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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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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客行余怒未消,周子舒伸手将他耳前几绺白发挂到耳后,又亲口嗑了几片瓜子仁搁在他面前,温客行盯着他嗑,直到第十片,才拣了一片来吃,悠然道:「阿絮,没想到你对我家传剑法如此了解,我们家这剑法是传子不传女,传媳不传婿,我还想着哪天传给你呢!」
两徒弟交换个眼色,终于敢回到榻上坐好。心想两人真打完又真调戏起来,高人果真诡谲难测。成岭更巴不得师父师叔多斗嘴,他们俩打起来便没空拿自己试招,只要仔细看着学就好。
「你不知道的可多了。」周子舒同样意味深长地笑,重新嗑起瓜子,「我问你,秋明十八式剑谱第一句:『白衣仗剑』,是为何意?」
这问题当真问得温客行一愣,成岭跟着猜道:「我记得,师叔使剑打赵敬那天,穿的也是白衣,难不成和叶前辈有关?」
「成岭,我原与你想的差不多。我找到一本你太师父旧日在武库留下的笔记,见白衣二字,以为说的是白衣剑,看着看着,说的竟是神医谷的剑法由来。」周子舒露出缅怀的神情,从身边的书柜,拿出一本书页泛黄,但字迹犹然苍劲的笔记,续道:「神医谷原不以剑法闻名,『秋明十八式』乃是百年前一位被神医谷所救的将军所创,后来成为神医谷的传家剑法。」
「首句『白衣仗剑』,全文应为『白衣仗剑,从军为小卒,而无所知名』,然后是他自述因父兄获罪被构陷而死,自请白衣领职,出征西州的过程。」
「师父,什么是白衣领职?」
「就是武官以戴罪免官的白衣之身,领兵出征,希望能将功赎罪,洗去家族或自身污名,通常以三年为期。」周子舒耐心解释道。
「那位将军以校尉入伍,一路更叙战功,升上裨将。三年将至,父兄的政敌原想送他上战场送死,没想过让他回来,便买通监军内侍,诱他领兵陷入重围,受了重伤。他有几个亲兵,都是父兄旧部,其中一个划烂自己的脸,以身相代。其他人带他一路杀出,好不容易将他送到神医谷,受到当时谷主的悉心照料,花了一年多的时间才康复。」
「师父,你讲武功的故事,比哄睡觉的故事有趣多了。」
成岭忍不住赞叹道,温客行忍不住敲了他一个爆栗:「臭小子,忘了你师叔给你说了多少故事?」
周子舒白他俩一眼,续道:「那位将军心知无望恢复家族声名,又不愿舍弃这么多人牺牲换来的性命,便潜心习剑,将枪法化为剑法,创出『秋明十八式』,取金秋出征,千里明志之义。完成之后,将这本剑法留给神医谷,而后不复以世事为念,远游不知所终。」
「这十八式本自《周易》第十八卦蛊卦,终于第十八式『不事王侯』,蛊卦上九爻辞:『不事王侯,高尚其事』,所以这是唯一以飘然步法运剑,剑锋下垂最后挂剑而退的招式。蛊卦主家道中落,子辈重兴家业,根源为腐朽化毒,而整饬拔毒之象。招招式式都对了你的心境,因此你不惯使剑,这剑法于你却得心应手──当然,这一段是我猜的。」周子舒不无感慨道。
「你猜的,通常都八九不离十。」温客行喃喃道,目光有些飘渺,「『四季花常在,九州事尽知』,当真字字属实,没有水分。」
张成岭和毕星明听得都是目瞪口呆,全然想不到背后还有此故事。温客行呆了半晌,缓缓起身朝内走去。
周子舒端详着他的背影,然后转头对徒弟道:「秋月剑这六招有攻有守,正好一个循环,你把这六招都练一遍,明日开始好好练习。」
「星明,你喂你师兄几招,打完就吃饭吧。」言迄便跟着去了。
