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运的契约》维亚兹玛城

170、遥远的家乡（01）

　　有人生而幸福，有人生而追求幸福。不过这世界还有一种人，无论他们对自己的命运作何感想，他们生来就是与幸福这种事是无缘的。对于恶魔这样的种族来说，就是这么回事。

　　不过请让我们先收起那些软弱的怜悯，运用理智去痛恨这个邪恶的种族吧。让我们诅咒他们最后都得在硫磺的火坑里焚烧……可是无论别人怎么憎恨他们，蔑视他们，这些恶魔却从不介意。他们对于自己的归宿一向都是既明确又清楚的，并不需要其他的声音来佐证自己的判断。他们知道，这苦难就好似他们血管里流淌的污血，且不论他们是否愿意承受，就事实来说，这终究是他们永远也摆脱不了的宿命。所以自然而然的，恶魔形成了与自己命运安然共处的有效策略，那就是与其抱怨，不如坦然忍受。

　　在遥远东方的一片大漠之中，漫漫黄沙不见边际，这是一片死亡的海洋。在无所遮蔽的炎炎烈日之下，有两个人正一前一后在其间蹒跚而行。他们两人都是一身的黑色僧袍，都用兜帽遮住了自己的头脸，都是一副苦行僧人的模样。他们这样穿戴对于一个僧侣来说是典型的，当然也是朴素而单调，乏善可陈的。太阳已经升的很高，夜里的寒苦早已被酷热代替。可是走在后面的那个老年修士身上却一点汗渍也没有。他老了，身体里已经干枯的几乎没有了水分，但是他的衰老并不妨碍他品尝酷热煎熬的痛苦。他全身上下被太阳烤的发烫，他的皮肤干巴巴的褶皱起来，就像枯死的树皮。在他喉咙里，粘涩难熬的感觉已经消失很久了。此刻从他的口腔到喉管再到他的肺脏，他已经完全感受不到一丝水汽的感觉，只有干燥的气息呼呼的在这条通路上吃力的来回往复。他头晕目眩，昏昏沉沉，为自己此刻还能跟得上前面一个人的脚步而感到诧异。如果他在此刻突然间倒下来，因为脱力而永远埋葬在这陌生的荒漠之中，他也许会觉得这比他还能继续向前似乎更加合理一点。

　　前面的人走下一道沙丘，在一处背阴的地方坐下来，轻轻的喘息着，他走不动了。老修士慢慢跟上来，距离他稍远的地方小心的坐下来歇口气。

　　“你是谁？为什么跟着我？”头一个修士模样的人沉默了一会问道。

　　老修士略略抬头，胆怯的看了对方一眼，“我是南特城的凯恩，去麦士纳的僧院云游。”

　　那人点点头不说话了。

　　凯恩记不清这是这人是第几次问他同样的话了，自从他们在威尼斯相遇以后，每过一段时间，这人就会一脸奇怪的问跟在自己身边的这个人是谁，又跟着他在做什么。

　　头几次，对方反复的问话让凯恩吃惊不小。他以为自己面前的这个人已经在战败的重压之下发了疯，以至于终于在精神上放逐了自己。可是渐渐的，他明白过来了，这人并没有发疯，他显然只是因为某种原因变得有些精神恍惚罢了。

　　“也许还有三天才能穿过沙漠，可是我们没有水了。”凯恩低着头用舌尖默默的吐出几个字，他像是在对对方说话，又像只是在自言自语。

　　那人依旧默默的低着头，对对方的话一点反应也没有。

　　“天啊！这是怎么样的一片沙漠啊！”凯恩叹息起来，一股求生的本能让他变得软弱了。

　　自从墨菲斯托战败消失以后，对他的缉拿就一刻也没停歇过。对溃败敌人的粗野报复，以及断绝任何可能存在的祸根，这两种同样炙热的情绪左右着天界和凡间的那些得胜者。他们发誓要找到这场浩劫的祸首之一墨菲斯托，用他的死亡来作为这场辉煌胜利中最浓墨重彩的一笔。但是诡吊的命运从不肯听从任何人的命令，他一向有着自己的癖好。这一次，他似乎又开始毫不吝啬的施与这个倒霉蛋一些可有可无的好运了。

