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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人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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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不知天帝是有意还是无意,不过一个简单的护送任务,出发时间却在下达令谕的当夜,恰与徐长卿前往人间的时辰错开。
不过不管有意无意,那含义却是明显得很,便是让他别再黏着徐长卿。
行在云际,视线也被纷茫云絮勾画得缥缈,飞蓬弯起唇,带些自嘲意味地一笑。
好吧,他承认,也许似乎好像大概可能……他真的是黏徐长卿黏得太过火了。但他自己也没办法,有时从南天门回去,脚下步子一转,方向便是向着玄虚宫。
那种感觉仿佛是失却已久的珍宝终于找回,而后念兹在兹,生怕一个疏失又会重新失去。
也许只是一人静默一人无语,或是一人皱眉一人带笑,又或许是一人扶阑一人凝目,能够得以共处的时机几乎都是转瞬即逝,显得思念太短,等待太长。
有时也会有错觉,好似这样的相处,倒像是向谁偷来的。
想到这里飞蓬又笑。好在,是因为那个人,那个嘴虽硬心却软得可以的人,所以他顺其自然地接受一切变化的可能性。
也许只是因为那个人。
对于向来我行我素惯了的飞蓬而言,在天帝的令谕中寻出漏洞开开小差亦是常事。天帝只说“着令神界大将军飞蓬即夜动身,往昆仑山护送觉梦神兽安归”,却并未限定归来时日。于是此时飞蓬降下云头,漫行人间,也是理所当然而心安理得了。
飞蓬隐匿了身形,在坊街闲逛,身边凡人往来穿梭,市井商贩声声叫卖,一股俗世的热闹气息。
在神界时,通过离光镜观看人界,这般场景不是没有见过。只是仅闻其声而目其形,究竟比不上身处其中,能够感觉到这种平明盛世喧嚷欢腾的气氛。神界的寂静,是那种似乎连高声的谈笑也是亵渎的肃穆。
已自人界走过一遭的飞蓬对神界的肃穆不以为然,深感无趣,于是与其跟那些迂腐古板的神仙打交道,不如自个儿对这离光镜看世人喜怒哀乐。
只是在掩镜时偶尔会有些微愣怔,自己早已过了思凡的年纪了,但又不知为何,心底总固执地占住了一点俗世的温暖不撒手。
后来徐长卿来了,飞蓬恍兮梦觉,原来他只不过想在离光镜中找到这样的一个人。
也不知道这样,算是找到了还是没找到。
街旁酒坊生意兴隆,一桌桌的客人或吆五喝六或杯壶小酌。正是盛夏天气,卖酒的汉子从地窖里搬着酒,放下酒坛时满头见汗,便欲随手抹去,一旁妻子伸手以布巾抹去,微微嗔怪:“你看你,跟你说一次少搬些,偏不听……”汉子憨厚一笑,握了握她的手掌,又转身进了酒窖。
卖胭脂簪环的小贩巧舌如簧、唾沫横飞:“小的这儿的胭脂可是京城中都难得一见的上品,承蒙小姐瞧得中,小的敢担保,小姐只需要小指甲挑着抹上这么一点点,定是美得连天上的星星都舍不得眨眼……”摊前执扇的女子,半张脸掩在纨扇之后,被小贩逗得直笑,却又眼波流转,睇向身侧男子,笑道:“你还不比他会说话。”
又有不知谁家马车辘辘驶近,骏马蹄声达达,足踏尘烟,马车车窗中少年探出头来,顾盼一阵,旋即缩回头去,笑唤一声:“妈,外头热闹得很……”马声嘶鸣而过,人言亦随之不闻。
飞蓬在市井间行得脱略,任一瞥眼斜目,便是一景入眼,偏偏人在戏中,心在戏外。
此时竟又生出些莫名的慨然。
这些,是那人所念的苍生。
飞蓬剔了剔眉尾,状若无奈地一叹。
即便世人大多懵懂,看他们的模样,却也各得其所生得很,哪里像是需要什么教化。
人界一年,神界方才一日。也不知道现在,那人在哪里,到了人间没有。
在心里默默念了几句“呆子”,飞蓬忽然发现一个七八岁的孩子,转着一双乌亮的眼,直盯着他看,又是疑惑又是好奇。
飞蓬甚为讶异,很有趣地一弯嘴角。他在凡人眼中该是空无一物才是,难不成这孩子看得见他?
果不其然,只见那孩子扯了扯母亲的袖角,唤道:“娘,娘,那里有个浑身亮晶晶,笑起来也亮晶晶的哥哥……”
布衣少妇顺着孩子所指的方向看去,却只有人来人往,于是皱起了眉,轻声问道:“在哪里?”