毕星明还想说话,张成岭拉住他衣袖,摇摇头,等周子舒走远,方低声道:「师父师叔无论吵架、打架、两个人一起走开都没事;若他俩面对面不说话,我们就得小心了。」
张成岭语重心长,论起江湖经验,成岭或许不如毕星明,若论与师父师叔的相处技巧,毕星明可得甘拜下风。
「听我的,待会吃饭就没事了。你快陪我练剑,要不然师父师叔心情不好,骂得更凶。」
适才一番演武,不知不觉已过了几个时辰。天色已晚,即便将近五月,入夜的武库仍寒意沁骨,两人各自喂招练剑,活动身体,倒也不觉太冷。好不容易秋月剑六招都练了几遍,张成岭便去外头舀雪煮水,毕星明将那硬馍掰开了,就着咸菜拌匀,加些腊肉,煮了一锅汤饼。两人年少心性,心思都在习武上,你一言我一语地比划,胡乱吃饱,倒也津津有味。
收拾停当,师兄弟回到里面,果然师父师叔已经在喝酒等他们了。两人拆了一遍招,师父指点几句,成岭为了逗师叔开心,硬是灌了几口酒,以酒壮剑胆,舞了一回剑,想不到大得少年任气之意趣,连周子舒都说下次他若练剑不畅,不妨喝几口酒散散。
晚上,他们各自以内功抵御寒冷,加上赶路的疲累,一晚上勉强算睡得踏实。隔日,周子舒便将武库里秋月剑法和缠丝劲的副本给了他们,然后督促他们练基本功、整理武库藏书。于是早上学陶侃搬砖,下午练剑的练剑,练掌的练掌,晚上运行内功,生活可说十分充实。
「这容炫还真是兼容并蓄,来者不拒,甚么『惊心动魄水鬼槌』、『阴风针』、『打虎棍法』,这些垃圾武功,送给我都不练。」
温客行将手上几本秘笈嫌弃地扔在地上,张成岭和毕星明则流水般把一个个大麻布袋往外搬。这几天他们都在收拾武库上下。平日师徒四人多在内库起居作息,在外库打架生火煮饭养骡子,但内库还有一堆积存百年的粮食,外库放的则是书架居多。周子舒想将整个摆设反过来:外库堆杂物,内库放书架,以及成岭他们带上来的笔墨纸砚琴棋等等,这样安排也更合理。
周子舒负责整理天井楼梯回旋处的藏书,过了一会,他也抱了十几本书过来,没好气道:「这些曲谱、棋谱不过是凡品,还有采花迷药配方,我见不妥,都拿了过来,有几本医书和讲养生炼丹的还算可以,便留了下来。」
「为这些破书,搞得天下大乱,死了这么多人,值得吗?」张成岭重重放下肩上的麻布袋,吐了口恶气;毕星明拍拍他肩膀,递了水囊给他喝了口水,两人便继续当苦力去了。
「那阴阳册最好一起毁了,终归是移人心性的不祥之物。」温客行一脚把那竹简踢到那些秘笈垃圾堆中,「我家的东西,我说烧便烧了。」
「少林、峨嵋、衡山和嵩山丢失的武功,之后想办法物归原主吧。」周子舒摇摇头,一时也想不出甚么好办法,「其实这武库中,真正有价值的藏书,不过十之一二。」
「省省吧,要是还回去,他们还以为我们这里藏了多少好东西。最好一起当柴烧了,眼不见为净。」温客行翻了个大白眼,见张成岭和毕星明又扛着两个麻布袋过来,便喊道:「对了,成岭、星明!」
两人连忙放下布袋,过来听命,温客行把他们拉到大门边上,问道:「那两头骡子,怎么这两天总是拉稀?臭死了!」
只见两头骡子神色萎顿,双眼无神,皮毛无光,比先前负重赶路时看来还虚弱。师兄弟你眼望我眼,看来颇为心虚。温客行没好气地翻了翻骡唇,然后揪了揪骡子额上的毛,没想到一揪掉了一大把,那只骡子彷佛还没啥感觉,可怜兮兮地打了个响鼻。
「师叔,那些搬出来的粮食,不是都变得像碎粉了吗……」毕星明斜着眼睛不住朝成岭打眼色。
「就有点……好像有点浪费,于是便试着拿去喂骡子,没想到……没想到居然嗑拉了……」张成岭嚅嗫道,也觉得有些对不住两头骡子。
「又嗑拉又掉毛的,你们还想不想下山呢!」温客行真不知好气还好笑,「那些陈谷子烂芝麻,都搁在这一百年了!不嗑死牠们就不错了。」
