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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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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春三月,长明山腰,乍暖还寒。山下已是将近春暖花开,山径积雪却犹有数寸之深,小径边上的草枝,稀稀落落挂着几颗晨曦露珠凝结的冰晶,彷佛一触即融,又彷佛点点摇曳在风中。
路远迢迢,两人两骡,两骡除了驮了两个年轻人,还各自驮了一个大橐囊,一步一晃荡,骡蹄踩在雪地上,留下深深的足印。骤然风起,一只骡子打了个喷嚏,另一只骡子「吭哧」几声,接着连打了三个喷嚏,两人眼前顿时尽是白雾,然后便是骡子臭烘烘的唾沫味了。
「唉!」张成岭无奈地用皮帽护耳掩住鼻子,「怎么这两骡子好像越走越慢似的,天黑若上不了山,咱们今晚又得露宿荒郊野外了。」
「成岭师兄,这里驮的可是我们大半个月的粮食啊!还有师父师叔要的酒、换洗衣裳、澡豆毛巾、笔墨纸砚,还有一管箫、一张琴、一副棋,一堆大巫给的药材,还有瓜子坚果!唉,总之一样都扔不了。这一头骡子等于驮了两个活人,牠能不慢吗?不撒气把咱俩甩下来就不错了。」毕星明拢了拢羊皮袍子的衣襟,半是哀怨、半是促狭道,接着摸摸骡子的头表示安抚。
「这大雪天的,要啥澡豆呢……师父师叔他们俩还成天洗澡不成?」
毕星明无言以对,心里实在佩服这位大师兄把天聊死的本事,这话可是要怎么接?他到底是如何跟着卸任天窗之主和退休鬼谷头子闯荡江湖,而后拜他们为师,还平安无事活到现在的?
想了半天澡豆的问题,想之不通,张成岭决定先将之抛诸脑后,忽然福至心灵道:「星明,你说师父师叔传信,除了叫我们带这些东西上山,是不是还会考较我们的功夫?」
毕星明闻言也是一凛,两人相视一眼,都从对方脸上看出「大难临头」四个字。话说去年年底段鹏举和毒蝎带了百余手下,闯上长明山顶意图打开武库,没想到却被周子舒预藏的炸药搞了出雪崩,全部活埋在雪堆之下,过完年,想必全变成雪藏冻肉,从此冰封,而那武库大门也被千斤重的积雪堵死,欲开不得开。
山下百姓不知内情,只闻雪崩当天山上轰隆怪响,犹如天罚降临,于是一个个跪地膜拜,只求上天保佑。当时山下客店还有数个天窗探子留守,只道山上出了异变,于是一半赶回向晋王秉报,一半上山探查究竟。
而在叶白衣传功温客行之后,七爷和大巫便得知温客行要去武库与周子舒赴死,也明知劝之不得。于是四季山庄这边也派了一队人马尾衔而去,只是脚程当然不及温客行,约莫在雪崩后两天才赶到,刚好与天窗探子错开,却也从山下居民口中得知雪崩一事。
七爷深知二人能耐,也知道周子舒沿路借着他的人脉定制炸药布了这个局。且先前从叶白衣口中知晓,他们若练成六合神功,就是食冰饮雪不老不死的状态,等闲困着一年半载也死不去,便也镇定下来。但此事实在过于惊世骇俗,也不好张扬,为免引来更多人上山争夺六合心法,遂不动声色吩咐众人想办法连络上两人。
