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年（景卿）》公子离忧

8、往事（下）

　　而后整个场景仿佛平滑如镜的水面被投入一块石头般波动起来，一层层的颜色杂驳地交缠在一起跳动。待到再次平静，又是另一副场景。
　　深深浅浅的红，充斥视野。
　　然而最亮的还是那抹流动的红，是女子曳地的裙摆。
　　此时的火鬼王，应该在她最年轻、最美好的年纪，乌发雪肤，长睫深瞳，她的周身的风情真如一阵阵的风，悠悠地吹过来，吹过去。
　　顺着长满火焰的石阶走到血池，池旁大小鬼众正忙碌着向池中血水倾倒药物。鬼牙子，元阴草，龙血藤……每一样，都是神界禁药。
　　火鬼王就在池边站定，凝目看咕嘟冒着血泡仿佛沸腾的池水。
　　一时间，她身际的风好像停了，衣摆就那样沉沉地坠下来。
　　一旁有小鬼报告：“启禀鬼王，还有十三天便可大功告成。”
　　火鬼王勾唇轻笑一声，欠下身来，挽起右手长长的衣袖，一只苍白的手臂便探入血池之中。而后运力向上一提，她没入血池的手臂仍然光洁无垢，手心却握住了一把满是血污的头发。
　　被扯住长发被生生提起的男子，有着一张棱角分明的脸，如果擦抹干净那些污浊，当是一副浩气朗朗，峭拔英俊的面容。
　　火鬼王轻声道：“你听见了么？只有十三天了。十三天后，你的神骨仙骨就什么都不剩了。”
　　男子阖目，闭口，不言。
　　“在血池里被蚀血刮骨的滋味不好受吧？其实本不必如此，你只要说几句好听点的话，让本王高兴了，指不定就放了你，让你在轮回后继续做你的神仙。”
　　男子阖目，闭口，不言。
　　火鬼王的表情嗔怒，女人任性起来是不可理喻的，更何况她是个女鬼。
　　她一手扳过男子的头，在他耳边切齿道：“龙阳，你以为你是谁？当年的神界第一大将军么？错了。这里是鬼界，你现在不过是一介野鬼孤魂，败军之将，既保不了你的国家，甚至，哼，连妹妹都保不住……”
　　男子终于张口了。他张口，将口中血污尽数喷到火鬼王身上。
　　在血池旁忙碌着的众鬼看见男子所为尽数呆滞了，又被自家主子阴沉得能滴出毒来的脸色吓得觳觫不已。
　　火鬼王定定地瞪了男子半晌，竟缓缓地一笑：“让我想想，那个小姑娘，是叫龙葵吧？小小年纪，以身祭剑，就只是为了你这个哥哥……”
　　“住口。”男子睁眼，却不看她，只是冷峻地掀起唇角，“她的事，轮不到你这妖邪置喙。”
　　“妖邪？不，我是鬼。”火鬼王轻笑，“想知道你妹妹现在如何么？”
　　男子又闭上了眼。他仿佛已固化成一尊石像，不动也不言。
　　火鬼王松开了右手，站起身来，俯视男子沉沉没入血池。。
　　她背着手，长长地叹了口气：“说不定，未来的千万年中……”她拂开裙袖，如一团红云，却燃也无力，烧也无心，“……我将就此苍老下去了。”

　　场景又换，变得有些支离破碎。
　　似乎是新房，红烛上印的字恰燃到“百年好合”的“百”字顶端，红罗复斗帐，描剪的喜字，却模模糊糊地如同一场梦。
　　一场女子自己编来骗自己的梦。一场喜剧而悲剧的，无聊而荒诞的戏。
　　红衣女子的表情惊喜而娇羞，仿佛她还是当年的少女，在最美好的年华里遇见了自己的心上人。
　　同样穿着红衣的男子，眼神中带着一点儿深长的、算计的笑，表情却似款款情深的模样。
　　明明是一样的脸，一个可以冷硬如石，一个可以狡猾如狐。
　　是他么？还是他么？真的以为他是他么？
　　明明已经亲手毁了他了。
　　女子的脸在欺骗中渐渐苍白开裂，如面具般破碎。
　　周围有声音响起：
　　“……我将就此苍老下去了。”