「哎,我们刚煮了藿香正气水给牠们喝,应该拉完就没事了。」张成岭摸摸骡子的头,表示安抚。
周子舒忽然从后面出现,将《齐民要术》第六卷砸到徒弟身上,两人连忙伸手接了。
「养牛、马、驴、骡这章好好看看。」周子舒也是服了这两个徒弟,「南面山坡有处青草地,有空带牠们去啃啃吧。」
周子舒从怀里掏出手帕,递给他的师弟擦手,悠悠道:「老温,下午我们也到外头走走。」
午后,两人头戴帏帽,周子舒拎着酒囊,温客行带了箫,说是去后山看看,便轻装出门。时近五月,雪地依然绵软,两人也没有运行轻功,信步并肩而行,两行脚印蜿蜒,也不知通向何方。
春末夏初之际,雪山比起隆冬时多了些生机,山缝石狭之间偶尔冒出些许绿意,隐隐约约听闻野兽躁动、虫鸣鸟叫,叶脉努力吸收阳光,枝桠在空中极尽伸展,所有蛰伏大地里的生命都蠢蠢欲动,即将迸发而出。
「想甚么呢?」温客行落后周子舒半步,盯着他微微现出须青的侧脸。
周子舒稍稍放慢脚步,让自己与他平视,道:「这时候也该有些雪鸡、雪兔甚么的?打两只给他们打打牙祭,整天吃那咸菜腊肉饼,连我看了都腻味。」
温客行挑眉一笑,「咱们不在,两个小崽子不知道有没有偷懒?」
「师兄弟一起骂骂师父苦毒、打打架、吵吵嘴,长大才有默契,我小时候也这样的。」周子舒倒不以为意。
温客行想想也有道理,他幼时习武,都是躲起来练,没有人讨教,也没有人过招,不是用手握着酒坛子,一个一个捏碎,捏到指甲里镶满碎片;就是在深山里跑,跑到没有人看到的地方躲起来睡觉,睡醒了,通常脚还是酸痛难忍,跑不回去,他就站在原地扔石头,将盘结的土块握成碎粉,然后在溪里洗干净头脸手脚,若无其事地回去。
周子舒深深看了他一眼,温客行若无所觉,喃喃道:「成岭他们上山之后,日子好像回到四季山庄一样。你说,在山脚下重建四季山庄可行吗?」
「咱们俩的老本,加起来够重建的花销吗?长久恐怕得寻些生财之路,不然就得找乌溪他们借印子钱了。」
「喝几口冷酒,嗑几口瓜子,倒也使不了多少钱。」温客行哂道,忽地眼神一闪,「阿絮。」
周子舒几乎同时觉察过来,与他朝同一个方向望去,但见不远山坳处,竟有只通体雪白的巨熊踽踽独行,若是人立起来,可能比他俩再高上尺余。
「没想到一来来了个大玩意儿。」温客行双眼放光,彷佛见到一插标卖首的黄口小儿,兴奋道:「阿絮,你可懂得炙红烧熊掌?这熊剥了皮,铺在榻上,睡起来岂非强胜如今又冰又冷的?这夜里颠鸾倒凤起来,啧啧!」
周子舒不禁失笑,「纣王曾因熊蹯不熟而杀庖人,我想这熊掌不是这么好整治的。」
「走,跟上看看。」
周子舒自然没有反对,他俩若是联手出击,那熊有十条命也不够赔的。现下不过衔尾而追,倒是好奇大于猎杀之心。
那白熊性憨,两人跟了他近一刻钟,牠毫无所觉,一心前行,也不知去往何方。两人原本体温就较常人低,索性隐去气息,遥遥在牠身后散步,竟相安无事,就像是遛一只大狗熊。
「阿絮,听说熊的前掌比后掌好吃,一双前掌当中,右掌又比左掌好吃,是真的吗?」
周子舒目光渺渺,半晌道:「前掌是真,左右倒不一定。熊冬眠时,一掌用以舔舐,一掌用以堵住□□,但左掌右掌,却没有定论,有的说牡左牝右,有的说一年一换。多年之前,我、北渊、晋王围猎一只棕熊,两只前掌晾了大半年,石灰浸泡去毛,蜂蜜熬煮,分了两锅炖熟,熟后剔骨去甲,切成细条再焖──工序繁复,滋味醇厚,还有一锅是带膻腥味吃不得的,名过于实。」
「咱们这样食雪饮冰,长居雪山,也跟冬眠没两样了。」温客行不无自嘲道,将双手举起到眼前,细细打量道:「阿絮,你说我这是左手膻呢,还是右手腥?」