然而张成岭和毕星明等四季山庄弟子并不知内情,个个如丧考妣,好在还有七爷和大巫当主心骨。于是放了几十次信鸽,然而长明山实在太高冷,鸽子或者冷死,或者被猎户打来吃了,总之一去不回。最后还是成岭从龙渊阁藏书得到灵感,匆忙赶制了几张火浣布,在天灯中制造夹层,信鸽则安在夹层之上,等天灯烧得七七八八,鸽子方才扑腾而出,如此飞得又高又远,直放到第七个鸽子天灯,终于收到两封来信。
「师父师叔一切都好,勿念。」周子舒的笔迹。
然后第二封便是一长串生活用品清单,温客行的笔迹。
四季山庄等人收到回信,简直是涕泪纵横,只差没有仰天烧香。如此乱了几个月,山下已是暮春初夏时节。七爷和大巫不便久留中土,收到回信后,便称两人或许需要在山上养伤,于是协助众人采买用品,吩咐张成岭与毕星明趁着雪融回暖上山,其他四季山庄新丁则留在山下,充作平安银庄伙计,便径回了南疆。
张成岭和毕星明一身夹衣皮裘,腰挂精钢长剑,骑着青骡,俨然是个少年侠客的模样。两人一边互吐苦水,叨念这几个月的忧心;一时又笑了起来,毕竟甚么餐风露宿之苦,都比不上师父师叔好端端的在山上等着他们。
到了傍晚,两人终于能隐隐瞧见山顶,明日起早赶路,说不定中午之前便能上山顶。现下天黑不敢贪路程,便找了个背风的山洞升起火堆歇息,不忘互相考究对方八卦掌和两仪剑,以免在师父师叔面前死得太凄惨。
「星明,你知道武库位置吗?师父师叔怎么知道我们来了,难道我们要摸到武库前敲门?」
张成岭将冰冻的腊肉烤得油滋滋的,拿出两个馒头,也插在签上烤几下,才掰开馒头,将腊肉夹进去,再递给毕星明一个。
毕星明老实不客气接下,三两口吞吃入肚,又舔舔手指,方道:「放心,等我们快到的时候,放个信号弹,师父师叔肯定会出来接我们。」
「这雪山上鸟兽绝迹,师父师叔这几个月也不知吃些甚么?」
「放心吧,总有些雪豹雪鸡、松子蟠桃甚么的。我这回连酒曲都带了,若是山上有野果能酿酒,两位老人家便能自产自斟自饮了。」毕星明不无得意道,酒曲体积轻小,若能酿得酒,下次他俩就不用驮着十几斤酒上山了。
张成岭点点头,又夹了两个咸菜馒头,踌躇半晌,道:「哎,星明你也别叫我师兄了,我年纪小,江湖经验也远不如你,以后还得靠你多提点。」
毕星明煮融了一锅雪水,先是舀了一勺给张成岭,闻言忙道:「师兄见外了。咱们四季山庄,不少长老和弟子都是带艺投师,辈分肯定从入门先后论,否则便是乱了纲常。我的入门师傅是毕师父,承蒙师父师叔青眼,传授武艺,最多算得上入室弟子。」
他边说边洒了些茶叶末子到水里,续道:「师父、师叔和秦……已逝的秦小师叔,以及成岭你,都是四季山庄的嫡传弟子,与带艺投师的弟子地位可是大大不同;若是以后四季山庄再招小徒弟,咱俩教他们蹲马步,那些便只是入门弟子了。」
张成岭点点头,将勺子还给毕星明,若有所思。从前镜湖剑派由父亲和两个哥哥统筹,父母怜他幼子,自小只让他跟前尽孝,秋月剑法廿九式,他记得全名字,剑招却使不上三招。全赖他个性随和,师兄师弟们敬他是掌门之子,平时与他相处融洽,却无师兄弟间朝夕练功相处的感情,及真心的敬重。
毕星明舀了一大勺茶喝了,抹抹嘴角,恨恨道:「说起党同伐异,段狗那老贼才是个中好手。庄主离开天窗后,他手下的嫡系抢功第一,却拿我们作马前卒;当时幸亏韩统领护着,韩统领失势后,处境越发艰难。所以后来庄主被擒,我们明知不敌,就是拚着性命,也要去干。」
张成岭点点头,毅然道:「换作是我,也会这么做。」
「那是自然。」毕星明拍拍他肩,「我们师兄弟同心,何愁振兴山庄无望?」
两人彼此劝慰一番,都觉踏实了许多。于是渐渐睡下,一夜无语。
