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孤星》阿金宝

161、伤口

　　葛斯在郡守府中寻了一处偏僻院落住下，这里没什么陈设，床榻上的被褥也不是丝绸，但对于常年行军的葛斯来说，不是土窝就谢天谢地了，于是找雾灰要了一壶茶后，就美美的睡下了。
　　葛斯迷迷糊糊不知睡了多久，朦胧之被尿憋醒，想是睡前那一壶茶水导致，于是睡眼惺忪起身，歪歪扭扭的就往门外走，正在他行至小院门口时，一道黑影闪过。
　　葛斯敏锐的觉察出不对，将没打完的哈欠憋了回去，待他定睛一眼，却是个普通的霜勒兵卒，跟雾灰一样，有双灰眼睛。
　　“劳驾……茅厕在哪啊，”葛斯一看是霜勒人，登时放下警惕。
　　那人楞楞地看着他，须臾后朝着一个方向指了指。
　　葛斯打着哈欠冲他摆手示意，一摇一晃的冲着所指方向去了。
　　不知走了多久，葛斯忽然停住脚步，自己刚才……说的是中原话，这么巧，巡夜的霜勒人还听懂了？
　　葛斯想着，回头望向来时路，皎洁月光下一片寂静，哪里还有人影。葛斯打了个哆嗦，心想灰眼睛……肯定是霜勒人，难道是雾灰？可雾灰没那么高的身量，或者是自己……看错了？
　　葛斯左右想不通，只摇着头去解决尿意。

　　高骨躲在阴影处，看着葛斯晃悠着离远，他那颗提着的心才放下来，随即快走了几步，冲一处夹道子中挥了挥手，只见那里的黑暗之中，浮出三张脸孔。
　　“他走了……？”阿珞瓜压低声音问。
　　“快走！”高骨一点头，招呼他们跟上自己。
　　阿珞瓜答应一声，将虞望背在背上，快步跟上高骨，蚺女猫腰跟着，双手捂在腰间的匕首上。
　　高骨沉寂已久，与仅剩的几个亲信暗地里观察，终于在韬郡城内找到了关押虞望的地点，他们不敢贸然行进，怕重蹈上一次的覆辙，人没救到，还丢了鸽子的性命，好在没让他们等太久，霜勒大部队就开拔去了松水城，这次高骨没有轻举妄动，他看得出，虞望暂时是安全的，于是静等数日后，在今日将虞望救了出来，谁想出逃的时候遇上了葛斯，还好葛斯睡的头脑不清，并没有阻拦。
　　一行人不走官道，专走那僻静小路，趁着夜色的伪装，行进于黑暗中。
　　虞望自打看到高骨，直到现在都是一语未发，他消瘦的几乎脱了相，眼睛反被衬托得出奇的大，紧盯着前方带路的高骨看，一双脏兮兮的手爪子紧紧的扒着阿珞瓜的肩膀，身体随着奔跑晃动，偶尔仰头看向天空，仿佛不敢相信自己重见天日。
　　他就像一只笼中鸟，从来到中原，就莫名被关押，被限制自由，如今真正的自由降临其身，反倒不知所措。
　　高骨并不急着出城，如今韬郡刚刚归降，新郡守是有黥面的中原人，为表忠心，他将韬郡原本的住民都赶去城南一角居住，腾出的地方给霜勒兵将以及随军家眷居住，现在的原住民，除了罪徒之外，连市集都不准去，城门更是严加看守。
　　这便空闲下大批房屋，高骨选中一处不起眼的当作临时据点，几人就在这里汇合，等待鸡鸣时开城门出去。

