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运的契约》维亚兹玛城

12、欢笑的权力(01)

　　马修尔随从的人员终于选定，人们惊奇的发现在这宝贵的十二人随从者名单中，竟然会有休斯的名字。于是因为随从人选所引发的争议仅仅在持续了很短的一段时间之后，一切喧嚣竟然都意外的平静了下来。休斯的入选非但没有引起非议，甚至由于他的缘故，在舆论上，对这次仪事会的人员选派工作还起到了非常正面的宣传效果。因为在提名以及选拔随从的过程中，几乎人人都在认定这不过是场家族势力以及斡旋能力相互比拼的滑稽戏。也就是说，大家都相信，谁会被选为马修尔的随从其实与竞选本人的才干是没有多大关系的，反而与一些早就暗地里安排好了的，却不为人所知的东西有着莫大的干系。不过这样的事情对于任何人来说都是无奈的，那些傲慢的家族一面对这样的黑箱操作表示鄙视，一面却不遗余力的将背后的小动作搞到了极致。

　　现在休斯的名字出现在名单上，于是那些落选家族里面最爱抱怨的妈妈姨婆，也不得不降低了自己不满的音量。试想，连毫无根基的休斯都能被公平的选入名单，那么那些有着深厚家族背景的人没有被选进去，难道还有什么可抱怨的吗？虽然其它十一个入选随从中有四个是皇族子弟，其它七个也是大家族出身。可这一切让人尴尬的结果完全被休斯入选的轰动效应巧妙的遮掩的悄无声息了。

　　老休斯是在赶着马车去皇宫做拜会的路上得知这个天大的喜讯的。而在此之前，与其他人一样，他老休斯只把这次选拔当做天遥地远的，和自己家族完全不搭边的消遣谈资来看待的，他甚至在和朋友们打趣的时候嘲笑过这种谁都能猜的出结果来的滑稽选秀。

　　可现在，当这头等的彩蛋真真切切的落到了他的头上时候，请想象一下这位一辈子规规矩矩过日子的老先生在那一刻表现出来的激动反应吧。

　　等老休斯经过反复严肃的确认之后，终于明白对方确实不是在和他打趣开玩笑，于是他立刻就在故作镇定的情绪中崩溃了。这位老先生先是沉默了，接着他低下头，哭了。这位一辈子没出过任何彩的，平淡度日的老人，现在因为自己的儿子，突然之间觉得世界在他眼前变了样子。“安贫乐道的清净日子，是什么也比不了的啊！”前一刻这句格言还是他得以让自己保持人生欢乐的信条，而在这一刻，却变成了实足的失败者为自己失败人生所能找到的最失败的托词了。现在他认定，“人就得有追求！即便是那些看起来最平淡乏味的普通人！”

　　毫无疑问，在每个人的心里深处，其实都深深的埋藏着让自己有机会光芒万丈的欲念，哪怕那样的光辉并不是什么“万丈”，而只不过是瞬间的一个闪光。可是就算是这么个几乎什么都算不上的，只能转瞬即逝的闪光，就足以让这些普通人甘愿冒犯一切、失去一切也要去竭力实现它。而这些所谓的普通人日常所表现出的平淡只不过是他们这样的欲念被现实压抑住了，而没机会实现罢了。现在奇迹出现了，他老休斯竟然也实现了他曾经几乎都不敢想象的梦想。

　　老休斯抹了抹眼泪，向前抱住他对面的报喜者“老伙计！谢谢您！这真是太好了！太好了！不是吗？”

　　当晚休斯家里大摆宴席，本来就整洁的庭院被再一次重新仔细又打扫了一遍，院墙底下的绿植被老休斯亲自指挥，由家里的仆役细细精心修剪了一番，这些本就被照料的很好的花草在清水潵过之后，似乎也显得更加精神起来了。

　　家里的餐厅无疑小了点，老休斯就让仆役把客厅整理出来作为宴会主厅，他从邻居家借来几张餐桌拼在一起，盖上洁白的餐布，打眼望去，还挺像回样子。所有那些杂七杂八的日常家什，都被老休斯一股脑的藏到堆房里去了，这样就给餐桌周围留下足够的空间，造成了一种富贵人家那种大厅大房的假象。老休斯忙碌了整整一个下午，当他停手看着自己辛苦的成果的时候，感觉颇为满意。对于一个很少参加盛大宴会，而且极少举办宴会的普通老头来说，他做的这一切已经算得上是相当完美了。