***
雪山皑皑,日头一起,雪上渐次反射出一片银白,耀眼闪烁。远望天色灰蓝,云絮如白练披散,与这雪难分彼此,炫得人几近目盲。
山顶积雪终年难化,武库外,雪堆掩映,那曾吸引无数野心家而洞开的大门,如今半掩半闭,隐约可见两个人影,百无聊赖地一站一坐,一个默默梳头,一个瞇眼盯着外面动静,蹙眉道:「算着脚程,成岭和星明怎么折腾也该到了吧?怎么没些动静?」
「这回咱俩真成了倚门望子的老父母了。」温客行将手中的黑发于指尖拨弄半晌,笑道:「阿絮,你这头发老是梳不开。」
「那就随便扎个髻吧。」
「不行不行,士别三月,等会两个小子以为他们师父变成深山盘荼鬼了!」温客行笑道。
「我是老盘荼,那你就是夜叉鬼,谁也好不过谁。」
周子舒右掌随即往后一抓,温客行手腕一闪,稳稳将手中一束头发扭成半个髻;前者头也不回,五爪从虎爪改为鹰爪,刚好箝上木梳,温客行也不跟他强,任由他取走木梳,顺势拔下自己插在鬓边的木簪,五指发力,狠狠以簪连盘带绞,插入髻中。
「你再乱动,这高髻就要盘成灵蛇髻了。」温客行嘻嘻笑道,见周子舒疼得龇牙,似乎又有些舍不得,忙道:「我已经让成岭带澡豆上来了,到时候我们弄一大桶子水好好洗个痛快,洗他三天三夜,叫两个小子服侍咱俩刷背;再冰镇一壶葡萄酒,磕磕瓜子,夜里师徒抵足谈心,吹箫抚琴,岂不甚好?」
周子舒摸摸自己既歪又弯的发髻,放下梳子,没好气道:「你到底让他们带了多少行李上山?难怪十天的脚程,都得拖到半个多月。」
「不多不多,子曰:『有事弟子服其劳,有酒食,先生馔』,这可是圣贤之道啊!你看我这做师弟的,不也服侍得你──哎呀!」
得意之际,报应转瞬而来。温客行倏地缩手,盯着自己食指断了一半的长指甲,叫道:「我指甲裂了。」
「勾到头发了吧?我看看。」
周子舒拎过他的手,细细查看。这几个月,他俩和深山野人差相彷佛,剃须修甲用的是匕首,衣服脏了只能脱光了洗,洗了再穿。幸亏不用找吃的,渴了便挖一捧雪解渴,梳洗也有无穷无尽的雪融水,就是一张嘴淡出鸟来,成岭那几个天灯送上来时,两人差点把信鸽都烤来吃了。
「好疼啊,阿絮,你别掀我指甲。」
所谓十指连心,周子舒揪了几下,总算玩够了,拿了匕首便道:「到外头整吧,不然把你手指头给削了。」
武库内的灯油虽以鲸油特制,灯芯也以醋浸过,耐于久烧,但两人习惯夜视,平时库内并不点灯,反而出库需要带上帷帽,不然雪地反射阳光,久了会导致目盲。手边的帷帽还是趁融雪后,捡了几顶雪堆露出的天窗竹笠改造的。
两人戴起帷帽,到外头找了座石台,衣袂扫了扫雪便即坐下。山风凛冽,周子舒认真地揽着钢钻搞瓷器活;温客行低头注视,像是怎么也看不够。几绺银丝斜飞,从皂色轻纱中掠出,宛如檐冰凌荡,衬得他容色如玉,唇红似血,一抹似笑非笑之意流泻
「阿絮。」
「怎么了?」
「没事,本想问你冷不冷,觉得问得傻了,便不问了。」
两人如今体内六合神功运转,加之日日食冰饮雪,就连体温都比常人低了不少,山上刺骨寒风,对他们就同春日煦风般。就像现在,仅着几层单衣,也是暖洋洋的。
修了半晌,周子舒将逐根手指细细打量,总算满意了,方倒转匕首道:「将就点吧,替你把倒刺都修了。这儿没锉刀,爪子抓抓地就平了。」
「不将就,我满意的很。」温客行高兴地将手掌在眼前转了转,忽地狡诘笑道:「但我才不抓地呢,我要拿你练爪子!」
