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孤星》阿金宝

193、管束

　　杨炎幼清走后，寝宫之中就剩下吉偈央木等三人。
　　吉偈央木张开五指从前往后抓了把头发，指上的赤金权戒与老米色颠不刺戒面在铜灯照耀下闪闪发光，手腕上三指宽的金镯嵌着蜡子变石，跟着动作闪烁，霜勒男子与女子一般爱美懂美，喜穿金银饰物，吉偈央木更是财大气粗，如今也不用再征战杀伐，一举一动间尽显珠光宝气。
　　伯谦腕子上有个一模一样的宽镯子，他看那珠宝光华冰一样冷，便心中一凛，主动给吉偈央木斟茶。
　　乌额玛站在一旁端着臂，因着近几月未出征，她身上的金银饰也随之多起来，甚至右趾上还有个金指环。
　　“这瘫子也算是你麾下，你可想要回去？”吉偈央木接过伯谦的茶。
　　“既然是我麾下，那阿帕当初为何要将他交给单查纳？”
　　“啧，阿帕的良苦用心你还不懂？”吉偈央木佯装不耐；“这瘫子是个不畏困苦的，与麾下将士同吃同住，而他手下的兵将有半数是中原人，他如此善收买人心，待到阿帕成就霸业，他和他的中原军，可是会成为祸患！”
　　“蝉予不是那种人！”乌额玛竖起眉毛，笃定道；“他在雄布勒玛生活了四年，也当了四年的勇士，还有黥面，若是跟奚豹一般有反心，他早就反了！”
　　“那时候他有兵吗？是将军吗？”吉偈央木反问。
　　“他如今是将军却无兵，不一样替你扛了一刀？虽说这是你对奚豹下的计谋，可中毒是计谋之一吗？”乌额玛咄咄逼人，质问的吉偈央木屡翻白眼。
　　“现在他的兵全被单查纳吸纳，又在莽京围城之中消耗大半，阿帕还有什么可担心的？”乌额玛看吉偈央木仿佛词穷，便乘胜追击。
　　“他不是还有个姑姑在郢国，”伯谦柔声提醒，乌额玛却不耐烦的冲他一挥手。
　　伯谦识趣的没有再说，习惯性看向吉偈央木。
　　然而这次吉偈央木未给予他回应。
　　“杨炎芳蔼……的确比蝉予要难办许多，她继承炎候之位，是唯一一个为霜勒所用的正统诸侯王，”吉偈央木牙疼一般一吸气；“如今……炎国已被我安排他人管理，我看杨炎芳蔼想要以国换国，赖在郢国当诸侯不走了。”
　　乌额玛不在意；“这也合理，拼了性命为阿帕的江山社稷做贡献，就算她不盘踞在郢国，阿帕也会给他封地不是吗。”
　　“你是不是已经悄悄与蝉予结为夫妻了？这么向着夫家说话？”吉偈央木忍无可忍问道；“霜勒的女人何时如此卑微！”
　　乌额玛被气笑，都不屑于解释。
　　可她看吉偈央木还有心情与她开玩笑，便知他木心中已有答案，并与自己不谋而合。
　　终究是父女一场，又同上阵，为人处事之中不乏相同处。
　　“当初要杨炎芳蔼归顺，就许诺了她能够继续当诸侯王，如今若是食言……”乌额玛看向吉偈央木。
　　“食言的话，她必反，杀她不算难，可对其他中原将领却不是个好的讯息，也不利于中原人臣服，”吉偈央木端着中原样式的茶具站起来，慢慢踱步；“我不希望偌大的中原里……处处给我闹不痛快。”
　　“依我看，赏一个便好，”乌额玛提议。
　　“什么意思，”吉偈央木示意她细说。
　　“只赏杨炎家，毕竟他们的确功高，这样其他中原将领无话可说，剩下的人分散到各国谋事，辅佐霜勒封君，而且要削掉所有诸侯王的兵权，不能让地方兵力大于都城，严禁圈养私兵，铸造私币，这能大大降低各地王侯的势力，”乌额玛道。
　　“而且三世之后不能世袭，”吉偈央木接道，这有些出乎乌额玛的意料。
　　“这可真是前所未有的重大举措……”乌额玛面上有些迟疑。
　　“这是虞苏在阵国的变法内容，还有很多细枝末节的，我最近看了，都很不错。”
　　伯谦听了这话，抬起眼皮看了吉偈央木一眼，可后者仿佛死了心不去理会他。二人的反常连乌额玛都觉察到了，但她一向不喜欢阿帕身边的男男女女，所以觉察也不表现。
　　“那……”乌额玛还想说什么，被吉偈央木打断。
　　“你真想嫁给蝉予？”
　　“不，”乌额玛断然否认；“我……只想要一个孩子，不想有丈夫，丈夫好管教，但不敢断定夫家人是否居心叵测。”
　　吉偈央木摸了摸精心修剪的胡子，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我还以为我的小乌女天不怕地不怕呢，原来怕夫家啊，没事！阿帕给你选个好的！待到你诞下符合心意的孩子，便将其家族连根拔除，只留后宫用以寻欢！”
　　乌额玛被含笑的吉偈央木一拍后背，心中不悲不喜。
　　这不就是吉偈央木的路子吗，阿姆死后不久，伯谦便频繁出入宫中，最后住在了吉偈央木殿里，吉偈央木再未婚娶，她仿佛穿过层层时空，看到了自己的未来，也会是个女子版的吉偈央木。
　　或许这便是查布家族的命运，也是他赖以百年相传，屹立不倒的秘诀。
　　乌额玛与吉偈央木交谈完，趁着夜色走了，只剩下吉偈央木与伯谦。
　　伯谦看他露出疲倦神情，心中阵阵不安；“共主……”
　　吉偈央木缓缓转过头，这一夜第一次看向他。
　　伯谦的丹凤眼含着嗔怨，没了以往的菩萨似的宁静洒脱。
　　“你不该杀虞牙，”吉偈央木与伯谦擦肩而过，往后面的卧房去。
　　“可是……”伯谦紧紧跟随；“虞苏已成气候！虞罗也没按照指定时间送来情报，他一早就怀了反心！不杀虞牙如何逼他反，他反了再杀他才足以服众啊！”
　　“虞牙不死，我也不用以身试毒！”吉偈央木背对着伯谦，声音果决；“我本以为将虞牙交给你，是有别的办法处置，谁知道你转头就杀了他。”
　　伯谦看他忽然站定在床榻前，自己也随之停住，既不敢上前，也不肯退下。
　　“都说你是计较多年前虞苏在达拉林宫的不端行径，可我不信，我不信你要伯谦是如此小肚鸡肠之人！容不下一个小小的男宠，”吉偈央木缓缓转过头，大马金刀的坐在床榻上，眉目间是少见的愠怒严肃；“看来……还是我太宠你了。”
　　这话如一把钢刀狠狠插入伯谦心上，回首二人共处这数十载，唯有这句话最伤他的心。甚至可称为丧钟之声，敲响了伯谦的末路。
　　伯谦心中即悲又怒，还有畏惧，他双腿一抖，扑通一声扑倒在吉偈央木脚前，泪水连连，悲切道；“共主！伯谦与您同进同出二十余载，直到今日……在雄布勒玛与共主的初遇还历历在目，伯谦一颗真心全给了您，只求共主的怜爱能多一些久一些……是……是伯谦一时糊涂，妒忌了他人的贤能伤到共主……伯谦悔不当初，求您责罚我吧……可……可求共主无论如何，不要让伯谦离开共主……”
　　吉偈央木在伯谦的哀哀哭泣中沉默，待到他看着伯谦的身子塌俯下去，没了力气，才长叹一声，伸手摸了下他低垂的头。
　　这一下仿佛燃羽之神的特赦，伯谦浑身一震，慌忙抬起头，双手抓着共主的手，亲吻他冰冷的权戒。
　　“你我共处二十余载，不是夫妻也胜似夫妻了，虽然偶有怨恨，但怎么舍得真的惩罚……你若真的想为我排忧解难，便少做这自作聪明的决定！”吉偈央木语气柔和，却有着毋庸置疑的气势在其中。他征服了中原，断绝外患，如今就要从身边人开始管教。
　　伯谦满面泪痕，瘫坐在吉偈央木膝边，一双泪眼迷离朦胧，仰望着居高临下的吉偈央木，犹如膜拜着他的神。
　　吉偈央木将他扶起，抱坐在自己腿上哄道；“哭什么，说你两句罢了，好像我罚了你多重一般。”
　　“共主的每句话……对伯谦来说都意义非凡，仅仅是几句训斥……就足让伯谦寝食难安，心慌意乱……”伯谦用手抹着脸上泪痕，偷眼看到吉偈央木冲着自己微笑，他又恢复了那副慵懒平和的面貌。
　　这表情是一个讯号，让伯谦仿若获得特赦，悬着的心终于放下来，依从的靠在吉偈央木肩头。
　　“依我看……的确该给那个蝉予一些优待，”吉偈央木忽然说。
　　“共主为何忽然提这个……”伯谦的声音还带些鼻音。
　　“我若真被那奚豹砍死，我的伯谦也活不成了……他这一下，也是救了你啊，你说，我是不是该给一点优待？”吉偈央木赏玩一般捏捏伯谦的下巴；“更何况他已瘫在床上，没了威胁，我记得原先的尹寿王，都九十高龄了还在为犀天子守佐州城门，如此忠心耿耿除了他性格使然外，还有……”吉偈央木笑了一声；“他也在替犀天子征战时，断了双腿！付出的越多，自然越怕丢失，尹寿王付出了双腿的代价，更加忠心不二，哎，听说过满门忠烈，头一次见到满门断腿的，你说，有没有趣？”
　　伯谦不敢妄加评判，只柔顺道；“全听共主安排，共主说优待，就优待吧。”