　　待到高骨等人平安将虞望带到此处，在里面等待的两人已经备好热水和饭菜。
　　所有人进去后，高骨将房门关上，他靠在门板上深吸一口气，终于觉得堵在喉咙口的心脏归于原位。
　　蚺女与阿珞瓜扶着虞望坐在简陋席子上，两名留守在屋中的异目人分别端着热水与饭食上前来。
　　微弱烛光下，映照出虞望双颊的两道凹痕，身上也单薄许多，可饶是如此，他也对热腾腾的饭菜不多看一眼，一双眼睛只看着高骨，其中闪闪烁烁，是有许多话要说。
　　高骨只看过一眼便将目光挪开，他呼吸沉重，简直快要透不过气，想他自小便在阵国习武，一身功夫无人能出其右，然而却连一个瘦小的虞望都护不住……
　　高骨愧疚非常，推门便去到院里。
　　院里没什么景致，只是个四方规整的院落，高骨望着角落里一颗枣树，鼻子眼睛一阵阵的发酸。
　　他从未像现在这般无力迷茫，脱离了高祯，又与虞望团聚，他本该高兴的，可展望未来，只觉出了自己的渺小，倘若孑然一身，那连死都不怕，可有了虞望，有了牵挂，才发觉自己如此贫乏，给不出更多，再回想当初给虞望的承诺，要远离世俗，去巴拉戎定居，现在想想简直就是个笑话……可叹海角天涯，何处才是归宿。
　　“头儿……”一道声音在背后响起。
　　高骨下意识一抖，没有回头。
　　“公子……不吃东西，”是阿珞瓜在说话。
　　高骨猝然回头，慌了一瞬，随即推开阿珞瓜，大步回到屋中。
　　屋中，虞望直着一双眼睛看着食案发呆，蚺女绞了一把热毛巾正给他擦手。
　　“乐兮……”高骨快步走上去，轻轻坐在虞望身侧，端起饭碗要喂他；“吃一点。”
　　虞望面无表情的看着他，仿佛还不敢相信自己出来了，慢慢地摇摇头。
　　“吃吧，吃完了睡一会儿，明日天亮咱们就出城！”
　　虞望对出城两字并无反应，反而落寞的垂下眼帘；“出……的去吗。”
　　“能，一定能！我都把你救出来了，咱们能出去，”高骨说着，舀了一勺糜子送到虞望嘴边。
　　虞望嘴唇干裂爆皮，微微张开吃了一口，却久久咽不下去。
　　蚺女擦完虞望的手，瞥见高骨手中的碗在轻颤，她识时务，放下毛巾，带着屋中的三人一同出去，给二人留下空间。
　　人一走，高骨便绷不住了，碗瞬间脱了手，还没等虞望反应过来，他整个人就被高骨搂在了怀中。
　　“对不起……我本该早些的，你受苦了，”高骨声音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很压抑。
　　虞望闭上眼睛感受着怀抱的温度，自己的灵魂随之回温。
　　“他们没有打我……也没有饿着我，”虞望淡淡道，有气无力；“可我知道……我活不了多久，就跟阿吾一样……忽然被他们拉出去，就再也回不来……其实，我不怕死，可我怕……怕悄无声息的死了，谁都不知道，阿帕不知道，容与不知道……还有，我要是死了，就没人知道阿吾也死了……我每日都在地窖中等死……可他们又不杀我，等的我都忘了时间……”
　　高骨深吸一口气，缓解五脏六腑的绞痛；“没事了，我来了……我保证你不会死，我会保护你。”
　　虞望缓缓伸出胳膊，松松搂住高骨的腰；“到底是不是梦……我明日就知道了……”
　　高骨听了这话，更加将他拥紧，怀里的虞望缩了水，如同一株正在枯萎的树苗，倘若自己晚来一步……
　　“我恨他……”高骨咬着牙道，明明你的人完好无损，为什么还要我的人去偿命！
　　虞望知道高骨说的是谁，轻声道；“他没对我如何……甚至我只见了他一面……其实这样倒好，你们扯平了……”
　　高骨埋首虞望颈窝摇着头；“他想杀了你，也想杀了我……只要他不死，我们便总不能安全……但你放心，我会保护你，我们一起走，去巴拉戎，谁都找不到我们！”
　　虞望听到这，终于有了波动，他吁出一口气，抬头看向高骨，那双大的出奇的双眸中，映出了高骨的影子，在烛光中晃动，已如他每一夜的梦，而他终于美梦成真。
　　“巴拉戎……真的是你，”虞望满脸不可思议，一双颤抖的手摸上高骨的脸，高骨按住他的手，用自己的手心和脸颊摩挲他。
　　虞望倒抽一口气，眼泪溢出眼眶，清清明明；“真的是你，容与……你来救我了……不是梦……你终于来了……”
　　高骨在虞望的哭声中溃不成军，他如一道温热伤口，永不愈合的横在他心口，孤独与痛苦从伤口处迸发，瞬间吞没高骨维持多年的坚韧冷漠，让他一溃千里。

　　阿珞瓜蹲在枣树下，用树枝子戳地上的蝉洞，忽然听见屋内发出一声痛苦，他腾的站起身，下意识要往屋里去，被蚺女拦住。
　　“不要管，”蚺女低声道。
　　阿珞瓜叹口气，低下头用靴头踢着土。屋里的哭声嚎啕悲切，断断续续不停歇，听的阿珞瓜心中也跟着凄苦起来。
　　“阿嘉，我们下面去哪？真的去巴拉戎吗？”
　　蚺女面无表情，沉默半晌道；“谁知能不能活到那时候。”
　　阿珞瓜并不害怕，只是一阵失落；“阿嘉，我不怕死，我只怕头儿不要我，这世上除了跟着头儿，我也不知道去哪……越往后越害怕……有时候挺羡慕鸽子他们，都没来及的害怕就死了……”
　　蚺女瞥了他一眼，旁边两个年纪不大的异目人听了这话，眼中也露出迷茫，他们地位不如眼前这二位，跟着高骨只为求生。
　　“你想这么多也无用，明日的事只有太阳才知道，做好你的份内事，其他与你无关，”蚺女带了几分斥责；“想死的话，出了这个门就行，若还想去巴拉戎，就把你的脑子和嘴一起闭上！”
　　阿珞瓜受了这几声训斥，心中反而好过了些，他从衣襟中掏出一支小竹管递给蚺女；“这是我离开佐州前配好的毒药，直接吞食便可立即身亡，抹在刀刃上，能让伤口溃烂流脓，无法愈合。”
　　“……给了我，你呢？”蚺女问。
　　阿珞瓜摇摇头；“这是给你……还有小公子的，现在我们是吉偈央木和高祯的眼中钉，天底下容不下咱们，无论落在谁手里都没有好下场，头儿一定会将小公子交予你照料，也肯定不舍得小公子受苦……你留着吧。”
　　蚺女点点头，将东西收入怀中；“天还未亮，谁知明日是雨是雪，活一日挣一日，兴许活着活着，人就到老了。”
　　阿珞瓜笑了下，轻轻一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