言未毕,温客行倏地翻身而起,以右手拿他左肩,中食二指捏往肩尖后的骨缝。周子舒侧肩躲开,前者便改抓衣襟,顺便伸指挠了他胸口一下。
「光天化日就这么野!」
周子舒笑道,索性化掌为擒,也去撕他衣襟。两人斗力不过,各自松手,又朝对方外衣下手。周子舒侧身拿他前臂,温客行刚好闪过,周子舒便去扒拉他披风,唰地从中撕开两截。
「撕吧撕吧,反正快有新衣换了!」
温客行语带兴奋,双手十指箕张,分往他左右胸前抓去,周子舒倒退半步,温客行指甲已然刮破他大氅前襟,稍一进逼,十指划过,一阵布帛裂响,周子舒好好一件大氅已有如流苏霞披,条条缕缕挂在身上。
两人平日无事,便是如此打发日辰,亏得他们功力相若,内力同出一源,有时打着打着变成真打,内息运转,倒也无甚大碍。而这种不带内力的过招更是家常便饭,每天都要来个十几次方才罢休。
好不容易告一段落,两人终于罢手,满意地看着对方身上披挂着的流苏和窗帘迎风飘扬。
「等成岭他们上山,也得好好考较他们武功进境。」周子舒摩搓下颔思考,「到时候我教成岭剑法,你负责教星明掌法──刚好武库内有一本老毕惯用的掌法秘笈,待会先给你看看,招式走险急崩劲路子,你应该很快上手。」
「好啊,我教徒弟最有耐心──」
话声未落,远处忽来一下既长又尖的哨音,随即升起一串金色焰火,咻咻划入天际。
「是信号弹。」周子舒微笑道。
「看方向,大概两三刻钟便到了。」温客行也笑了起来,解开腰上玉箫,十指轻抚,缓缓吹起一曲凤凰台。
箫声舒缓,有如凤凰双飞,展翅轻舞,回旋依偎,难分难解,绵延不断。约莫吹了两刻钟,骡子与人的影子终于出现在雪原上。
「师父、师叔──」
张成岭和毕星明远远便瞧见到两人一红一蓝的身影,迫不及待喊道。只恨那□□骡子不能快马加鞭,仍是慢悠悠地前进。
玉箫离唇,雪山仅余一片静谧。骡子陷入雪地的脚步沙沙声越来越近,师徒四人相对遥望半刻,成岭首先忍不住下骡飞奔上前拜见。
「师父!」
得见周子舒好端端活生生站在自己面前,他满脸喜不自胜,忽然眼前一花,定了定神,恍然发现师父身边的师叔居然白了一头青丝,豆大的泪珠顿时滚了出来,一把便扑在温客行怀里。
「师叔、师叔──」
「哭甚么?你师叔我能走会跳,头发白了,眉毛还没白呢,哪这么容易死?」温客行按着他的肩轻轻推开他,接着弹了弹他鼻尖,「就是爱撒娇,以后怎么做大师兄?」
「我不做大师兄,我要跟师父师叔留在山上。」张成岭抹了抹泪,转头又见师父的外衣破得跟挂面似的,心想师父师叔这几个月过得究竟是甚么茹毛饮血的日子?一腔悲愤陡然而升,只恨自己不能胁生双翼,早点上山伺候。
「好家伙,我徒弟一来你便抢了去,两个一样孩子气。」周子舒笑道,只得拍拍成岭的头,成岭索性连师父一起抱上。毕星明抹抹汗,大老远使尽九牛二虎之力,终于拽着两头骡和行李到两人跟前,老老实实拱手跪下请安:「弟子毕星明,叩见师父师叔。」
「好徒儿,辛苦你们了。」周子舒难掩欣慰,这一路不仅山高水远,还亏得他们想尽各种方法联络,既不气馁,且有智计,直到如今,他心里才隐隐认同四季山庄复兴有望。
「师父师叔,外面冷,快进去,徒儿服侍你俩梳洗。」
「鸡都不懂拔毛呢,就懂得伺候人了?」温客行忍不住啐道,揽着成岭肩膀便入了武库。
周子舒佯咳一声,拍拍毕星明的手臂,也领着他进去,边走边强行解释:「我和你师叔重伤初愈,几次出外探勘地形,不是摔了胳膊就是歪了腰,这雪山地势险要,最后便被怪石老藤割成这样了。」