　　当夜，杨炎幼清怀揣信笺连夜赶回住处，待到鸡鸣时才抵达城内，他们的住所是一处当地较大的院落，里面住户已经清走，上下都是霜勒人。
　　杨炎幼清提着灯笼穿过层层院落，来到蝉予所在的院子，为保险起见，他四周看了看，确定都在睡梦中才入院，脱了薄靴登上厅堂，还没进入卧房，就听见里面传来一深一浅的步伐，缓慢走来。
　　“你醒了？”杨炎幼清推开卧房门，正看见蝉予拄着拐要开门。
　　“我担心你，”蝉予低声道。
　　“担心我什么！你不怕是别人前来？要让别人看见你会走路了，我那顿眼泪算是白流了！”杨炎幼清急急的压低声音，赶紧进来关上门。
　　“你哭了！怎么哭了，为何？”蝉予关切道。
　　“没什么，必要手段罢了，”杨炎幼清毫不在意，从怀中掏出一封信笺，在蝉予面前得意一晃；“明日我们便回府！”
　　“什么回府……？”蝉予还在愣怔，一只手拄拐，一只手扶着杨炎幼清的肩膀，随着他慢慢往床榻去。
　　“回常州城的杨炎府！”杨炎幼清倨傲道；“离开这么久，怕是已被他人占去，四年多了，该收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