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孤星》阿金宝

194、遇到故人

　　蝉予年岁尚轻，却尝遍人间苦楚磨难，今日终于尝到了大富大贵之滋味。
　　杨炎幼清得了那信笺，天亮便启程，也不经人许可，带走了城内数百守兵，还掳了辆四马的马车，浩浩荡荡前往常州，同时派出人骑快马，赶去常州城内的杨炎府，不管里面住着什么人，赶紧搬走，否则随行的这几百号人可不是吃素的。
　　蝉予在杨炎幼清的再三嘱咐下，装成仍旧瘫痪不能动的样子，身着锦缎鲜衣，由几个身强体壮的兵卒抬出来，在众人簇拥下，恭恭敬敬抬进马车中。
　　不少当地人看热闹，瞧这么多兵卒围着辆华丽马车，这必是皇亲贵胄要出行！等他们终于看见被人用步辇抬出来的蝉予，不禁啧啧称奇，悄悄耳语，这独眼如此年轻便端了诸侯王的架子，一定是霜勒共主的本家人！
　　杨炎幼清在一旁听了这话，觉得好笑又感慨。

　　一行人在杨炎幼清的指挥下，拖着长长的队伍进了常州城，守卫一看信笺，没人敢拦，待到他们来到杨炎府时，原本住在其中的那一家人刚刚从后门离开，前门的匾额还未来得及拆下。
　　杨炎幼清从舆中探出头，看着匾额上的陈第二字，便气愤的踹了蝉予一脚。
　　蝉予心领神会，撩起帘子用手指着匾额吆喝了一声；“砸了！！”
　　立刻有那伶俐的兵卒举起长矛直戳匾额，他们不常见这东西，笨拙的捅了半天才摘下来，马车从正门入了府中。
　　杨炎幼清心满意足，调侃蝉予道；“好大的官威啊杨炎将军，强抢民宅。”
　　“这不算什么，”蝉予配合的一摆手，满脸得意；“为博美人一笑，家妻也可休的。”
　　“那将军可要说话算话，”杨炎幼清嬉笑着偎过去，依从在蝉予怀中；“要让奴家知道这宅里还有个当家主母……奴家可不依呢……”
　　蝉予憋着笑，腿上下意识的曲起来，拦着杨炎幼清的一捻细腰；“这当家主母给你的，你来了，定不会让你做小！”
　　杨炎幼清美滋滋的挂着蝉予脖子还想说什么；“那奴家要……”
　　“将军！进院子了！”
　　也不知哪个没眼力见的，忽然撩起帘幕粗声大气的报告，蝉予吓的咣一声伸直腿，假装无力，没了借力的杨炎幼清直接翻倒在一边。
　　“出去！”蝉予尴尬的吼道。
　　那兵卒吓的放下帘幕退了出去，嘴上依旧不停；“将军，院子里还有个中原女子不肯走，说是这院里的人，要见您！”
　　“还真有个当家主母！？”杨炎幼清笑道。
　　“院里的人？不管她，抬我出去！”蝉予推了把杨炎幼清，轻声说；“你先出去……”
　　待到蝉予被几个霜勒兵卒抬出来，坐上了专用步辇，他看到了不远处银杏树下的身影。
　　那身影细细瘦瘦，着一抹绿豆青棉罗裙，头上梳着坠髻，望着蝉予的方向，是个女子。
　　“停！”蝉予一抬手，那女子越看越眼熟，一个名字在嘴边呼之欲出……
　　有霜勒兵卒过去驱赶，那女子柔柔弱弱，却倔强的不肯走，期期艾艾的喊了一声；“公子！！”
　　“媛月！！”蝉予想起来了，竟然是媛月！！
　　媛月没死，她还在杨炎府等他们！！