　　墨菲斯托离开了阿尔比，离开了自己残余的军队，也离开了卡宴。他一个人在这片大陆上漫无目的的游荡着。这一路上，他一直都是太太平平的，没有遇上任何的麻烦。可是在这番坦途之中，墨菲斯托丝毫也享受不到命运施予他的这点恩惠所带来的欣慰。此刻，填满了这个受到命运无情愚弄的家伙内心的，只有因为巨大的挫败感和绝望所引发的苦涩滋味。报复巴尔的幻想又一次变成了笑话，就连那所谓的信心与信念在他看来也变成了唬人的鬼话。可是那些像幻梦般的过往的一切，又到底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难道说，在这海浪般起伏的命运旅程中，在那些几乎触手可及的种种成就面前，他实际上并不曾获得过任何可能的希望？

　　就在墨菲斯托四处流浪的时候，卡宴依旧坚守着自己的理智，她没有丝毫慌乱，她的意志也没有随着这场惨痛的失败一起被彻底摧毁。至于惋惜和沮丧，那多少倒是有一点的。虽然知道一切都已经不可挽回，可是卡宴依然没有忘记自己的责任。她用自己的眼线很快就找到了墨菲斯托的行踪。可是欣慰的感觉很快就消失了，在她心里只剩下了无法摆脱的胆怯和犹豫。作为一个同样命运下的失败者，现在她又能为他做些什么呢？除了再一次诚实的告诉他那些人尽皆知的废话——一切都不再可能挽回，在天界的强压之下希望已经彻底破灭。而他们现在除了接受命运的惩罚，忍气吞声的把自己永远的藏匿起来以外，就再也没有了其他出路的可能！……难道她真准备这样做？可这是为什么呢？这样的精神绞杀简直比□□的毁灭还要令人悲哀。卡宴一想到这里，就丧失了与他见面的勇气。

　　卡宴跟着墨菲斯托四处游荡，直到发现他的路线从漫无目的变成了一路向东。

　　在广阔无边的荒野中，风吹低了山坡上的层层牧草。在一条模糊的，被废弃很久的驿道上，卡宴守在墨菲斯托前路的路口。她远远看着墨菲斯托迈上山丘，又走下坡道，最后慢慢顺着荒僻原野中模糊的驿道向自己逐渐靠近过来。等他走的近了，卡宴努力的在脸上挤出一丝笑容出来。可是墨菲斯托眼睛呆滞而茫然，对于她的出现视而不见。

　　“墨菲，如果你仍旧还相信我……”卡宴匆忙间说到。可是她甚至连自己都不知道，她到底想要对对方说些什么。

　　可是墨菲斯托对她的话充耳不闻，他漠然的从卡宴的身边走过。

　　卡宴匆忙跟上对方的脚步 “墨菲，相信我，只要我们有耐心……”

　　墨菲斯托依旧一副神游模样，似乎并没有注意有什么人出现在自己的身边，只是向前走着自己的路。

　　墨菲斯托的这副样子把卡宴吓坏了，她开始怀疑她的这个受保护者在一场重创之下，已经完全丧失了清醒的意识。

　　卡宴紧跑几步，身体贴上墨菲斯托，急急地说道“墨菲，别灰心！听我说，一切都还没到结束的时候呢！没错，我们是输了一阵，这没什么好掩饰的，而且这也不丢人，我们承认就是了，你看，这没什么大不了。不过天界也不必太过得意，他们和那些凡人至多也只能说是一时得势！等我们缓口气……对！等我们喘口气！那些我们曾经失去的一切，终将会一件不少的被我们加倍的拿回来！就是这么的！”

　　墨菲斯托停下了脚步，他仰起头，看着前方远处的天际，忽然开口说到“失去的一切？”

　　“对！墨菲，相信我，我们早晚会加倍的从他们手里讨回来！”卡宴看到墨菲斯托有了反应，不禁松了口气，现在她要使劲给他打打气了，只要能让这个孩子气的家伙重新振奋起来，哪怕是撒出最荒诞的大话，她也在所不惜了。她知道现在对她来说，唯一重要的事情只是让这个因为痛苦和绝望而迷失了自我的家伙渡过难关。当她意识到这一点后，她感觉自己已经变得无所顾忌了。至于她那些不切实际的许诺如何善后，那还是等以后再说吧！

　　“墨菲，你得相信我！记得吗？不过是几年之前，我们那时隐姓埋名来到这里，那时候我们同样一无所有……可是你看到了，我们很快就………”

　　“很快？”

　　“对，不用多久我们就又能……”

　　“那要多久呢？”

　　卡宴呆住了，她几乎脱口而出，告诉对方他们实际上此刻已经大获全胜，并且已经成为这片大陆上真正的主宰了！可是她最终没有勇气把这些说出口。面对对方的提问，她终于哑口无言了。