　　飞蓬睁眼时，听见火鬼王用一种淡定的声音道：“你再用力一点，小女子的手腕应该就断了。”
　　他松开了自己捏得紧紧的手，道：“这就是你的故事？”
　　飞蓬一时不知面前的这个女子到底是什么材料做的。她可以很毒辣阴险，也可以很天真轻信。她既让人觉得可厌，又让人觉得可怜。
　　火鬼王揉着自己的手腕，笑道：“在心里憋了很久的故事。”
　　“为什么要这么做。”
　　明知道他指的是什么，火鬼王却偏头想了许久才道：“原来是想毁了神界的顶梁柱。那时候年纪小，只知道父亲死在神鬼之战中。后来挣脱了妖界把持，才知道天妖皇也推波助澜了一把。不过……”她轻笑一声，“……反正我已经做了。”
　　火鬼王的那种笑，大有小女孩闯祸后耍无赖的模样。
　　“而且，你反正也不想做飞蓬，不是么？”
　　没有得到回答，火鬼王有些奇怪地向对面男子看去，却见他居然在发呆。
　　飞蓬自然是会发呆的。但火鬼王从来没有见过，这个向来冷峻骄傲的男子会有这样，惘焉若醒的表情。
　　“那么，我想做谁？”男子缓缓道。
　　“这个你自己应该最清楚吧？”点点桌上无色无嗅的茶，火鬼王笑道，“这茶在我们鬼界叫做思茶，大小野鬼实在寂寞得很了，就尝一尝这茶，做一做生前的温柔梦。在人界，它却另有一个大大有名的名字，”眼睫扑簌间，她顿了顿，“叫作忆川。”
　　当记忆与自己之间只隔了一杯茶时，那种如浮起茶末般的粗糙怅惘。
　　飞蓬执茶，像是向过往的自己，以茶代酒，遥敬一杯。
　　然后竟被这茶醉倒了。醉中万象斑斓，光影声色，如做了一个绵长的梦。
　　这个梦从蜀山开始，最终也在蜀山结束。
　　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

　　飞蓬离开时，把所有因火焚而落入鬼界的、与自己有关的东西也都一并带走了。
　　火鬼王笑笑地在一旁看男子皱眉回忆，心里头却知道他其实并没有恢复记忆，只是“了解”了过去曾发生的事情而已。
　　就像一场戏。只能观看，也许唏嘘，却未曾参与。
　　如果当真只凭一杯茶便可以恢复记忆，那么她就不是火鬼王，而是天帝了。
　　真正的记忆，毕竟是自己的记忆，还得让他自己去找回，没有任何其他人可以代劳。
　　“还需要一个契机。”火鬼王道，“也许你马上就可以遇到那个契机，也许，你永远也等不到。”
　　飞蓬对她的提醒只是淡淡地一点头。
　　根本就是一个……傲得根本不知感激为何物的男人啊。火鬼王觉得自己心里头生了点闷气，原本还想好心告诉他一件事的，但现在一点都不想告诉他了。
　　那是在鬼界莫名其妙地多出一堆无鬼认领的东西之后不久，她招待了一个意料之外的访客。
　　俄俄飞冠，披披紫衣，灼灼其神，烁烁其华。
　　温柔而有礼的紫衣男子，有着难描难画的容颜，以及让人想把他藏起来的好脾气。
　　似乎一遇到与某个人有关的事情，他的从容便会变得迟疑。那时的蜀山掌门似乎是鼓足了勇气才问出一句：“景兄弟，他……在这里吗？”
　　她当时真想给一个肯定的答案。因为男子瞬间黯淡的神色令鬼王都觉得内疚。
　　来人明明只是很平静地颔首低眉，道一声谢就离开了。火鬼王却觉得，他像是快要烧到头的香，最后灿亮了一点火星，便被风吹落萎尽。
　　仿佛此生往后，光阴已尽成劫灰。
　　后来她还听说了有关蜀山的许多事情。比如蜀山出了个不世出的奇才独孤氏剑慑天地，比如蜀山弟子与一只狐的爱恨纠葛，比如蜀山锁妖塔终于在一声巨响中坍成一片废墟。
　　然而她偏偏还听说，自蜀山掌门某此闭关以后，终其一生，再未下过蜀山一步。
　　所以，即便想起来了又能怎样呢。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
　　有多少风景，将永远不能再回来。

作者有话说

　　把电视剧中白痴的火鬼王智慧化并炮灰掉便是本章的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