周子舒不语,瞟了他一眼,一手忽然攥紧温客行的手,另一手挥掌横扫,扬起一片又一片大雪,卷往那只大白熊,那熊吃惊四顾,还以为是甚么庞然大物排山倒海而来,吓得四足狂奔;两人携手,踏雪如飞不留痕,周子舒右掌不住扫起大雪,挡住两人的身影。温客行睫毛微闪,似乎知道点甚么,又似乎在躲避甚么,却也死死回攥他的手,形影不离。
约莫半刻钟后,那熊转往一处山谷奔去,那谷径看来颇为陡峭,那白熊则是轻车熟路,半滚半跑旋了进去。两人艺高人胆大,相视一眼,不约而同心想那熊总不会设下陷阱害人,便跟着奔了进去。
周子舒收了掌力,环目四顾:原来这处隐蔽的山谷得天独厚,上有峭壁挡住暴雪,下有密林抵御寒风,竟成了相对温暖的所在。不只地上有些野草,悬崖边上,还长着四五棵秋子梨树,摇摇曳曳垂着许多青绿色的果实。那白熊以为自己逃出生天,坐在梨树之下气喘吁吁,忽地一掌击在树干上,震落了十几颗梨子,随手抓了一颗,便啃了起来。
两人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直直盯着那白熊吃梨。那大白熊亦是浑身怪癖,摇落十几颗梨,捡起一颗吃一口,便扔在地上;再捡一颗吃一口,还是扔在地上,十几颗如此吃过一遍,地上满是吃了一口的梨,牠看也不看,便走去摇另一棵树。
「阿絮,这里就几棵梨树,牠再这样搞下去,我们不就没得吃了?」温客行舔了舔唇,说道。
周子舒不禁失笑,饶是他俩定力深厚,闻得梨汁的酸甜香气,也不由得动心,于是挑眉道:「你想动手?」
「我们不杀牠了吧,听你说,熊掌整起来麻烦,也不是十分好吃;这熊皮嘛,我们不怕冷,不睡也罢,就让牠好好在这里吧,我们吃完,摘些梨子回去给成岭他们就算了。」
「温大善人,心软了?」
温客行盯着白熊踱来踱去找吃的模样,悠悠道:「唉,我想起老怪物了。」
周子舒轻轻叹口气,「叶前辈他如今……」
「老狗将死,尚会寻个无人知晓的地方躲起来,他这般心高气傲之人,如今肯定不知道在哪个深山旮旯里了吧?」
谷里阳光不强,且有植被,两人便脱了帷帽,找了颗大石头坐下来。周子舒沉吟半晌道:「你说,当年容长青前辈欲练六合神功,不料走火入魔,后来叶前辈为了救他,将他的功力度到自己身上,没想到因存了舍己救人的信念,反倒参破了心法,从此脱离凡胎。」
「后面这层关键是我之后才想通的。老怪物一开始就是骗我!」温客行深深吐了口气,「其实也不是骗,他要我义无反顾,立下必死的信念,才能破而后立。」
「你当初就没想想,传功之后,容长青前辈没死,还生了个儿子容炫。」
「哎,我当时心慌意乱,没来得及细想关键,便急着上山来找你。」
「我明白。」
周子舒深深望向他眼底,温客行却没有与他对视,盯着那吃饱梨子,坐在地上发呆打盹的白熊,转移话题道:「老怪物说,当年容炫失踪,他下山找了大半年,途中不进荤腥热食,回来也不觉有何异状。他头发变白,是因为胡吃海喝,冷热荤腥不忌。我想,要是隆冬下山个把月四处逛逛,吃喝节制点,应该没有大碍。」
周子舒没有接他这话头,低头捡了根树枝把玩,道:「这六合心法之所以被称为妖书,是因为此乃『速成』的修仙功法。据我所知,道门炼丹修仙,正途都是服饵辟谷开始,渐次到行气导引,过程可能要几年、几十年,甚至一生难以企及。但修练这功法,赌赢了,就能一蹴达到天人合一的境界。」
「天人合一……这般困在山上,就像那白熊一样,一个人饿了吃、吃了睡,又有啥意思?」
「所以我说这是速成功法──修道者,谁不是选个洞天福地,戒除声色,百日筑基,恬淡虚无,方得窥入门之道──一切都是顺应心性而为,你这忽然从江湖腥风血雨,来到雪山清净之地,也不过百余日,才生出这种寂寥感。」
「阿絮,你对修道长生有兴趣?」