　　原先的陈氏一家人走的实在匆忙，许多东西未来得及带走，翻得一团乱，回到熟悉的前厅，满目都是陌生字画器具，连铺地的席子都换了。
　　蝉予坐在垫子上，伸直双腿，又用回了久违的凭几。
　　杨炎幼清跪坐在他身侧，食案对面，便是憔悴了许多的媛月。
　　媛月的薄棉裙洗得发白，旧却洁净，没有耳铛，乌发也没用发油，才几年的时间，竟有了几分老态，一双原本洗白秀气的手，也变得粗红。
　　用一条皱巴巴的汗巾擦了擦眼泪，媛月喜极而泣；“媛月终于……终于等到公子回来了……”
　　“没想到你居然一直在此守候，”杨炎幼清看着她，感慨万分；“其他……其他人呢？”
　　媛月擦干眼泪道；“没什么人了……就剩下我和马夫长四……画奴早早就卖去了别家，园婆因年事已高，领了钱便回乡了，上任家主来了，便把乔二赶了去，换了他们自家人做门房，我不肯走，便留下来做粗使丫鬟……一做……便是五年……”
　　“苦了你啊，媛月……”杨炎幼清落寞道。
　　“能等到公子回来，媛月苦也情愿……小公子的眼睛是……伤了？”媛月关切道，她还想问黥面，想想许是在霜勒人那里坐过牢。
　　“盲了，无碍，”蝉予早已习惯，如今他已不再避讳，更不再自卑，除非是见查布家的人，平日里他连眼罩也不戴。
　　“我记得……你们走了没多久，庞平就去找你们了，对了，璎娃呢？她来了吗？”媛月瞪大泪眼看着二人，而二人却没有回应。
　　“璎娃……留在炎国了，”蝉予思忖着，每句只说半截；“庞平……留在了吴党。”
　　媛月楞楞地看着他们，末了轻轻的答应了一声。
　　“将军！”那大嗓门的兵卒忽然跳了出来，手上还提溜着一个脏兮兮的小童；“这孩子一直叫唤往前跑，我想着可能是姑娘的孩子，就送过来。”
　　“孩子？”蝉予眨眨眼，看向媛月。
　　媛月看着那孩子，眼中悲伤与冷漠参半。
　　“母亲……”小童望着媛月，稚嫩的叫了一声；“我饿……”
　　“你成婚了？”杨炎幼清挤出一丝笑；“是和谁啊？”
　　“没有谁……”媛月轻描淡写，起身奔那小童去；“一场噩梦罢了……恕我先带小儿去吃点东西……”
　　媛月走过去抱起小童，便往中庭去了。
　　蝉予看着她的背影长叹一声，回头望向庭前院落。
　　那颗大银杏树还在，那树上的秋千却早已没了，铺在院中的碎石子也清空，被前任屋主挖了个浅池，与不远处的水塘相连通，池中有小小水亭，春夏时，定有蜻蜓浮在上面，想想也是番有禅意的美景。
　　蝉予还记得多年前，他与虚尘大师在这树下的切磋领教，记得他那句兵不厌诈，记得在院落一角的竹园里识字念书，记得庞平小肚鸡肠的阴阳怪气，还记得与杨炎幼清一同赏月的夏夜，恍惚间，昨日一幕幕重现，却遍寻不到曾经的影子。
　　如今府邸空有一副似是而非的架子，亦如去而重聚的三人。

　　入夜，二人重回到当年杨炎幼清的卧房。
　　这屋中也变了很多，床榻竟是檀木，多宝阁早已空荡，床铺被媛月收拾好，熏了苏合香。
　　蝉予坐在床上，深吸一口气，只觉得端了许久的肩膀腰背，瞬间松垮下来，他仿佛梦回年少时，满心的烦恼随之烟消云散，只有如何与义夫情投意合，才是他最大的难题。
　　“我不曾想……最终竟然还能回来，”蝉予感慨；“做梦一般……”
　　杨炎幼清拿着明似月走到墙边，用手摩挲墙面，找到了当年挂剑的那个小洞。
　　“走的时候，我万念俱灰，已彻底将炎国当作家，可炎国风土实在不是我所爱，嘴上不说，其实我日日都想常州……”杨炎幼清将明似月放在席子上，款步而来，帮蝉予宽衣；“这几年，端云回到赤泉宫与杨铎同住，我都不知，想他一定知道杨炎府被占去的事，却任其鸠占鹊巢……”
　　“或许他是怕看到旧物，刺激到你跑出来吧，对了，最近的药可有吃？”蝉予端坐在床榻上，杨炎幼清拿着把梳子跪坐在他身后，替他理长发。
　　“算着日子吃了，一日也不敢忘记。”
　　“那你可问了梅三娘，你这病要吃多久？会不会越吃越多？”
　　杨炎幼清放下数字，无奈也认命道；“问过了，她也没见过如我这般的人，只能说一直吃下去，换方子的话……也不是完全保证，横竖这药吃得起，那便吃吧，如今炎国也没了，杨铎也被软禁，即使端云哪日回来，他能做的也不过是依托于你罢了。”
　　“依托我也不要！”蝉予提起他就有气；“我是看出来了，端云就是个嫌贫爱富的，跟了我他可受了天大的委屈，嫌这嫌那，我一颗心掏出来给他也被扔去一边，哎……现在想起，有时候真为我这断指不服，可仔细想想，他与你共用一个身子，我虽不在意他，但不能不珍惜你……这么想想也就罢了……我记得曾经在炎国时，你还问过我，我是在乎你还是这副皮囊，当时我年少不懂……如今经历过如此荒唐事，哪怕你投胎到头上流脓的乞丐身上我也爱！”
　　“呸！你才投胎到头上流脓的乞丐身上！”杨炎幼清好笑的打了蝉予一巴掌；“我若真是如此，你多一眼也不会看我！”
　　“那你可看扁了我，只是头上流脓不是下面流脓，还可以用，”蝉予一本正经的不正经，让杨炎幼清对他又掐又捏。
　　蝉予只笑不躲，最后直接向后一仰，躺在杨炎幼清怀中；“我们在此能住多久？”
　　“不知，能多久就多久，明日里我去找乌额玛，将你这些年没有领的饷钱一口气拿出来，以后即使你不做个官，我们也有保障！”杨炎幼清摸着蝉予的脸，悉心规划前景；“但我看乌额玛和共主的意思，不会亏待于你，明日要了钱，再多等几日，定然少不了你的功绩！”
　　“好……那我便在家等杨炎公子归来，给我讨口饭吃，”蝉予闭上眼，放心的将一切交给杨炎幼清，现今的他才算是彻底的放下了肩上的担子，灵魂轻的能飘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