毕星明咽了口唾沫,他在天窗出过任务,打架斗殴现场看得不少,心想这明明就像手撕的,而且是刚撕了没多久,毛边都还没起,就像布庄刚扯下的布一样。不过他当然不敢多想,连忙牵着骡子和行李进武库。
两人脱下帏帽,分别点上外库两盏长明灯,灯下渐渐亮起黄晕。两只骡子在门旁歇脚,已是累得嘶嘶喷气。成岭和毕星明联手卸下两个大驮囊,七手八脚拉开绳结,便忙着把各式各样生活用品分门别类。
张成岭率先将一迭换洗衣物拿出,温客行见状却夸张地叹口气,一张俊脸顿时垮了下来。
「成岭,你怎么带了两套都是紫色的?」
「啊……?我看这两套最新净,所以就拿这两套了。」
「紫色的最新,证明你温叔不爱穿、不常穿,傻小子。」周子舒笑骂道,脸上却是十分欢欣;张成岭见逗得师父开心,自己更是开心,连忙再递上两袭青衫,恭恭敬敬奉上,「师父,这是您的。」
「角落有些柴火,你俩烧水也梳洗一下,整理好便过来。」
周子舒点点头,随手除下身上那流苏大氅,向温客行使个眼色,后者便乖乖拿着衣服跟他上楼梯进了内库。
成岭忙着点柴烧火,毕星明手不停歇整理东西,转瞬找出十个大酒囊、八包瓜子坚果,以及琴箫笔墨等物事搁在矮榻上,自己和成岭半个月份的大饼、咸菜和腊肉条则放在另一边,然后喂骡子饮水吃粮,终于来得及洗把脸。
两人收拾干净后,各拿了酒囊零食和一堆琐碎物事。张成岭和毕星明听闻武库大名已久,首次入内,都忍不住四处张望,这外库四处都是书架,除了武学秘笈、挂画卷轴,还有些医卜星象等杂书,天井处有个窄梯回旋向上,上头书柜还堆放着些书籍杂物。两人无暇细看,便疾步上了内库。
周子舒和温客行换了新衣,并肩端坐高榻之上,面带笑容。两人不约而同上前跪下,端端正正跪拜行礼。先前诸事纷杂,毕星明尚未正式入门拜师,周子舒便让他以酒代茶,与温客行各喝了一口拜师酒,后者随口勉励几句,便咕噜噜把酒囊喝了大半。
礼成,成岭自动自发到师父身边盘腿坐下,毕竟这里也没别的地方可坐;毕星明则将清单上的事物一一与温客行交割,然后也在他身旁坐下。
「没想到这武库这么大……连杯子盘子都没有,早知道带些过来。」张成岭拆开牛皮纸袋,倒了一手瓜子,周子舒随手拿榻上一本不知甚么秘笈接了,师徒俩施施然嗑起瓜子来。
「这就叫挂一漏万……」温客行将新上手的绿玉箫转了一圈,「你看这箫,一青一白,与你师父配成一对可好?」
「师父学吹箫了吗?」成岭不解问道。
「成岭啊,你知道吹箫的要诀是甚么?」
「是甚么?」成岭不知不觉成了捧哏。
「那箫声的吐音要好,□□就要好,□□要好,舌就要灵动,同时吹出气流;还要练嘴劲,嘴劲练好了,嘴就不容易酸了,像这样『啊』──」
「啊?」成岭张了张嘴,瓜子壳就黏在他唇上。
「啊」完之后,温客行又将修长的手指搭在玉箫上,「然后这手嘛,按孔时要准,练的是指功,手指孔位按得要准,滑动振颤之间张弛有度,最好『轻拢慢捻抹复挑』俱齐──」
「那不是弹琵琶吗……」
张成岭头脑有些混乱,他总觉得师父教武功还是比师叔靠谱一点,起码能听懂,虽然偶尔会没耐性,师叔总是说的云里雾里的。
「□□要好,先练练舌头剥瓜子吧。」周子舒没好气地扔了两片瓜子仁到他亲爱的师弟嘴里。温客行嚼得津津有味,便也见好就收,顺道拆了一包果仁吃了起来。
毕星明眼观鼻鼻观心,面上波澜不兴,充分显示前天窗情报人员的优秀素养。周子舒看看这两个出身迥异,却都是赤诚一片的徒弟,正容道:「之前东奔西忙,不是追人就是被追,只能点拨你们几招。如今终于得闲,可以静下心好好教你们武功。」