周子舒摇摇头,「等我们玩腻了、活腻了,到时候算准时间,一起作死,下山便一起下山,吃喝便一起吃喝。若我觉得时间多了,我便多作几回死,到最后,差不多总能死在一起的。」
「这还能算的吗?你又知道你能活多久?我能活多久?」
周子舒抓起他的手把玩,眼神晶亮,煞有介事地审视他的生命线,「脉象经络、呼吸吐纳、情绪五感,咱俩天资聪颖、时间充裕,总能琢磨出来的。」
「你不怪我?将你长久困在这冰天雪地……」
「我早就说了,与你,有何不可?」周子舒看着他背光的脸,一头白发几乎消融于日光微尘,他瞇了瞇眼,幽幽道:「若心在樊笼,天窗、五湖盟、青崖山、江湖各派,何处不是曳尾涂中?心向自由,则何处不逍遥?」
「所以,你到底害怕甚么?」
温客行闭眼半晌,倏地睁眼,挣脱周子舒的手,起身向前,重重挥掌击向雪地。山谷积雪不如外边的厚,这几掌下去,劲风扫荡,除了雪花,还击起许多杂草尘土,一下子彷佛地动山摇。这白熊今天也算倒了八辈子霉,啥都没干,便被两个疯子一路追赶,以为逃到山谷里便安生,突然又被掌风惊醒,作势挥爪攻击,转瞬便被轰倒在地。牠自知不敌,远远跑开,却又不舍那梨树,只好窝在十多丈外的山脚下,远远观察。
「这又是做甚。」周子舒抿了抿嘴,跟着温客行略显踉跄的脚步,一直走到梨树之下。
「我……我看不惯牠睡得这么舒服,我也要去睡树下。」
温客行一头坐倒在树根,右手不住抚着额际;周子舒拾起他左手把脉,蹙眉道:「你脉象怎么如此之乱?」
温客行抬头,周子舒立马阻了他的话头,道:「别说话,闭目养神,我为你护法。」
弦月当空,星河如带,长明山上的日昼较黑夜为长,往往到戌正之后才入夜,因此得「长明」之名。周子舒盘腿而坐,仰望星空,默默从星斗方位,辨认山谷之所在,心想日后说不定还能在这里种些东西,自给自足。
「阿絮,你说这树上有蜜吗?」温客行醒来,第一句话却问了一个无关紧要的问题。
「梨花开时,自然是有蜜的。」周子舒捡了一个完好的梨子,在衣服上擦了擦递给他,道:「你刚打下来的,我吃了两个,挺甜的。」
「有花蜜,那就有蝴蝶、蜜蜂吧?所以可能是有蜂蜜的。」温客行喃喃道,接过梨子,小心翼翼地啃了几口,便坐靠在树干上盯着树桠。
「有没有蜂蜜,你就要问牠了。」周子舒下颔微扬,点向十数丈外的白熊,那白熊也是稀奇,见两人抢了牠的树,但不怎么吃梨,便放心沉沉睡去,恐怕牠这辈子也是第一次见到两个活人。
「阿絮,你说我是不是很自私,明明是我贪恋那一滴蜜,却要你陪我陷入险境。醒过来之后──我原以为自己不会醒了──每次看到这片白茫茫的大地,我都觉得自己不配,我原是卑贱的蛊虫,只配活在阴暗卑湿所在──」
「你我形骸相依,情如一体,你何须如此自厌自弃?」周子舒左手搭脉,右掌按上他的檀中穴,发现他任脉真气突突乱跳,一面为他宽胸理气,一面思忖有何解决之道。
「阿絮,你对我这么好,是因为我是你师弟吧?如果我只是……只是刚好在街上看到你晒太阳,就缠着你,你不会理我的吧?」
「不会的,可能我会晚一点卸下易容,跟你多吵几次架──你本质还是那个神医谷出来的小少年,不会变的。」周子舒暗叹口气,知道现在没有办法和他讲道理,只能哄孩子般哄着他。
温客行大口喘气,心智散乱,湿冷的手紧抓住周子舒。周子舒见他冷汗浸湿衣襟,便帮他松开了些,温客行的手随即扯上他的腰带。
「阿絮,我好冷」
指尖是冷的,面庞是冷的,胸怀是冷的,唇是冰凉的,只有唇与舌之间是温暖缠绵的。月落西天,梨树洒落在地上斑驳的疏影,随着夜风偶尔颤抖,满天星星眨啊眨的,惟有耳鬓之间的呢喃低语,隐隐回荡在山谷之中。
你不是毒虫,你是一条贪恋花蜜,想变成蝴蝶的毛毛虫
我是,只有强悍狠毒到吞食一切的蛊王,才有资格活下来!
毛毛虫的身体也是有刺的、有毒的,你忘了吗?
