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往事（上） ...
-
夜色莽莽，无星无月，如墨，浓得化不开。冰凉的空气中满是死寂，竟连风声也不起半分。
诡谲的荒凉中，忽然响起一丝若有若无的尖细声音：
“他来啦……”
这个声音仿佛水波般荡漾开来，瞬时黑暗中无数影子开始蠕蠕地涌动，一片窃窃私语声：“他来了……来了……”
一道银光划过夜色，仿佛混沌之初盘古大神的那一斧，以绝代的凌厉，迅疾无伦地破开宇宙洪荒。
无数黑影顿时拔地而起，比夜还深的颜色将那道银光团团包裹，一时之间，尖厉乖张的笑声、号声、泣声、啸声滚滚而起，魑魅魍魉，纵横无忌。
眼见黑影的包围圈愈缩愈小，然而在猛地一个紧缩过后，这团黑球中透出一线银光，将其直劈开来，洞彻九泉，亮抵三光。
霎时，百鬼伏窜，低嚎不止。
飞袍银甲的神将，凛然冷然地浮在空中，眉峰似他的剑锋一般，傲然地一剔，旋即隐芒回鞘。
此时不知何处起了一声幽幽的叹息：“将军这一剑，可真伤人家的心哪。”
火红的裙摆如幽冥红莲在夜色中摇摇绽放，艳魅女子身形轻曳，纤长的眼睫低低垂落，芳华无端。
飞蓬冷哼一声：“拿来。”
“拿来什么？”红衣女子故作惊讶，“将军莫非是对小女子这百鬼迎宾的待客之道不满意么？”
长裙胜火，媚眼入鬓，弄鬼无数，舍鬼界之主其谁。
微微冷笑，飞蓬抚上腰间长剑：“鬼王好手段。”众多妖魔小丑一拥而上，待他惊觉不对劲时，剑柄上的铁匣已然不知所踪。
火鬼王风情万种地一笑：“将军谬赞了，若非这些小鬼头乱七八糟地摸了个遍，还真料不到将军佩剑上另有机锋呢。”
虽失了铁匣，飞蓬却是好整以暇，指节漠漠地敲击着剑鞘，似乎他不是被请入彀的那个，反而是请人入彀的那个。
火鬼王笑盈盈地，正想调笑几句，然而，忽听得鬼影幢幢之中数声可怖的惨呼，金芒闪动间众鬼接二连三地化作飞灰。
一张俏脸因这突生的变故变得惨白，火鬼王愕然地看着剑柄模样的铁匣划出一道弧线，直飞入飞蓬手中。
都炼之意，是只要有人试图毁坏铁盒，便会触发机括。说到底，都炼只在乎这铁盒中的神兽的安全，却不在乎它能否被送往神界——那么飞蓬只好在铁匣上费些心思，确保自己任务顺利完成了。
“你便非要和我作对不可么？”红衣女子微微咬牙。
“你该庆幸才是。”飞蓬将铁匣扣上，淡淡道，“如果刚才它在你手中，或者离你再近些，灰飞烟灭的就是你了。”
原本以为那红衣女子会因功亏一篑而恚怒，却不料她长睫盈盈一动，朱唇轻挑，竟笑了起来：“反正小女子原本就是受人所托。此次所带三百鬼卒尽数覆灭，也不能说没尽心力。既然如此，倒也无需强求了。”
飞蓬皱眉，对她众生颠倒的微笑漠然以对，足间踏云，转身便欲离开。
“慢着，将军。”背后火鬼王柔软地一声唤，“老朋友见面，叙叙旧又何妨？”
“我和你不过初次见面，算什么老朋友，又有什么旧可叙。”
“没有么？”红衣女子摇曳裙摆，眼角挑出志在必得的魅色，“将军对自己在过去一千年中的经历，难道……一点都不好奇么？”
火鬼王看见银甲男子如她所料般地凝住身形，侧过了头，凌厉的眼倨傲冰冷地扫向她，仿佛被触动了逆鳞的龙族。
她笑笑地想，这是他给她的第一个正视的眼神。
真是像啊。一般的冷漠，一般的骄傲，一般的不屑一顾。她等了千年，终于等到了他这一眼。
千年前，当他还叫做龙阳的时候，当他被她关在血池中熬了整整八十一天的时候，她知道他是恨的，可那恨也傲得可摧而不可苟，可折而不可屈，他连一个恨的眼神，也不屑给她。
明明鬼界日月一掷轻，她却好似为了他这一眼，耗尽了自己曾有过的、对地老天荒的一切想象。
火红的衣袖斜斜一转，竟有银青色悠悠现出，火鬼王袖中素白纤长的手拈花一般轻描淡写地拈着一面八卦镜。
细看来似乎又不是八卦镜，青铜蟠纹，乾坤坎离巽震艮兑的阴阳刻，正反面都是一样。它应该曾被另一双手反复地摩挲过，那双手比现在执着它的手要大、要厚、要粗糙，使它旧得温润了颜色，旧得能在暗夜里反出光来。
柄上还有两个浮凸而出的古篆字。
蜀。山。
火鬼王闲闲地看男子微变的脸色微缩的瞳孔，闲闲地转了手腕收回手中物。
闲闲，因为她志在必得。
但同时，她心中又有些淡淡的哑然，等到的一眼正视，其实根本不是为了她而起的。那份志在必得，也只是沾了旁人的光。
她不会将这点哑然展现出来而已，不然她便不是火鬼王了。
