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运的契约》维亚兹玛城

113、说服自己的理由(02)

　　虽然命运不肯偏爱休斯，但是他似乎也并不对卡宴有更多的青睐。中午的时候，雨停了。城上城下的战场上，铺满了恶魔和凡人卫士的尸体，那些活着的人脚踩在这些让人作呕的死尸上面，用尽自己最后的力气维持着眼下这令人绝望的战斗。在这纷乱的战场上，太阳蒸腾起一片蒙蒙的热气，混合着血腥气息和类似于屠场的恶臭笼罩着所有的人。

　　在耀眼的阳光下，突然一张巨大的魔毯被人们抛向半空，那是一张油毡被点燃了，这油毡上的火焰在阳光的照射下几乎让人看不见，但是他那几乎透明的白炽只能更让人恐惧于它的威力。这张巨大的油毡被抛下城头，立刻在城下的恶魔群中引起了巨大的惨叫和骚乱，就连这些最麻木不仁的恶魔也抵挡不住这大片大片的炽焰对他们引起的恐惧，他们四散逃离，再也顾不上自己那坚定的信念了。

　　在第一块油毡被抛下城墙后不久，很快又是一张燃烧的油毡被抛向了城墙下面的恶魔。还没容得那些已经浑身着火的恶魔得到片刻的喘息，接着又是一张点着的油毡从城墙上哪个不知出处的地方凭空飞来。这些令人鼓舞的，在半空中冒着火的油毡像一阵飞雨似的从天而降。无可逃生的绝望带来恐惧感终于让城下的恶魔忘记了他们的使命。而那些已经率先抢上城墙上的恶魔，由于失去后备源源不断的支援之后，转瞬之间就被消灭了个干干净净。就在这一天中最炎热的午后来到的时候，恶魔撤退了。

　　战斗的喧嚣已经彻底褪去，酷热午后的战场上只剩下死寂般的宁静。杰克摇晃着走在城墙上，他一身全是血污，就连脸上也沾着大片飞溅过来的血渍，他把手里的斧子当作拐杖，一步一撑的在城头上吃力的挪动着脚步。连续的战斗已经把他搞得疲惫不堪。现在他倦了，厌了，简直对眼前的一切厌恶到了极点。就连偶尔回想起刚刚取得的这场胜仗，也没能给他带来一点积极的影响。杰克看着眼前血腥而混乱的一幕，发觉这里和其他地方曾经发生过的情形其实看来差不多，只是死人似乎看来要更多些。一些兵丁和被强拉来的百姓正忙一队一队的着把城头上阵亡的人抬下去，而这些英勇的人本应是享受到他们短暂的人生中的最后一次庆典的，如果这场战争确实已经结束了的话。而现在，他们只好凑合着和其他人保持着胸贴着胸，背靠着背的样子永远的休眠在一起了。就算是恩爱了一辈子的夫妻这时候恐怕也不会比他们贴的更亲热些了。希望每个人和自己的身边人在生前都是相互喜欢的，而不是相互憎恶的。谁能想得到呢？在他们身后，这种不得不胸贴着胸，面挨着面的岁月还老长的呢。恶魔的尸首处理起来就方便多了，那些杂役把他们抬起来，尽量不让这些尸首上的血污碰到自己，然后一屏气，把他们抛下城头了事。

　　杰克眼睛在地上搜寻着，很快他就看见了一角猩红色的披风出现在他眼前不远处。他走过去，用斧子拨开趴在那披风上的一具残破的恶魔尸首，于是穿戴这披风的主人就出现在他的眼前了，这是约翰，他到底是没能跑掉。

　　约翰用扑倒的姿势伏在地上，在他身下还垫着很多已经分不清是人类还是恶魔的尸首，都已经支离破碎的成了一块块的残肢。看起来他约翰在这里算是挣扎到了最后的一批人。在他遍体都是的伤痕中，他脖子后颈侧部的一个巨大的咬痕让人醒目，这个咬痕不是只是为他留了个记号这么简单，在那里，小半个脖子都被咬开了，他那曾经发达的颈部肌肉现在翻露出来，被血液染的模糊了。可以想象，就是这凶狠而毫不留情的一咬让他约翰，这个并不是总是无所畏惧的勇士最终丧了命。

　　杰克低着眼睛看着他，沉默着，两个抬尸首的人走过来，粗鲁的把这个战斗英雄丢到一张门板上。

　　“请稍等一下。”杰克对运尸首的人说到。

　　“军爷，您要干嘛？我们不能一直等在这儿，没有门板我们就没法干活！”其中一个人说到。

　　“把他再倒下来吧，我要再看看他。”杰克说到。

　　运尸首的两个人对视了一眼，都摇摇头，他们看准对方，肩膀配合着一抖，于是约翰的尸首就从那门板上又滚落下来。

　　杰克蹲下来，他伸手把约翰那依然显出无限惊恐的眼睛阖上了，他觉得自己非得这样做不可，这样的眼神让他受不了，即便他的主人早就已经没了呼吸。

　　“你到底没能跑掉。”杰克喃喃说到“到底是没跑掉。”