孩子“啊”了一声:“不见了,我只眨了一下眼睛而已……那个哥哥穿得好奇怪,像条大银鱼,一闪一闪的……”
少妇摸了摸孩子的头:“好了,我们走吧。”
寻常巷陌,一样行人,与之前并无不同。
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昆仑长皑,积雪终古不化,森森寒气几要将山巅的云气都冻住。飞蓬自云端降下,靴底在触及白雪的刹那向下一沉,雪色漫上,直没过腿胫。
这样厚的雪令飞蓬不由得苦笑。运起灵力提气纵身,才从积雪中浮起,随即乘风蹈气,足不沾地地踏雪而行。
昆仑山至淡峰,不说人踪,便连仙踪也是罕有,清一色的雪白曼延,凄冷苦寒,空山寂寂,断声绝音,即便以寂寞一词形容,也嫌喧躁。
然而却也奇怪。至淡峰绝顶处,竟是一方炎湖,乾坤吞吐,日月倒悬,阴阳互会。
六界第一冶铸师都炼,便是被流放到这样一个颠倒古怪的地方。此地虽则奇异,但非此地不足以炼出如镇妖剑这般世无其二的神兵利器。
飞蓬抵达炎泽时,半空中竟下起了小雨,直坠的雨珠还未及落到地面便被炎泽的热气蒸干,便是至淡峰特有的半幕雨奇观。
这样的天气阴阳杂糅、清浊难分,不适于冶铸。果不其然,当飞蓬在剑庐中看见都炼时,他没在锻炼任何东西,只是坐在自己那把墨铁椅中,右手中执着柄雕刀,凝神雕琢着什么。
感觉到有人到来,都炼只微微抬眼一瞥,道:“稍待。”又垂下眼专注于自己的事情。
独居上千年,兼之性子冷涩偏僻,都炼不喜言语,说话极是简洁,有时简直是不客气得很,为此得罪过不少神仙。
飞蓬知晓都炼的性格,对此不以为意。他自身也是不好多言的人,便于如此寂寂的气氛中,观看剑庐里闪烁着冷光的各式兵刃器物。
距离上次前来昆仑,也有一千多年了。那时他神界第一将军威名甫立,妖魔震慑,便由他护送镇妖剑回神界。
流年逝川水,光阴过隙驹。当年,当年,倒也无需再提,提也无用。
半是冷然半是闲散地长身而立,指尖扣住庐壁上一把莹碧流转、薄如蝉翼的柳叶刀,飞蓬淡淡一笑:“什么时候,你再给我一柄好剑。”
都炼只道:“镇妖。”意思是我已给过你一柄镇妖剑。
“可它不见了。”
“雷州。”意思是剑在雷州,即刻可以去找回。
飞蓬原本只是小小戏谑一句,闻言微哂。眉尾一剔之余,脑海中对于“雷州”这个地名,却似乎勾起了些回忆。
不记得究竟是些什么事情了。只是还存有些微的感觉,很温柔的恶意,很隐晦的珍惜,和很涩然的心痛。
屈起指节按了按额心,飞蓬为自己混乱的记忆感到有些头痛。像是一团纠乱的丝线,始终缺少了那根线头。
这时,都炼终于完成了手中的小东西,将它递给飞蓬:“麒麟。”
竟是一只剑柄形状的铁匣,阳篆离火之纹,触手如烈焰般灼热。
飞蓬有些愕然不解其意。打开铁匣,看见其中一颗赤色珠子熠熠生辉,红芒闪动间,微有起伏脉动的感觉,仿佛有活物在其中沉睡,吐纳呼息。
艰难地消化了一番都炼那精简概括的两个字,飞蓬皱眉:“这便是所谓的上古神兽?”
都炼点头:“铁盒,嵌在剑上,掩人耳目。”
飞蓬轻声一笑,眉目间尽是狂然潇然:“何须掩人耳目。”
六界之中,又有何人敢自他手中抢走任何东西?
终究还是拗不过都炼此番非同寻常的固执。装着麒麟珠的铁匣被安在飞蓬的佩剑上,恰巧一分不多一分不少地牢牢扣住,仿佛这剑柄从来就是生在这柄剑上的,无半点破绽。
都炼在嵌入铁匣后,握着剑柄,眸光半垂,怔怔地有些出神,而后叹了口气,将剑交还飞蓬。
原本那铁匣的温度于飞蓬而言近乎无感,却因都炼这么一握,一怔,一叹,便似从都炼的手心里生出了热度,将铁匣熨得发烫。
一时觉得剑庐中的冷寂起了微妙的波澜,飞蓬眼中仿佛星辰无声般地轻微一点闪烁,都炼却已转过身去。
“将军,回神界。”顿了一顿,“保重。”
都炼再没回头看那铁匣一眼,那句保重,却又分明像是对铁匣中的谁说的。
飞蓬笑而拱手:“下次再见,指不定又是几千年以后了。告辞。”
银甲上的微光尚不及转过一轮便倏忽而逝。
至淡峰顶,半幕雨歇。昆仑山头,重又只余一庐一人。
莽莽岁月中,红尘多少事已反弹千万遍。
世事不尽如人意,也无从强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