她只是笑得仿佛颠倒了世相翻覆了辰光：“小女子在家中备好了茶——不知将军可能拨冗，来听小女子说上几段故事？”
这旧容仍在，那人阻春烟。
在酆都城郊被火鬼王截住的飞蓬，只为了那“蜀山”二字，于是便去了鬼界。
“蜀山的东西，为何会在你手中？”
火鬼王淡笑：“小女子手中的东西，还多着呢。也不知道哪天谁家失火了，烧了许多东西到鬼界来，”颇带意味地扫了飞蓬一眼，“倒白白地让小女子捡了不少把柄。”
那眼神像是说，将军该是记得的吧？
飞蓬面无表情，心里却在叹气。尘世的一切，除了一个徐长卿，他还记得什么？
再也没了。
鬼界特有景致便是那冒泡的血池，火焰升腾，黏稠而灼热，如同一张张不知饱腹感的嘴，险恶地开合着。
红衣女子笑盈盈地发问：“将军对这里可有记忆？”
被蒙在鼓里的感觉令飞蓬有些不耐：“有记忆怎样，没有又怎样？”
“将军别着急啊。”火鬼王一挥长袖，炎气随之退散出一条路来，“这边请。”
她当真备了茶——却又不像是茶，杯中物没有颜色、没有气味，似水而无影，似气而有形，若有若无地蛰伏在容器里。
红衣女子端起杯子，悠悠一吹，笑道：“我这故事有些长，也不知道说出去以后会有什么后果。只是，若将军还想安安心心地稳坐您在神界的位子，那还是不要听来得好。”
飞蓬皱眉，语带讥诮：“我若在乎，就根本不会来鬼界。”
火鬼王闻言，花枝摇曳地一阵笑，纤长的眼睫如鸟羽阴影般苏苏抖动。她慢条斯理地抿一口茶，而后垂眼，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你当真还是那六界之中勇力第一的飞蓬将军么。”
就只是这样淡淡的一句发问，飞蓬不知为何，竟觉得答与不答，具是艰涩。
火鬼王诡然地勾着唇角，若笑若叹：“这个问题的答案啊，六界之中，竟只有我最为清楚。”言语间，她细而冰冷的手蛇一般地蜿蜒上飞蓬的手掌。
腕间一翻，飞蓬反手钳住女子的手腕，却听她道：“这样也行。将军请闭眼，那些故事，我领你去看。”
看了，就知道了。
闭眼后原本该有的黑暗仿佛帐幔抖动般被人掀开来，显现出一个一身赭衣的高瘦男人，尖刻而阴鸷的五官，细长的眼中满是妖邪之气。
而后视角被拉远了，才发现男人所在之处是个石厅，四壁雕刻兽形，凶暴可怖。
有人领着一个一身红衣的人进了厅，又勾着腰退下，只留赭衣男人和那红衣人。
赭衣男人笑了一声：“红夷，鬼界事务繁忙，你怎么有空来看我这把老骨头？”语气似是亲切，那声笑却像是碜人的冷笑，阴寒入骨。
红衣人原本是低着头的，闻言抬起了脸：“黎叔这话说差了，侄女家的事忙不忙，您还不知道么。只是总有些父亲跟前的旧人在侄女耳边说闲话，侄女听得厌了，干脆到您这儿来松散松散。”
那般的容貌，虽然稚气未脱，却赫然是年少时的火鬼王，妆还不浓，眼还不媚，声音还不够糯，却依然邪骨天生。
被称作“黎叔”的男人闻言冷了声：“那些鬼东西又说我插手鬼界事务太多么？”细长的眼轻眯，又变得语重心长：“红夷，黎叔知道身为妖皇不该像现在这般操心鬼界事务，但这也是你亡父生前所托，你年纪还小，又少经验，不由得我撒手啊。”
火鬼王笑得乖巧：“是红夷麻烦黎叔了。若非黎叔匡助，红夷如此稚弱年幼，恐怕早被旁人欺负了去，夺走王位了。”
天妖皇满意地颔首，虽是露出了笑，阴鸷的脸却不见丝毫柔和：“我听说你近来似乎与魔界有交往。”
“也谈不上交往，只是侄女对那挑战神界的魔尊好奇得不得了，闲来无事就去打听了打听。”
“哼，魔尊。其余各界之主称王称皇，只有他最为狂妄，竟用个‘尊’字。”天妖皇语带嫌恶轻蔑，“一介武夫，何足道哉。
”
“黎叔说得是。”火鬼王柔声附和，“不过侄女听说……魔尊三天后的正午，要和镇守南天门的神将比斗。”
“哦？”天妖皇衔起眼睛，“那号称六界无敌手的飞蓬？”
“是啊。红夷猜测，他们应该不会在南天门门前公然拼斗吧？真想知道他们约战何处，那便可以去瞧瞧了。”火鬼王又垂了头，也垂下了她的目光。
言语最高深的力量，便是不动声色的撩拨。
天妖皇细瞳敏锐地亮了亮，脸上带了些阴毒的笑意：“当然……不会在南天门。”
“当年南天门的偷袭，竟是你的杰作。”飞蓬仍闭着眼，语气冷然。
火鬼王低低地苦笑：“除了借刀杀人，当年我还有什么法子摆脱他呢。将军先别气，往后看，还有得你气的。”
作者有话说
第7章 往事（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