啊,我忘了……
你是不小心从树上掉下来的毛毛虫,被坏人捡起来,放在皿里
很痛,我的身体好像不是我的,我静静地看着自己受苦,彷佛那不是我
那是你,你费尽心思,逃过蜈蚣的啄食,逃过毒蜂的针刺,渐渐长大
我觉得,自己要死了,受苦的是另一个我
那都是你,你假装自己也是毒虫,伪装成蛇的气息,努力活下来
那些毒虫都在互斗,我有时候看着他们,有时候咬他们一口
很好啊,就是要这样,你不断的进食、蜕皮,强大起来
是,最后连那坏人,都被我吃了
你成功了,然后你结了一个蛹,将自己包裹在里面,保护自己
我好像要融化了,化成了水,所有的五脏六腑,都不存在了
那些吃下去的东西,好的坏的,都要消化,成为新的躯壳的养份
我……好像睡着了,动不了了
你等待破蛹而出,静静把湿润的翅膀撑开,小心不让自己掉在地上
我好怕,我想变成一只蝴蝶,只停在你的胸口,再也不飞走了
不怕,你很努力了,我会接住你的
阿絮,我好像在作梦,我真的梦到自己变成蝴蝶了,到底哪个才是我?
你知道,庄周梦蝶的前一则寓言吗?
不知道
有一对兄弟,哥哥叫景,弟弟叫罔两
弟弟是鬼吗?魑魅魍魉的魍魉?
不是,哥哥是影子,弟弟是影子的影子,也是影子与光之间的微阴
那……谁是他们依附的身体?
不知道,但景知道自己必须依附于其他事物,才能存在
是光吗?不是有光,才有影子?
只有全然的光明,就没有影;只有无尽的暗夜,也没有影
那景和罔两呢……
他们都是从暗夜走向光明的存在,面向光明,带着背后暗夜的一部分
才是完整的吗?
罔两依附于影,影依附于形,形依附于心,心依附于万物,一切不由自主
不由自主,随着光明与暗夜,直到消寂……
两人茫茫然若醉入梦乡,不知今夕何物。日升月落,光明与暗夜交替,清晨的日光在他俩身侧照出层层重影。终于,温客行动了动自己僵硬的脖子,挨着树干,缓缓侧坐起身,不忘伸指戳戳旁边的人。
「别弄,我现在一根手指都不想动。」
「我们睡了多久?好像不只一个晚上了。」
「不知道。」周子舒懒洋洋地,眼皮都没有睁开。
温客行也不以为意,将一头白发散在他胸前,根根如琴丝筝弦,又像叶脉筋络,再拨了周子舒一大把黑发,跟自己的白发掺杂在一起,然后揪了一撮,不住搔着他的胸口。
周子舒终于睁开眼,目光正好对上他的。温客行看着周子舒的眼神一如既往,纯真而依恋,但不见以往偶然流露的小心翼翼,而是掺杂些许邪气幻化的促狭;七彩琉璃般的双瞳,不再是从前万花筒似拼凑出来的图样,而是重归一体,流光溢彩,在明暗之间闪耀。
「疯病总算痊愈了,不愧我循循善诱。」周子舒真心笑着,又闭上眼睛,随他修长的手指在颈肩游移,「我再睡一会。」
温客行轻轻感受着下颔的胡青、经脉的浮凸、喉结如山棱的起伏、锁骨的绵延,以及凹陷下去的颈窝,彷佛从来没有这么用心感受过一个人,喃喃道:「是啊,你可诱得我狠了,论起调教徒弟,我还是不如你。」
周子舒呼吸绵长,已然沉沉睡去,没有回答他的问题。温客行最后把自己的手藏在他的衣襟里,头枕在他肩上,也跟着睡了起来。
又过了不知多久,忽闻「啪、啪」两声,两颗不知道甚么物事掉在跟前,这回两人同时睁开眼,但见那只大白熊就人立在三丈开外,露出森森白牙,一副垂涎三尺的模样。
「欸!放你一马,还真当我们死了?」温客行随手抓了两个吃剩的梨核飞掷过去,那熊吃痛,吼了一声,温客行便连掷三四个梨核,幸亏那熊皮粗肉厚,退开两步,还是一副虎视眈眈的模样。
周子舒见状,忽然笑得前仰后合,不可自止,上气不接下气,几乎让温客行怀疑他是否也患上甚么疯病,他才勉强止住笑,道:「我之前就在想,那只熊半夜有没有醒来偷看我们。」
温客行瞪大眼睛,不可置信道:「你居然得闲想这个?」
「你发完疯,哭着睡着的时候,我才想的。」周子舒脸不红气不喘道。