「对了,我差点忘了,七爷大巫回南疆前,托我送上贺礼,说是祝师父师叔百年好合,永结同心。」
成岭边说边摘了发冠,挠散发髻,原来发髻里竟裹了一颗约莫拳头大小的夜明珠。他取出夜明珠,用衣袖细细擦了一遍,夜明珠渐渐散出幽微青光,几乎照亮整个内室。
「好小子,越来越懂得往身上藏东西。」温客行笑道,老实不客气接过,端详一会,便走到灯柱旁,将珠子安在原本搁蜡烛之处,「这下你们不用凿壁偷光,也能好好练功了。」
「这夜明珠太珍贵了,我怕丢了,想想藏在这里,束上发冠,戴上帽子,就最安全不过。」张成岭微笑道,眉间随即又带些担忧,道:「七爷说,师父师师叔在武库里,练了叶前辈的神功,可能会有内伤损耗;大巫又说寿元无损,但可能很长一段时间待在山上不能下来──到底是甚么意思?」
「北渊和乌溪有心,连这层关窍都替我们着想。」周子舒沉吟半晌。发自内心叹道,他们现在这种状况,的确不宜大肆宣扬,暂且以养伤之名待在山上,也让其他入门弟子放下心来,是最好的做法。
温客行向成岭安抚一笑,续道:「放心,你师叔我,就损耗了这头发;我和你师父武功无损,这寿元嘛……如果日日食冰饮雪,理论上就如同修仙,能无穷无尽的活下去,代价是得永远待在这雪山之上。」
温客行简单解释叶白衣传六合神功的来龙去脉,张成岭和毕星明听得面面相觑,目中皆是掩饰不住的震惊。
「那叶前辈呢?」
「不必为他伤心,他是真的……活的不耐烦了,就像你龙雀师父一样,爱人、朋友、徒弟都死了,世上没有再值得留恋处,若是我……」
成岭不敢再问下去,温客行也没有再说下去。若是有那么一天……
「成岭,记得当时我对叶前辈说:十年就够了。如今我有二十年、或者三四十年,还有你师叔陪着我,看着妳们长大成才,我怎么不满足?」
「可是师父……」
「世上哪能事事尽心如意,如果不是九霄为我而死、老毕因我求死,我不会离开天窗;如果不离开天窗,那日午后的桥头,就不会碰到你和你师叔;如果你没有仗义放下那名帖,甚至之后的一切都不会发生。」
「我们都只能做当下认为是正确的,又或是最好的选择。」周子舒扳正张成岭的肩,直直盯着他道。
「天数、人力相因相生,是为变数。妄想以一己之力玩弄人心,算计天数,终究徒然。为师半生种种,殆天数,尽人力,余生无愧足矣。」
「师父,之后我们重建四季山庄,就建在这雪山脚下,每日上来看你。」张成岭红了眼眶,忍住不哭。周子舒递了酒囊给他,他憋住气喝了口酒,满脸通红,终究抹抹嘴咽了下去。
「傻小子,那得你们年轻人练好武功啊!若有坏人找碴,还放信号弹招唤我们下山帮手打架不成?」温客行半倚在榻上笑道。
毕星明一想象那情景也忍不住笑了,温客行瞟了他一眼,道:「星明,我见你出手不似四季山庄嫡系,学的是哪家武功?」
毕星明立马拱手而起,肃然道:「先师姓毕,讳长风。先师曾传弟子飞云纵、七暗器和两仪剑。」
「你在天窗是否为斥候?」周子舒问道。
「是的庄主,潜行侦察、放哨探马,弟子都曾做过。」
「好。」
周子舒忽地出脚攻他下盘,毕星明后退三步,半点沙尘不扬。两人转眼过了三招,一丝劲风皆无,毕星明的衣袂却猎猎往后,被周子舒逼得只能闪躲,然而他的身法妙就妙在似乎背后长了眼睛,几次进退都刚好落在点上,眼神丝毫不敢或离。
