动了。

　　“让我们为马蒂尔殿下的英灵祈祷吧！”德鲁张开双手，用深沉的声音说道。他那饱含怜惜的话语让所有人感到沉痛，他们谨慎的把双手捧在胸前，低下头默默的哀悼起来。

　　“这是不幸的！”在片刻的默哀之后，德鲁对着他脚下的人宣告着“可是这又是可幸的……马蒂尔殿下，天界尊贵的皇子，他用自己的生命挽救了这凡尘间的卡法，彰显了天界的名！试问，我们这些有罪的人，有谁可以再认为自己有权去怀疑天界抛弃了我们？……罪孽啊！想想都是有罪的……我们曾经匍匐在天界的脚下，因为天界的存在使得我们不被恶魔所戕害，现在我们又一次匍匐在天界脚下，因为他向我们承诺，我们永远也不会被他们所遗弃，而将来，我虔诚的子民啊！难道你们会因为自己的感到受到了点不公，委屈，甚至是牺牲，就不再匍匐在天界的脚下了吗？……醒悟吧！看看躺在这里的这个年轻人，他本应有大好的年华，美好的人生还在前面等着他，可是他宁愿舍弃这一切……他为了什么？他为了我们这些甚至不知道姓名的凡人捐躯于此，长眠于此了……让我们为了这个可敬的青年，为了天界对我们的爱！……祈祷吧！”

　　德鲁完成了自己的悼词，然后欧力侍卫长走上祭坛，他像德鲁宗主教一样，先是悲痛的缅怀了马蒂尔的不幸，接着他宣称马蒂尔的牺牲精神给他，也给他的卫队带来了无穷的精神力量。而也正是这样的精神力量让他们愈发坚定了自己的信念和肩负的责任！最后他发誓要墨菲斯托血债血偿。欧力侍卫长的发言取得了良好的效果，至少他把自己给感动了。他暗下决心，等到他上了议事厅，也要有同样出色的表现！

　　在欧力侍卫长完成了自己的悼词以后，早就做好了准备的修士们为死者安魂的唱经声响了起来，然后又经过繁复的焚香，众人的祈祷，等等一系列复杂而漫长的送葬程序后，马蒂尔的棺椁终于又一次被抬了起来，人们拥簇着棺椁向僧院外的墓地走去。

　　室外的阳光照在杰克的眼睛上，让他觉得刺眼，不舒服。他眯起眼睛，用手遮在眉头上。

　　杰克看看马蒂尔那挖的深而宽的墓穴，眼睛又瞟一瞟已经准备停当的墓碑，对他身边的人说道“好大的排场！等我们死了以后，说不定只能丢在哪个野地里。可是你们看这些达官贵人吧，就算是死了也能住到这么气派的地方。”

　　“听说德鲁宗主教已经出钱要在墓地上为他再建一个墓室了。”凯丽在一旁说道。

　　“干脆在上面建个行宫吧！”杰克说道。

　　凯丽扭过头头看看他，不知道他是不是在说笑话。

　　“不过这个马蒂尔殿下是个好人”杰玛说道，“他是为了我们才把命丢掉的。”

　　“为我们丢掉性命的人太多了，可是你看，大家都觉得只有这个高贵的家伙的牺牲才有价值！”

　　“杰克，别太刻薄。”杰玛不满意的说“我们现在是在送葬。”

　　杰克耸耸肩，不说话了。

　　就在这时，他们看到德鲁带着查克走到墓穴旁边，在他们身后跟着的是休斯和慕丝尔，还有欧力侍卫长的整个二十二卫队，他们人很多，把墓穴周围挤的满满当当。甚至挡住了马蒂尔棺椁下葬的位置。

　　在一阵小小的混乱后，人们为棺椁让出一条路来，于是几个修士用绳索把吊起来的棺椁，移动到墓穴的上方，然后缓缓的把它落入了地底。这时候，由德鲁宗主教带头，站在墓穴旁的人都从地上抓起一抔土，向马蒂尔的棺盖上撒去。

　　接着负责墓葬的修士又一次走上来，他们拿起木铲，把大堆大堆的沙土铲到墓穴里去。很快，马蒂尔的棺椁就埋藏在黄色的沙土下看不到了。修士们填平了墓穴，然后把准备好的高大的墓碑竖立起来。