　　厨房早就开始叮叮哐哐，厨娘被要求要不惜成本的完成最上品的菜肴，平时舍不得拿出来的上等葡萄酒也被欢欢喜喜的拿出来了。而奢华的排场和菜肴的昂贵，对一个宴会来说，只有这些是远远不够的。对一场体面的宴会来说，到场的是哪些客人才是这宴会的灵魂。那些身份高贵的来客也许只是来点点头，打个招呼，什么都不吃，什么都不用，放下廉价而体面的礼物就优雅的转身而去，即便如此也会让一场普通人家办的家宴瞬间蓬荜生辉。老休斯深知这一点的重要性，他给自己在宫里打过交道的人全送了帖子，但是到底会有多少人来赏光，他就拿不准了。

　　休斯本想尽量淡化他的入选在天界所造成的反响，他知道这样的反响和他本人是无关的，只和他的身份相对于这样的不可思议的中选结果造成的轰动效应有关。他还知道，很多的好事者一定在好奇他究竟是因为怎样的缘故才被议事会看上的。而那种凭实力入选的说辞在这些阴谋论主导自己思想的人那里是断然行不通的，这样的说辞恐怕只能骗骗老休斯这种思想纯朴的大众。

　　休斯送信到家里，用隐晦的口气极力反对父亲如此铺张的庆祝，可是老休斯立刻回信给他。他在信里说道“对于一个正直的人来说，想笑就笑，想哭就哭是命运赐予他应有的权利。他们的家族已经很多年没有获得过如此的荣耀了，这一次他休斯在全天界的精英选拔中脱颖而出，如果自己连在家族里也装作出一副不闻不问的样子，那么这种态度不仅让人感到虚伪，而且对他休斯所获得的成就也完全不相称。那些名门贵胄可能对他们家族如此的反应会觉得小题大做，但是正如前面说过的，当我们欢喜的时候，我们也就有笑的权利！现在正是我们要这么做的时候了。如果我们不这么做，不仅毫无道理，反而会让家族中的亲戚们觉得我们傲慢，同时他们也一定会为不能为此事进行庆祝而感到遗憾。现在那些已经被派在路上的小厮们都正在忙着挨家挨户的上门送邀请来访的请帖，难道我们可以再送一回致歉的帖子要他们不要来吗？”老休斯在回信的最后让他不要耍小孩脾气，虽然他现在贵为十一卫队侍卫长，但是在自己家族里面未必也要显得如此矜持。总之，今晚的宴会将盛大开幕，他休斯无论是利用自己的职权，还是进行必要的告假，总之今晚都必须赶回家里来。“千万不要失礼才好！”

　　休斯看罢他父亲那封到处透着得意洋洋的味道的回信之后，不由的苦笑了起来。“对于一个正直的人来说！”休斯嘴里喃喃的重复着他父亲信中这句话，“如果他知道了我得以入选的真正原因后，他会怎么说呢？他会因为我不再是个正直的人而感到失望吗？”他问自己“不，他不会的，他不仅不会认为我不够正直，而且还会觉得我很有本事呢！”

　　“好吧。”休斯最后想到“既然父亲要行使他此刻笑的权利，那我就尽量让他开心开心吧！”

　　当休斯骑着马在傍晚时分回到家里的时候，才吃惊发现家里面已经变成了一个嘈杂的集市般的地方了。房子从里到外全是一派忙的不可开交的样子，家里的院门大大的敞开着没人看管，那是为了方便随时不停进进出出他家院门的各色人等的需要。而守门的老毕克已经不见了踪影，想必这个手脚已经不再利索的老仆也被拉到哪里救火去了。院子里已经挤满了人，这些等着入席的客人一半是家族里的亲戚，一半是街坊邻居，还有个别宫里来的他父亲的老友，这些有点职位的老头子成了这场面上的钻石，在这宴会上显得烨烨生辉，而这一点想必他们自己也感觉到了。他们红光满面，用宫里的派头优雅的端着酒杯，让自己能尽量被看起来显得既轻松又自在。他们昂着头和挤在自己面前，急于想和自己结交的人漫不经心的打着哈哈。

　　休斯知道他父亲喜欢排场，但是当他看到自己家里那个虽然不大，但是也算是个正经庭院里面密密匝匝的挤满了这么多人以后，还是不由的大吃一惊。当他刚一走进家里院子的大门，里面立刻就爆发了一场热烈的欢呼。