「我……我应该没事了。」温客行眼帘闪动了下,「从闻了醉生梦死开始,小时候经常发作的头疼和心悸就不时复发,有时甚至控制不住自己……」
「你那是癔症,幼年经孟婆汤和意志强行压抑,长大来势更加凶猛;全赖我以肉身为药引,治好了你。」周子舒也对他眨眨眼,温客行憋了半晌,忍不住也笑了。
「不发作,你就不帮我治了吗?」
两人身心舒畅,都有种豁然开朗的感觉,对那白熊也起不了甚么杀意,不过是逗着牠玩。温客行捡起白熊扔来的玩意,仔细一看,居然是两颗青梅,不由得大喜,道:「原来还有梅子!」
两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抡起袖子重施故技,挥掌扬雪,便赶着那熊跑;白熊虚张声势大吼几声,但两人联手之势岂是牠抵挡得了?堂堂一只巨熊只能抱头鼠窜,这回居然沿着山壁攀缘而上。
「老怪物,还跑!」
区区峭壁,他俩当然不当回事,随手便跟着白熊攀上,那白熊打又打不过,逃又逃不了,只能继续任由这对附骨之蛆凌虐。
「这位熊前辈说不定藏了不少吃的喝的,你客气一点。」
周子舒说道,温客行嗤笑一声,脚下借力一跃而上,便越过了那熊的头顶,那熊见状爬得更快,一人一熊比赛似的,半晌便前后爬上崖顶。
「阿絮,你快来看,这里除了梅树,还有一处寒潭!」
周子舒也被引起好奇心,脚步一蹬翻了上崖。这崖顶连着一处仙人难登的陡直绝壁,绝壁之中,则像生生被斧凿出一道堑,从中流出些许冰泉水,汪成一处深潭。十多棵鹤顶梅,各以千奇百怪的姿态盘踞在寒潭周围,如今花期已过,树上结了许多青梅,潭面仍有几许淡粉色的梅瓣漂浮。
周子舒立于雪中,望着十几棵梅树,茫茫然有隔世之感。温客行飞身前去探勘寒潭,转眼回到周子舒身边。
「我看潭里有不少鱼,难怪那白熊吃得肚满肠肥。」他摊开手掌,掌心躺了两片梅瓣,掩不住喜孜孜的模样道:「明年,我们再来看花。」
周子舒将那两片梅瓣拾起,收入胸口,道:「好。」
这崖上平台比起山谷的面积稍小,积雪较深,风势也比较大。平台中间,有一枚黑黝黝的方石,奇在触手滑溜,而且看来不过矮几大小,却是举之不起,就像是玄色蒲团镶在雪地,片尘不染。
至于角落的小小岩洞,看来是那白熊日常起居之处,沿路走去,都是些果核鱼骨之类的东西,大煞风景。然而两人走近,才发觉洞口竟以古隶刻了几个大字,深达寸余:「普通坐化于此。」
「普通?这是人名还是法号?」
洞内狭窄,仅容一人屈身而立。里面不见骸骨,也不见其他字迹,倒是被那熊折腾得有些骚臭之味。
周子舒想了一会,道:「『普通』也是梁武帝萧衍其中一个年号,不过都无从考究了。总之山谷梨树和崖顶梅树,该都是这位植下,百年来繁衍生息。」
「这位才是真正的古僧吧!」温客行不由得道。
「这长明山古僧,或许是几百年前真有其人的传说,后来这尊号被安到容前辈、叶前辈他们身上,现下,或许是咱俩要继承其衣钵了。」
两人说到这里也有些感慨,于是对着那洞的刻字,躬身拜了三拜,是感怀造化,亦是感念前人种树,后人乘凉且得果子吃。
那白熊见两人研究牠的居所,有些不知所措,只好远远跑到潭旁,蹲在边上试图抓鱼,然而牠在潭边乱抓乱捞,反而把鱼都赶到深水了。
温客行大概真把牠当叶白衣杠上,见牠憨态可掬,三两步便飞到牠跟前,彷佛教孩子般说道:「论起这徒手捉鱼,你可是遇上老祖宗了,来,让爷爷教你。」
白熊闻言,大概逃无可逃,懒得挣扎,便退到一旁,傻乎乎的看人教牠抓鱼。周子舒拿他们没办法,索性自去摘了几颗梅子,津津有味吃了起来。
温客行从小自力更生,这徒手抓鱼打兔子的本领是炉火纯青,只见他抡起袖子,眼望潭心,脚尖稍一借力,便飞身潭面;拇食中指微弯成勾,斜斜插入水下,竟是波澜不惊,须臾之间,鱼尾带着水花激起,但见他拇指扣住鱼腮,中食二指钳住鱼嘴,一抓便是一条,转眼捉了四条银白闪烁的潭鱼,反手抛回岸上。