　　德鲁带领在场的人低头再次祈祷了一回。随着仪式的全部结束，德鲁宗主教向众人摊开手，行了个礼。于是人们阴沉着脸，沮丧的四下走散了。

　　休斯心情沉重，他恨不得能马上能离开这个令他心碎的地方，可是他的悲哀无处宣泄，他对自己发誓，一定要亲手杀了墨菲斯托为马蒂尔报仇。虽然他心里很清楚，关于马蒂尔的死，墨菲斯托在其中扮演的角色并非是什么主谋。他至多不过是个不凑巧的过路者罢了，甚至可以说，是马蒂尔借着他的手实现了自己渴望却不敢实现的愿望。在现实里，这个马蒂尔在很早以前就从精神上已经彻底垮掉了。可是他现在已经顾不得去细想这么许多了，原始的复仇冲动让他放弃了思考，把他眼前可见的所有意念都填满了。

　　一行人默默的向卡法城方向走去，等他们进了城门。慕丝尔把休斯拉出队伍，她对着依旧恍恍惚惚的休斯说道“休斯，我要走了。”

　　休斯一下子没反应过来对方在说什么，可是等他明白对方说的话以后，他脸上挤出一丝微笑。“慕丝尔，是该回去了，你知道的，你不属于这里。”

　　慕丝尔微笑着摇摇头，“休斯，你误会了，我是说我要回我真正的家里去了……也许我们以后不再会有时间见面了。”

　　休斯的心抽紧起来，“真正的家？慕丝尔，难道你真的决定进修院？可是这是为什么？……”

　　“休斯，让我诚心的感谢你吧！”慕丝尔微笑着，眼睛里却不知道为什么闪出了泪光。“休斯，要知道，我是为你而来，可是在这里，我却找到了命运为我真正安排的东西。休斯，不要说你不肯在感情上接纳我，就算你因为怜悯我而改变了主意。我也不能再接纳你对我的好意了……感谢主神衣卒尔！这都是因为你的指引，才让我重新获得了生命。”

　　休斯的心痛起来，他不明白为什么到头来他身边的这些人最终都是一个接一个的放逐了自己。先是安达在悲痛中放逐了自己，然后是马蒂尔轻率的放弃了自己的生命，现在轮到慕丝尔了。与安达的无可奈何，以及马蒂尔那样的决绝不同，慕斯尔现在竟然准备要在精神上驱逐自己了。可是这样的决定对慕丝尔来说难道能比马蒂尔和安达那的不幸的结局能好多少吗？

　　“慕丝尔，求你！”休斯哽咽起来，“求你不要这样对自己！”

　　慕丝尔惊讶的睁大了眼睛“休斯，我还以为你会为我高兴呢！”

　　“为你这样的决定高兴？”休斯一脸悲哀的说道，“把你这样的珍宝抛在污泥里！让你终日不得不混迹在满是低贱粗俗的凡人中间，那时候你会觉得连呼吸都会变的困难……难道我会为这个而为你高兴？”

　　慕丝尔皱起了眉头，她摇摇头“休斯，这不是你的真心话。如果这里的凡人真的像你说的那么不堪，那你就不会和他们站在一起了……可是我听到的，和我看到的，是你不仅和他们在一起，而且还和他们结下了情谊。我也丝毫看不出你对他们的友情表示过任何的羞愧和厌恶。告诉我，休斯，为什么到了我这里，你就开始轻视我的信念了呢？难道就因为我是个女人？或者只是因为我来自斯特罗齐家族？”

　　休斯把慕斯尔揽在自己的怀里“原谅我，慕斯尔，原谅我那出于无知的冒犯吧。”

　　休斯内心中所顾虑的两点全让慕丝尔猜中了。休斯当然不会相信一个从小养尊处优的女孩子，尤其是她还要以拥抱什么所谓的信念的名义突然放弃自己的一切。同样的，他也不相信背着斯特罗齐这个伟大的姓氏的任何人（毫无疑问他们是世俗和市侩风尚的典型），会莫名其妙的产生什么献身伟大信念的精神。如果要他用正经一点的态度来解释当前他所遇到的这个事情，那么他只会用“一时兴起”来总结慕丝尔这荒唐的决定，还有那些已经或者将要发生在她身上的一切，在休斯看来，这也许是最恰当不过的解释了。

　　“休斯，祝福我吧，祝福我能像你一样，在这人间能获得那些真正属于我们自己的东西”

　　“我祝福你，慕斯尔。”