　　“看那！我们今天的主角终于到了！”有人在大声的喊着。于是人们围上来，拉住他，满脸笑意的向他表示祝贺。休斯尽量让自己的笑容不是那么的僵硬，但是他没有这方面的经验，最后他的脸倒有点哭相的味道了。他和每一个凑到自己身边来庆祝的人握手，向长辈鞠躬，吻他们的脸，感谢他们的赏光。他的谦恭和泰然处之的那份平静态度获得了良好的赞誉。大家都觉得他有风度，又体面，每个人都在为老休斯养出来这么个儿子而替他高兴，除了个别的家族里的亲戚。这些人因为深深的感到了老休斯抢了家族风头，这时正暗暗咬着牙，在忍受着嫉妒心对自己的折磨呢。

　　老休斯正在厅堂里手忙脚乱的忙活着，他听到院子里的喧闹声，马上就猜到是他的儿子回来了。于是他颤颤巍巍的向院子里奔去，他是如此激动，以至于脚下的步子都不太稳当了，那样子好像自己的儿子已经几年没回家了一样。

　　人们微笑着自觉给老休斯让出一条通道来，于是他没浪费一丁点时间就来到了自己儿子面前。休斯向他行礼，然后抱住他，最后吻了他。老休斯高兴的话也说不出来，只有他满脸放着的红光能让人们知道他此刻是有多么的快活。最后老休斯嗔怪他回来的晚了，让叔伯长辈们等他一个后生是不礼貌的。

　　“你完全可以早一点的嘛！”老休斯微笑着批评他的儿子，在他看来，他儿子近乎完美，除了因为职责所在，而不得不保留“来晚了”这么点小缺陷。

　　休斯回来了，宴会的准备工作就更加白热化起来。家里的仆役被四处的招呼弄得昏头转向，厨娘已经开始发脾气了，那些被任命为这场宴会组织者的家族里人也完全筋疲力尽，脑子没法继续运转了。他们停下来，无可奈何的看着眼前乱哄的一切。可是客人们对这些人的辛苦和愤懑一无所知，四处仍旧充满了要酒的吆喝声，抱怨为什么还不开餐的抱怨声，以及斥呵没人来身边服侍的咒骂声。

　　不过和所有曾经发生过的，以及今后也一定会如此发生的各种规模不一的宴会一样，在绝望而无休止的混乱之中，每次都是在一个神奇的时刻上，种种让人不快的混乱和怠慢总会在某一个瞬间神奇般的就全消失不见了。在这一刻，人们会惊奇的发现，无论多么是让人多么绝望的宴会现场，它那一刻就好像突然间被谁施了魔法一样，眼前本来混乱的场面突然间已经处处准备停当，而期待已久的盛况已经展现在人们的眼前，就等着在刚才那些令人生厌的废墟之上开启自己序幕了。

　　夜幕降临了，客人们都已就坐。休斯家屋里屋外灯火辉煌，客厅餐厅甚至有点位置的过道上都摆着临时借来的桌椅，院子里也同样摆满了临时拼凑而成的长条大餐桌，这让老休斯原本盘算着留白的设想彻底落了空。来贺的亲朋好友们济济一堂，那些家族里的长辈，以及有点声望地位的，还有从宫里为赏光而来的贵客都在客厅里的主桌就位。来客按照身份、年纪、亲疏等等考虑，他们或被安排，或者相当自觉的找到适合自己的位置坐下。客人们在狭窄的桌椅上紧紧的靠在一起，只好缩起胳膊保护着留给自己的，仅够放置一个餐盘的地盘。这时院子里开始有点下雨，稀稀拉拉的雨滴打湿了坐在那里的客人的餐盘，但是谁也不为此而为意，他们正急着等上菜。准备时间太长了，通常的晚饭时间早都过了，每个人都饥肠辘辘。虽然大家都饿了，但是在坐下来之后，在正式上菜之前，他们仍不得不先听听主人家长辈那充满了欢欣的祝酒词。

　　老休斯此刻既感觉不到饥饿，也丝毫感觉不到疲倦。他显然仍旧处于那种几乎病态的亢奋之中，不仅如此，他坚信在座的宾客的心情必定也和他是一模一样的。也就是说，这些人因为休斯的喜事，所以必定同他一样正处于既欢快又兴奋的情绪当中。同样的，正因为他们是如此的兴奋和快乐，那么他们也一定同他老休斯一样既不觉得饥饿也感觉不到疲倦。在这样的情绪支配下，他发表了一通长的令人生厌的演说词，他说的很动人，说起当父母的不易，说起他教育孩子的经验，说起家族的和睦对整个家族的振兴是多么重要，说起自己的家族已经默默无闻太久啦，说起平民之家的崛起的希望，最后他扯的太远了，连自己也觉得有点过分。于是他结束了自己其实并不甘心的发言，让休斯站起来接着说。