那熊盯着活蹦乱跳的鲜鱼,蠢蠢欲动,周子舒斜眼瞟去,便以梅核打牠爪子。温客行也怕捉得尽了,只挑肥美的大鱼,小鱼都轻轻放过,见白熊馋得可怜,便笑瞇瞇扔了两条给牠。
「乖,一边玩儿去。」
「本来用树枝比较省事,但插破了肉,终究不甚美观。」温客行拎着两条鱼走回周子舒身边,解释道。
「当真干净俐落。」
「你以为我这手功夫怎么练的?」
周子舒望向他的双眼,温客行也回望着他。周子舒见他眼神清朗明亮,眼底隐隐流淌愉悦和柔情,便放下心来,道:「来想想怎么料理这鱼。」
两人并肩走到平台中,将鱼并排搁在黑方石上。但见黑石白鱼,鳞光闪烁,真真赏心悦目。
「切鱼脍?」
「正合我意。」
「一人一条,扣一年命?」
「有何不可。」
温客行坐下来掏出匕首,麻利地蒙眼去腮抽筋放血,周子舒不忘吩咐道:「一条片薄,一条切细缕,我去摘梅制酱。」便把鱼摊交给温客行。
他走到梅树下,先是挥剑削冰为盘,再摘了些梅叶,供温客行摆盘之用;摸摸酒囊还有些酒,想了想,从崖上平台跃回山谷之中,费心找到几颗树顶冻梨;然后飞回崖顶,挑了几颗最生硬的青绿色梅子,又摘了几个底下偏熟的夹黄梅子,便开始制酱压汁。
温客行把摘下来的皮骨血线内脏,全扔给白熊打牙祭,那熊如今简直奉他两为神明,远远坐在洞里不敢打扰。黑石上雪白鱼肉分做两边,温客行有意炫技,当真将一边片得有如蝉翼,一边切得犹如飞絮,彷佛风一吹便化了。
周子舒又切了两个方形冰碗,削了五六根梅枝成木条状,搜集梅树上的雪花,盛了半满,然后破梨去核,将梨中冰渣挤入碗中,最后各倒了些清酒搅匀,稳稳端到温客行面前。
「别人纤手破新橙,我家阿絮这双纤手是破梨又破梅,当真贤慧得紧。」温客行喜道,忍不住先挖了一口冰来吃,露出心满意足的神情。
「君子远庖厨,温大善人自荐杀鱼,我比不上你的刀工,可不敢掠美。」周子舒坐在他身边,把梅酱和些许酒浇在细缕那边的鱼脍拌匀稍腌。温客行以刀刃挑了一片生鱼到他嘴边,自己也吃了一片,闭眼不住回味。
「不急,这些再用冰渣洗一遍。」
这鱼脍原是夏日恩物,旧日宫中,须以冰镇呈上;而这长明山上,最不愁就是冰雪,于是他捧着冰盘,纵身跃至那山堑冷泉之旁,徒手劈了许多冰渣,垫着鱼肉,就着冷泉冲洗片刻,便即离水。
冰洗过的生鱼片稍为紧缩,鱼肉表面变白,口感弹牙,沾上些许青梅汁,清淡爽口,滋味沁人心脾。而细切那边,掺着黄梅肉的梅酱和了些清酒,搅拌入味,些许腥味化作腥甜酸爽,别有一种醉人浓香,各有千秋,难分上下。
两人久未开荤,以梅枝为箸,一时间吃得没空说话,间或嚼一口挫冰清除余味,回过神来,两盘鱼脍都已吞吃了一大半。
「从前宫里以熟栗黄、橘皮、白梅、蒜姜做酱拌鱼脍,我总略嫌其过于辛辣,盖过鱼肉鲜味;不如霜卜为缕,楚橙作虀,酸甜多汁,脆嫩爽口──如今我们这般,正是春兰秋菊,各擅胜场,下次叫成岭带些盐和香料上来,还能变些花样。」
「就你多讲究。」温客行睨他一眼,一手枕在石上,一手舀冰入口,半醉不醉的神态十分诱人,「不如多带些酒,你这冰梨酒调得煞有滋味,以后多调几种口味给我喝。」
「星明那小子机灵,带了酒曲上来,库内有些空坛子,回去翻书研究研究怎么酿酒。」周子舒认真思忖,温客行却等不了这么久,凑到他腰间去,径摘了他的酒囊,趴在他膝上,扭开盖子倒来倒去,却是空空如也。
「一滴都没有了。」周子舒按住他的手,勾起他下巴,意味深长的笑道。
山中无日月,崖顶之上,当真只羡鸳鸯不羡仙。可叹长明山的另一边,两人的徒儿正在山坡上遛骡子,不忘苦苦拆招,等待师父师叔回来验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