　　休斯说着，沉沉的吻在慕斯尔的额头上。

　　这真是个奇妙的世界，我们出发去寻找我们幻想出来的美好东西，最后却总会发现自己往往总是会走错路，可是到头来，却意外获得了真正属于自己的东西。

　　慕丝尔就是这样。这个因为缺少爱慕而拼了命要去寻找爱情的女孩，在命运的指引下走上了一条自己做梦也想不到的路。

　　慕丝尔并没有奢望落魄中的休斯会因为她的到来而欣喜若狂，甚至倒在她的脚下叹息她为自己所做的牺牲。事实也正是如此，她跟随着马蒂尔来到卡法城，可是马蒂尔却把她抛给一户人家，自己天天到处饮酒作乐，绝口不提关于休斯的任何消息。毫无疑问，马蒂尔对她这个萍水相逢的人还是心怀好意的。他要让时间磨平她那幼稚的棱角，等她的眼睛真的看清了眼前的世界，意识到了她所幻想的生活的乏味，到那时她自然就会意识到自己是多么的愚蠢。和休斯想到的一样，而把她简单粗暴的推到休斯身边，那无疑是在往她的喉咙里灌令人销魂的毒药。

　　可是马蒂尔错了，在小小的卡法城，慕丝尔确实也没有用自己的力量独自打探出她心爱的人的下落，她只是接受马蒂尔对她的安排，静静的等待着。慕丝尔在卡法待满了沉闷的一周又一周，可是她的那幼稚的信念并没有被磨平。这位尊贵的天界小姐安静的坐在自己的卧房里，她静静的等着，用自己的耐心和马蒂尔对她的好意进行着无声的抗争。而她这样的等待也是她的宣言，她要让休斯知道，她对他的爱是坚定的。并非来自于一个不更事的女孩幼稚的盼望。虽然她对休斯的等待是耐心的，可是卡法城眼前的惨况却让她的心情一天比一天的沉重起来。

　　在休斯悲切的目光中，慕丝尔迎着对方的面孔抬起头来“休斯，你知道吗？直到今天，我才发现自己第一次睁开了眼睛，真真切切的看到了眼前的世界。我甚至在为曾经的生活，以及自己那些庸俗的愿望感到羞愧。不，休斯我不是说我对你的爱，那曾是我最珍爱的东西，虽然我注定是得不到它了……让我为自己感到羞愧的是我的那些幼稚的愿望——希望被人瞩目，在舞会上不停的受人邀请，或者变成永远都是宴会的中心。现在想起来，我感觉自己是多么的渺小和庸俗，就像我听有人说起你曾经对自己发出的感慨一样，你不是曾经也对自己说过吗：还好我没机会得到那一切。和你一样，我现在终于看清了，如果我真的在那些愿望里得到了满足，那么实际到头来，我仍旧会是一无所获……休斯，马蒂尔曾经告诉我，你在凡间找到了自己，我曾经是那么的不明白，不明白他说的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可是现在，你相信吗？我觉得我终于明白了他所说的一切！”

　　休斯又一次把慕丝尔揽在怀里，他浑身哆嗦起来，“慕丝尔，你可知道，我今天的一切是命运强加在我身上的，虽然我感谢命运对我的不弃，可是如果有机会，我相信自己绝不会走到这条路上来。可是你，我亲爱的，是什么让你甘愿放弃曾经的生活，还有你的家人，也走到了这条路上？”

　　“我说了，这都是因为你啊！休斯。”慕丝尔在休斯的怀里仰起脸，“我为找你而来，却找到了真正属于我的东西。我们天界向这些凡人承诺他的爱，现在让我也像你一样为这样的承诺尽我们的义务吧。”

　　后来，当一切都归于平静，慕丝尔依旧留在了棕榈僧院，在阿尔贝主教弥留之际，他把手里的法杖交到慕丝尔的手里，“伟大的衣卒尔！你把你的女儿送到我们中间，让我们为您的爱祈祷吧！”

　　慕丝尔已经不再用金钱和祈祷来拯救向她告求的那些受苦人了，她给了他们安慰，让他们的疾病有人照料，让他们在饥饿的时候能得到面包，最重要的是让他们重新看到了这世界上仍有光明的一面，让他们重新获得了好好活下去的勇气和愿望。

　　时间飞逝，棕榈僧院几经损毁兴旺。就像风沙下的石刻，它同样倍受岁月无情的侵蚀，那些曾经被认为永远不会被销蚀的痕迹也都变得逐渐模糊起来。可是相信我吧，即便是这无情的岁月也有他无能无力的一面，总会有一些永远剥蚀不掉的东西会被某种神秘的力量存留下来。在棕榈僧院，不仅是在它那宏大的拱顶上依然保留着的斑驳陆离的慕丝尔拯救世人的图画，还有她那爱人的精神也永远的驻留在了这所伟大僧院的精神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