　　休斯站起来，感谢各位来宾的光临，说他很高兴能借此机会为在座各位长辈，亲朋送去自己衷心的祝福，也诚心期望诸位今晚过的愉快。然后他立刻行使了本不属于他的权利——让仆役马上上菜。

　　“祝大家好胃口！”他最后说道。房内院外立刻响起热烈的欢呼声，于是宴会开始了。

　　可是老休斯不高兴了，他觉得自己刚才还有话没说完，现在他头脑里组织清楚了，完全可以再说两句。他生气自己儿子做事唐突草率，就算是他可以不讲，那么家里其它长辈难道就没有什么话想说吗？虽然他为此有点耿耿于怀，但是不停的祝酒和逐渐热烈的宴会气氛很快就让他把这样的不快忘记了。

　　因为酒精而不是别的其它什么缘故的刺激下，宴会中的气氛逐渐高潮起来，甚至可以预计这盛大的场面正在向着放浪无羁的方向势不可挡的飞奔而去。也就是在这个滑稽的魔鬼正在休斯家屋里院外探头探脑的时候，门口那里，从酒馆临时雇来的仆从用宫里那种傲慢而高调的腔调高声唱起来，“马蒂尔殿下驾到！”。

　　本来喧闹异常的宴会现场一下子安静了下来，人们面面相觑，不知道这位在宫里名声狼藉而在平民那里只知道他是一个身份异常高贵的皇子的人，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在休斯家门口出现。难道说，他们休斯家，或者说他休斯本人其实早就暗地里和这样的权贵搭上了交情？想到这里，就连那些本来满心愤懑休斯家没来由的得了如此好运的人也一下子在心里面变得释然了。

　　老休斯这时也是一脸的茫然，他看看休斯，他的儿子此刻正在低着头默默的吃着自己盘子里的煮豌豆，好像什么都没听到的一副样子。老休斯不及多想，他拉起一副面如沉水的儿子快步向门口迎了出去。而坐在老休斯身边的那几个宫里的所谓显贵这时都露出惊诧的模样，他们也没想到这个平庸的老头家里还攀着这么大的一根高枝。于是他们也都急急的站起身来，慌张的擦干净了嘴，收起来傲慢轻佻的模样，也跟着老休斯向门口跑了过去。

　　马蒂尔穿着便装，单人骑马而来，他这样的派头只能说明他的亲民，而不能认为他如此随便的模样赶赴参加宴会是由于自己的散漫。

　　马蒂尔对老休斯那热切的笑脸相迎用温暖的笑意予以回应，却对老休斯身后站着的那几个所谓的权贵谄媚的笑脸视而不见。

　　“哦！休斯侍卫长，这是在为您的喜事办的宴会吧？可是您为什么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看来将要履行的重大责任分了您的心啊。”马蒂尔用他惯有的轻佻口吻说道。

　　“犬子不识礼数，殿下不要见怪！”老休斯高兴的满脸放光“感谢您的大驾光临，如蒙不弃，您是否愿意赏光来寒舍喝杯薄酒？”

　　“您客气了，尊公，我正有此意。”马蒂尔笑着说道。

　　主桌上下位的两个客人识趣的让出了自己的位置，挤到更加拥挤的其它桌子上去，马蒂尔挤在老休斯和他的儿子中间坐下，笑眯眯的向主人祝起酒来，老休斯受宠若惊，每次都把杯里的酒一饮而尽。

　　马蒂尔一坐下来就开始笑眯眯的喝酒吃菜，他恭维老休斯，和身边的人打趣，一副其乐融融的样子。看来他的本意真的就是来为这欢快的宴会来助兴的。可是休斯的脸色却随着时间的延长变得越来越阴沉了。最后他站了起来，在自己位置上慢慢用餐巾擦着嘴角，大家奇怪的看着他，不知道他是要临时离开，还是有其它什么打算。只有马蒂尔仍旧笑眯眯的偏着头，和那位显然极其喜欢他的，伸着脑袋尽量努力靠近他的胖夫人在说着悄悄话，一点也不在意休斯奇怪的举动。

　　休斯在桌子底下不客气的踢了踢他，于是马蒂尔也站起来，“有何吩咐？我的休斯大人。”他笑着说。

　　休斯向他父亲说道“爸爸，我们出去一会，有事要谈。”说完，他看也不看马蒂尔一眼，转身走出了客厅。马蒂尔向席间的众人施了个礼，然后跟着休斯也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