「流云九宫步是步法,这飞云纵是身法,身法重轻灵,不以步法多变来迷惑对手,要旨是高低进退自如,斗室回旋,如履平地,跑桩、点豆等基本功都得从童子练起,成岭你是来不及了。」温客行边吃坚果边讲解道。
张成岭与毕星明同行大半个月,只觉他一如哥哥般照顾自己,相貌斯文但不出挑,看来像个普通的练家子,没想到竟有如此功夫。
周子舒转眼试了他十多招,毕星明身躯斜斜而上,微一转折,轻飘飘地落在书柜上。温客行随手摸了两颗蚕豆,一边一颗疾射而去。
「师叔,你别拿坚果当暗器啊,我排队排了好久才买到的!」张成岭忍不住阻止师叔暴殄天物的行为,温客行微微一笑,又抓了一把出来,先一边两颗,再一边四颗打了过去。
两人不约而同撮指为剑,周子舒以指风、毕星明则以指甲盖将飞来的暗器弹了回去。七暗器是七种施放暗器的手法,最后一种是「接器打器」的绝技,接到别人的暗器之后,能以反掷之力以一打二,也就是接二打四,接四打八。温客行倒是没有再打八了,毕竟他们搬这些坚果上山挺辛苦的。
毕星明那几颗回弹之力较弱,都落在地上;周子舒那几颗稳稳飞回了榻上,温客行抓来吃了,双掌掀起一片劲风,随即攻上。
「出剑!」
张成岭忍不住哇了一声,周子舒缓缓坐回榻上,瞥了一眼成岭,道:「别看戏似的,待会就轮到你了。」
张成岭连连点头,心道不敢。温客行掌风凌厉,虽故意演慢,但变幻莫测,疾如雷霆,动如电闪。毕星明以两仪剑法将门户守得严密,剑尖点点如繁星紧凑;温客行演到约莫十多招,左掌往他右腰斩去,右手化掌为拳直捶兜心冲来。毕星明来得及撤步躱过右腰斩式,却不及化解兜心而来的攻势,长剑「当」一声落地,连退了五六步才勉强停下。
「我劲力收得迟了,没事吧?」温客行扶了他一把,毕星明连连摇头,咳嗽一声,道:「多谢师叔。」
周子舒却蹙眉道:「剑法还过得去,但缠丝劲讲究绵绵不绝,越斗越强,怎会如此不济?你练到几重了?」
毕星明捡起长剑,躬身答道:「弟子无能,毕师只来得及指点前两重心法,便……」
周子舒点点头,目光略带黯然,叹道:「毕叔师承武当,后因细故与师门闹翻,负气下山,心结一生未解。缠丝劲是青松一脉的内功,但武当终归没有将他逐出师门,而是改列作俗家弟子,情面尚在。」
「星明,毕叔既传你心法,便当你是亲传弟子,这些前尘往事,亦不算你先师之非,以后道上若见武当中人,恭敬几分,也就是了。我与你师叔本为一体,你师叔明日便传你霹雳掌,我代毕叔指点你缠丝劲心法,你从今便是我四季山庄的嫡传弟子,你们师兄弟可要互相扶持。」
温客行满脸慈爱,一副乐为人师的样子;张成岭连忙替毕星明推血过宫,表示师兄弟友爱之情,疼得后者连连抽气,唉唷两声,方撑起身子向师父师叔行礼,眼圈也红了一遍。
周子舒目光一转,便转到自己首徒身上。张成岭心知师父一教起武功就换了个人似的,当下不敢怠慢,起身拱手而立。
「成岭,为师见你呼吸吐纳比从前长进了些,八卦掌练得如何?怎么背着把长剑上山?」
「启禀师父,弟子不肖,就是想时时提醒自己,镜湖剑派并非后继无人──我有努力练习八卦掌的,昨晚才和星明对了十几招。」
周子舒点点头,倒也没有指责他这番重振家门的心意,便道:「令尊张玉森张大侠,当年亦有份创立武库,秋月剑法的全本自然收录其中。早先收到你们的消息,我便取出研读,如今是传你的时候了。」
「喔,镜湖剑派秋月剑,比起小可家传秋明十八式不知如何?」温客行不知从何变出一把折扇,悠哉地搧起风来。