　　“这人是谁？”杰克身后一个声音问道，那是安德鲁伯爵，他在巡查各处战场，看见杰克在这里，于是走了过来。

　　“约翰男爵。”杰克垂着头说到，他看着约翰的脸，现在他眼睛闭上了，没人再看得到他那曾经一脸惊恐的狼狈相了，现在这是一张安详而普通的脸，属于他杰克已经断了气的老友——约翰的。

　　杰克看着这张脸，它本应是粗糙、肮脏、鄙俗的。它本应是永远涂满各地而来的污垢，本应鼓起粗大的皱痕，并且从他脸上那些扭曲的孔洞中总是散发着令人恶心的恶臭的。可是杰克却闻到一股淡淡的香水味道，他都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出现幻觉了。约翰死了，可是他的脸是白净的，即便沾染了大片的血污，也能让人看出来他其实是个很爱干净的人。虽然他的皮肤依然是那种因为不得不常在太阳下活动而显出黝黑的颜色，但是对一个粗俗的武夫来说也算得上是白净细腻了，如果你愿意再凑的近一点，那你还会很容易的发现他一定还有过精心为自己修剪过鬓角须发，可是一个粗人打理自己这样的细节无疑是滑稽而可笑的。除此之外，熟悉他的人也许还会注意到，他从前那些皱纹也淡了。

　　“男爵？”安德鲁伯爵说到“他是哪个家族的？我让人把他的盔甲送回家里去，这是他们家族永远的荣耀。”

　　“他不是那个家族的。他是个流浪汉。”

　　伯爵笑起来“他没有门庭，怎么会是男爵？”

　　“吉拉伯爵封给他的爵位，就在两个月前。”杰克说。

　　“哦！我明白了。”伯爵笑起来“那个胆小的老傻瓜”吉拉伯爵的领地紧靠着阿尔比，温斯顿主教要求他给每一个愿意受封的游侠和佣军将领进行册封，没有领地，只有头衔，甚至仪式也可以免掉，如果双方都觉得麻烦的话。约翰的头衔就是这么来的。

　　“很不错！不管怎么说，这个人可以一直留着自己的爵衔了，至少他不用再担心有谁会用不正当的理由把它从他那里再剥夺掉了。”伯爵用开玩笑的口气说道。

　　“没错，”杰克说到“他最宝贝的东西至少还是他的。”

　　“这是一个好战士！”安德鲁伯爵说到“虽然他只是个草莽英雄，也许以前还做过强盗，不过他今天是个好战士，也配得上自己爵位的光荣！”

　　杰克沉默了，他想象不来，在约翰临死的那一刻，那是否会因为欣慰于自己当前的身份，从而让自己减轻了一点面临死亡前的恐惧和痛苦。不过从他最后的遗像上看来，他还是对自己的性命在乎的更多些的。但是无论如何，他约翰，到底是死了。杰克同样也想象不来，直到最后，约翰是否想过要逃跑？难道他真的在等自己的命令？但是他和约翰都知道，那样的命令永远也是不会有的。也许那不过是他约翰自我欺骗式的安慰，他很清楚，就像杰克说的，在战场上，没人能随意逃脱。

　　“我有办法！只要你下令！”杰克似乎在眼前又一次看见约翰那可怜巴巴的恳求的样子。约翰需要这一句承诺，他需要这一句空洞的、无论是说的人还是听的人都不会真的相信的承诺把自己骗到最危险的地方去。如果没有这句假话带来的安慰，他真的无法说服自己就这么走上没有归期的绝路。

　　“他是个好战士！”杰克嘴里含糊的呢喃着。

　　“杰克队长，”安德鲁伯爵这时说到，“休斯大人要求我召集所有的头领，他说恶魔下一波进攻随时会来，请您按时到场，一个钟点后在东城墙上。”

　　“我会的，我去和我的兄弟们说句话就来。”杰克说着站起来，招呼人把约翰的尸体抬走了。

　　杰克回到他们小队的集合点，他们把集合点设在城墙边上，这里背阴，能稍微让人感到点阴凉。

　　“那家伙扑过来！我想也不想，就用剑刺他的脑门！嘿！你们不知道我那一剑刺的有多准！就在他脑门正中间……”马丁正兴奋的说自己刚刚的战斗经历，他以前从没参加过这样的大战，在克服了前期的惊恐后，现在在这个年轻人沸腾的血管里就只有兴奋在激荡了。

　　他们看见杰克走过来，就都向他转过身来。

　　“还在担心恶魔会再来？”杰玛说到，他看见杰克一脸的消沉，明显的心绪不佳。

　　杰克摇摇头，“大家抓紧时间休息吧，我已经让人送水和吃的过来了。那个天神休斯在召集大家过去，我估计后面有的忙了。”