　　“我不能再等了。”墨菲斯托叹息起来。“让这一切早点结束吧……只要能早点让这一切都结束掉就行。”

　　“墨菲，听我说。无论你怎么想，可是现在你还不能回去！巴尔会杀了你！”

　　“那又怎样？我又不在乎。”

　　“墨菲，原谅我！”卡宴拉住墨菲斯托的衣袖，抽涕起来。

　　“原谅你？为什么？是你让我落到如此地步的吗？抱歉啊，我的失败与你无关。”

　　对方的冷漠让卡宴陷入了深深的自责，他的失败又怎么可能与她卡宴无关呢？是她给了他虚幻的希望，让他陷入狂想般的幻境无法自拔——统治这片大陆，然后像一个真正的君王那样驾临斯凯尔山，于是巴尔早早的守候在通往斯凯尔宫的大道一旁，他胆怯的低着头，滑稽的从头顶不停的向他身前的这个大人物闪烁着眼神，满脸都是令人恶心的，百般谄媚的傻笑。不必再有什么粗鲁的决斗，也不必卖弄唇舌，强弱高下一目了然………这是多么让人神迷的一幕啊！可是这一切现在不必再去多想了。就是她卡宴，给了他这一片虚幻愿景的人，又当着他的面，把这一切都打的粉碎了。这令人沮丧的局面甚至让这个自负的卡宴都没有勇气去指责这一切都不过是命运的惩罚了。

　　“墨菲，忘了你的哥哥吧，你会把自己害死的！”

　　“忘记他？亲爱的巴尔？可是我又怎么做的到呢？”

　　“面对现实吧！墨菲。”卡宴终于狠下了心肠，她恶狠狠的说到，“你早该明白的！你是永远也战胜不了巴尔的！让我告诉你，他从来就没有在乎过你！从来就没有把你当成过他的对手！对他来说，你不配……”

　　“你说的没错。”墨菲斯托苦涩的笑起来“我又何尝不知道这一切呢？我是个傻瓜，总是在幻想着不可能发生的蠢事，而他巴尔，天生就是胜利者。”

　　“墨菲，我知道你现在不好受，可是你会习惯的，等你熬过这阵子……”

　　“我熬不过去啊！”墨菲斯托叹息起来，“我熬不过去！我看见他就在我的面前，他高高在上，不停的在嘲笑着我的无能，我受不了了……”

　　“我们的族裔自古就是苦难的！不是你一个人在承受这一切！你必须学会忍受这一切！”

　　“不，我不要，我忍受不了了，想想他那副得意洋洋的模样吧，我的天啊！我一刻也忍受不下去了……好吧，就算是我不能打败他，可是至少我还能他同归于尽。”

　　卡宴的脸变白了，她颤声说到，“不要这样！墨菲，你做不到！他是巴尔，还没等你靠近他，他的那些手下就已经把你撕的粉碎了！”

　　“斯凯尔山上有个大魔王，

　　他从不好强。

　　他的勇力无人能比，

　　把那些凡人当成他的牛羊。

　　随他喜欢怎么样，

　　天神都也只好退让，

　　都也只好退让

　　……

　　可就是这个大魔王，

　　他的胞弟却让他恐慌……”

　　墨菲斯托轻轻吟唱着故乡的歌谣，好像在诉说着梦幻的呓语。可就是这平淡轻松的歌谣让卡宴浑身颤抖起来。

　　“墨菲！你疯了吗？”

　　“也许吧。”墨菲斯托说到“可是让我遗憾的是，我这样的疯癫来的太晚了。我本该早一点去实现这样的夙愿的，其实这并不麻烦，我曾经差一点就成功了。我本该把那一切继续到底的，而不是在这里浪费了这么久的时间。回头看看，在这儿发生的一切是多么的荒唐啊！”

　　卡宴扑上去，她紧紧抱住墨菲斯托，拉住他，哭喊起来“墨菲，那只是个传说！”

　　“那不是传说，”墨菲斯托轻轻的挣脱开卡宴，“那不是传说，而且我还很清楚该怎么实现这一切！”

　　卡宴吓坏了，现在她知道了对方在想什么了，他要释放那个传说中的恶魔，把这世界全都变成地狱。显然他已经在绝望中定下了疯狂的决心，既然他无法凭着自己的本事把巴尔踩在脚下，那他也就不在乎焚烧这整个世界了。