「那当然是双花并蒂,不分上下了。」成岭想也不想接道,这端水的功夫已炉火纯青,比起内功外功不知高明多少。
周子舒瞟了温客行一眼,后者笑意吟吟,也不答腔,周子舒便续问道:「成岭,秋月剑法你学了多少?」
「秋月剑共廿九招,取月相朔望相生之意。起手式为『敛影含光』,末式为『飞渡镜湖』。弟子……弟子不才,习练的只有敛影含光、层波万顷、荡桨熔金三招。」
见徒弟窘的满脸通红,温客行便在旁缓颊道:「我欲因之梦吴越,一夜飞渡镜湖月──这位镜湖剑派的祖师爷,看来也是位风雅之辈。」
「湖月照我影,送我至剡溪。谢公宿处今尚在,渌水荡漾清猿啼。脚着谢公屐,身登青云梯。唉,祖师爷他天纵英才,年少进士出身,中年弃官退隐镜湖山庄,并创了这套秋月剑。太师父得祖师爷亲炙,修为精妙;就连我爹、我两个哥哥──」
张成岭长叹口气,难以为继。周子舒亦是少失怙恃,明白徒儿内心追悔莫及的遗憾,因此没有出言怪责,径道:「秋月剑廿九招,招招指月,招式却无一字是『月』,实为仅取其意,不取其象。招式之间着重流转渐变,如同月相朔望,若每一招都练得死板僵硬,反而不美。」
张成岭细细咀嚼,胸中若有所悟。从前爹和两个哥哥只当他是孩子,督促他练功,多是为了强身健体。从未有像师父这样,跟他从招式的立意上说明。他自知资质驽钝,只能先默默记下,再融会贯通。
「成岭,借剑一用。」张成岭闻言便把剑交给师父,目光满是期待。
「老温,你用秋明十八式的关山朔风、撩乱边愁、霜凝匣剑来攻我。」
温客行意味深长一笑,朝毕星明伸出手,后者连忙取下自己的配剑,恭敬送上。
「打慢一点。」
「我理会得。」
「我待会使的是寒镜蒙蒙、星斗当中、孤轮徐转三招,你们仔细看了。」
温客行身法如鬼魅,剑势竟是由半空而起,虽说已经使得慢了,那剑风依然有如朔风劈面,瞬间寒芒四射。
「剑者取直,着重劈刺,即便由上而下,也不得有砍切之态。」周子舒语音平缓,手腕持剑却是灵活摇摆,剑锋左右回环而起,转瞬幻出十余朵剑花,遇上朔风虽急,隐入雾中化散开来,攻势已弱了七分。
周子舒剑身往上一托,温客行立即变招,「撩乱边愁」一式类似江湖的乱披风剑法,貌似杂乱无章,但虚实掩映中杀机处处。周子舒反手腕剑锋向上,同撩出一剑,先脉门是,后是颈上,都是必救之处。温客行一招使老,陡转进高平剑,也同样刺向其咽喉,周子舒退而化其势,剑尖画出大圆护体,步法从中门踏入,提剑便将温客行的剑绞入自己的剑势中。
这招若以白衣剑使出,长剑想必已然绞断。然而如今两人用的都是普通的精钢长剑,竟有些承受不住他们的内力。温客行转把剑锋向上,剑势继续前冲,凶猛快捷,大有一去不回的态势。最后双剑相击,两人不约而同撤剑,掌对掌打了起来。
毕星明眼明手快,扯着张成岭往后仰,成岭自己的配剑刚好飞过面门,掉在榻上。两人一身冷汗,见师父师叔真打起来,赶忙起身避得远远的,免得殃及池鱼。
张成岭看了半晌,终于明白练拳掌的重要性,兵器不在手,通常就是生死攸关的贴身肉搏,丝毫不得大意。
「不打了不打了!」温客行输了半招,气吁吁的飘了回来,拎起酒囊喝了口酒。周子舒笑意盈盈跟在他后头,顺手把毕星明的长剑捡起,解释道:「这招『霜凝匣剑』之剑意,乃剑鸣于匣,窒不得出,一出则欲同归于尽的态势,你师叔对我,自然是使不尽的。」
「我哪像你一样,面若桃李,心如蛇蝎,整天算计亲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