　　“我们早上打的不错！”杰玛说到。

　　杰克知道她为什么这样说，她只不过是想安慰他。但是他感觉累了，只想靠在城脚休息一会。于是他跟着说道“没错，我们打得不错。”说完他就眯上眼睛睡去了。

　　杰克显然睡过了头，等他赶到城门边休斯召集人的地点的时候，他发现自己只能在人群外缘待着了。

　　杰克看见在休斯身边还有几个天神站在那里，他猜想到那一定是战斗前大家传说的，从德鲁僧院赶来帮忙的天神卫队，不过这几个天神好像故意离休斯远远的。除了几个天神，他注意到差不多所有只要还没阵亡的战斗队伍头领都到了，他们站立的位置靠近安德鲁伯爵，于是这样的临时会场就变成了所有人都以安德鲁伯爵为中心而形成了一个圆圈，不过这圆圈的边缘的一段是由几位天神组成的，他们和安德鲁伯爵面对着面。而其他人拥簇在这两者之间。

　　现场的气氛挺热烈，显然在打退了恶魔第一波进攻后，大家都感到很兴奋，同时也很高兴，他们的恐惧感变少了，信心开始回来了。城里的民兵急着让人把自己还活着的消息带到家里去，不忘了嘱咐送信人告诉自己的家人自己打了多么大的胜仗。那种“恶魔不过如此”的论调在人群里又一次出现了。

　　休斯在人群前说了两句，很快就发现自己其实已经无话可说。恶魔随时都会再来，大家必须做好准备。不得有任何人自行解散。这样的要求他说了；城防物资已经所剩无几，安德鲁伯爵必须责令手下人员去城里做补充。这他也交代了。至于让每个人都要相信这场胜利最后一定属于他们，这是不消说的，而且即便就是说了，也几乎不会有人相信。约翰生前的咒语开始开始奏效了，所有人表面虽然对眼前的胜利表现的欢欣鼓舞，但是私下里打算的都是如何在城破时刻体面的离开。就连安德鲁伯爵也同样默默的在打类似的主意。他很清楚，面对这样的一场战斗！可不是开玩笑的。

　　安德鲁看见休斯一副冷淡的样子，以为他不屑与他眼前的这些莽夫为伍，于是他站出来，向大家说了几句鼓励的话，等他把这段并不长的发言说完后，他这时一转身才发现，休斯和其他几个天神已经离开了。他无可奈何的耸耸肩，“大家回去接着休息吧。傍晚的时候，大家还是回到这里来，如果恶魔在此之前还没有再来的话。那时我们再商量一下后面怎么办，现在大家回去吧。”他的话一说完，于是他身边的人三三两两的都散了。

　　休斯把事情交代完，急匆匆的赶回城里，他找到查克，得知两个女眷没一个乱跑的，心里感觉平静了一点。可是眼前的形势却让他感到焦虑了。

　　休斯一脸愁闷样子，他心里在想什么查克全看出来了，不过查克是不愿多说什么的。那些理智的丧气话，说来说去又有什么意思呢？

　　“查克，你现在就告诉莉莉和安达，让她们立刻就出城去，你去找摩恩侍卫长，让他多派几个侍卫，他会愿意的。你们先去朗斯，不，还是直接去阿□□翁吧，让她们在那里等我。不过也不必了，算了，你让她们先出城再说！”

　　“大人，我只能尽力，不过这个时候让她们几乎是用“抛弃”的方式离开您，我怕她们无论如何是不肯的。”

　　“我估计……查克，我几乎肯定我们守不到明天天亮，那时候满城都会是恶魔。趁现在还来得及！”

　　“您为什么不自己试一试？”查克说到“您也不愿意见安达殿下？可是她就是为了您才来这里的。”

　　休斯摇摇头，“我去见她只会让事情变得更糟。过上一阵子，她自然就会回去了。”

　　“希望您是对的。”查克想起来安达利尔那整日愁眉苦脸的模样，虽然天界的纠纷他这样的一介凡夫是不好多嘴的，不过查克仍旧拿捏着分寸说到，“休斯大人，也许您见见安达殿下，或许能让她更快的自愿离开这里。”

　　休斯默默的摇了摇头。

　　“这有点像许愿，安达殿下似乎一定向您表示歉意才能安心，我猜她一定是认定了您全为了她才承担罪名的。如果您能让安达利尔殿下认识到您并不是因为她的缘故而受委屈的，也许能让她稍微好受一点。”

　　休斯苦笑起来，过了一会，他说到“如果我对她还真的剩下这么点价值的话，那我就去见她。可是我该编什么样的谎话才能让她安心回去的呢？”

　　“我恳请您注意，您的谎话还不能激怒另一个人。她们现在已经搬到一起去了。”查克好心的提醒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