　　卡宴知道靠自己已经无力阻止墨菲斯托疯狂的举动。于是她立即动身向阿尔比赶去，她要在这不幸发生之前，用所有可能的手段破除墨菲斯托打算毁灭一切的幻想。

　　就在卡宴慌不择路，四处求救的时候，墨菲斯托依旧一路向东，他此刻内心平静，了无杂念的心境引领着他去实现自己这仅剩的愿望。

　　墨菲斯托并不认得道路，可是他知道只要自己一直向东不停的走，总有一天他会回到自己心心念念的家乡。就在他路过威尼斯城的时候，在战后怀着感恩和欢喜之情四处云游的凯恩遇到了他。凯恩为自己竟然会在荒僻的驿道上遇到这个魔头恐慌不已。可是他很快就发现这魔头的神志不大对头。他注意到这个怪物此刻似乎已经处于了一种不正常的迷离状态，这让凯恩鼓起勇气跟上了他。凯恩打算在最近的市镇通知那些守卫来取他的性命，可是他那怕丢失目标的谨慎让他一次又一次的错过了传送消息的良机。就这样，一个魔鬼，一个行脚僧，就这么古怪的结成了若即若离的伴侣，一路向东方赶去。

　　他们穿过茫茫森林，踏过萧索的荒原，沿着漫漫的海岸一路向前。最后在没有任何旅途必须的准备之下，就走进了眼前这片浩瀚无垠的沙漠。就是在这里，在这越来越接近墨菲斯托家乡的地方，荒漠残酷的一面让最坚毅的人也失去了求生的勇气。在这里，除了黄沙还是黄沙，没有水，没有青草和树木，没有希望。内心的绝望让人们疑惑起来，幻想着这眼前的世界好似已经变得永远没有了尽头似的。

　　凯恩默默回想着这是他们进入沙漠第几天了。也许是第四天吧，或许也没那么久，可是他们还有多久才能走出这里呢？或许没有这样的可能了。凯恩的头脑此刻变得迟钝了，计数的工作在他那里变成了不可完成的任务。他现在只剩下了一个意识，那就是感觉自己好像陷在这让人绝望的漫漫大漠中已经有几个世纪了。他这副老骨头此刻已经被这里的风沙和酷暑消耗光了最后一丝精力，他知道自己很快就要倒在哪个不为人知的地方，然后一阵风暴吹来，他就将永远的被埋葬在这里，永远也不再为人所知了。现在他忘记了眼前的这个恶魔，忘记了人类的救赎，忘记了不久前得胜的喜悦。只是为自己的草率和不幸默默的悲哀起来。一想到自己不久就将无声无息的葬身在这片无人知晓的荒漠之下，也许几千年也不会有人找到他的尸骸，凯恩就只觉得脊背发凉。

　　太阳已经越过了天际的最高处，酷热依旧。在沙丘下面的阴影中，两人远远的坐着，都是垂着头一动也不动。时间在这一切都归于寂静的空间中一点一点的过去。

　　一声轻轻的铃声从这片寂静中远远的传过来，凯恩抬起头，他感觉自己的心脏不由自主的颤动了一下。他侧过耳朵仔细听着，铃声再次响了起来，这回他确信自己所听到的不是来自于幻觉了。

　　凯恩颤抖着爬上沙丘，他挺直脊背，两只手在头顶挥舞着。他想喊一声，可是当他张开嘴巴的时候，他才发现在他那干燥的喉咙里，已经不可能再发出任何声音了。

　　在他眼前的远处，一支商队正在慢悠悠的赶着路。商队里的人一个个在太阳下面显得无精打采的。几个人骑在骆驼上，还有人在吃力的徒步赶路。在那些没有驮人的骆驼身上，挎着沉重的包裹。

　　一个骑骆驼的人注意到了这个求救者，他脱离了他所在的商队，向凯恩的方向慢慢的赶过来“修士，你迷路了吗？”那人在靠近了一点之后，大声向凯恩喊道。

　　一个时刻之后，凯恩已经骑在一匹骆驼的背上了。他面如死灰，眼神呆滞，一副好像刚刚经历了一场劫难的模样。在他身前，墨菲斯托依旧默默的向着无垠的沙漠的尽头走着。不久前还因为疲劳和饥饿而使得他已经显出滞涩的步履，此刻已经完全不见了踪影。他的步态沉稳有力，显示出他那坚定的要把自己的路走下去的决心，那是一个人在经过有效补给之后才会显出的轻松步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