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孤星》阿金宝

159、开战

　　蝉予在行军前，去看了杨炎幼清一眼。
　　他如今得了将军权戒，又要上战阵，且是目前霜勒与中原最大规模的一次会战，他心中百感交集，想与人倾诉一番，然而杨炎芳蔼远在郢国，只知道与阵军僵持不下，并无更多消息，木图克不懂得离别之痛，与他没什么可说，乌额玛跟他必须恪守距离，也无话可说，算下来，他兜兜转转活了这许多年，竟没有一个可说话的人。
　　无奈之下，蝉予只能去了杨炎幼清卧房。
　　杨炎幼清一直穿一件单薄鹅黄霜勒袍子，袖子细瘦，腰身修长，因穿的时间太久，上面有淡淡污渍，杨炎幼清无心思清理，只抱着双膝坐在角落中，蓬乱着头发，谁也不理。
　　看见蝉予来了，他神情淡漠的抬起头看向他，一语不发。
　　蝉予看到他浓密睫毛后黑黝黝的双眼，如两汪深潭，影影绰绰映出自己的影子，飘渺如鬼魅。
　　蝉予倏然没有了诉说的欲望，他只转身拿了把桃木梳子，跪坐在杨炎幼清身边给他梳头。
　　“你有把象牙梳子，上面镶了一颗红玛瑙，每次你梳头，都会将有红玛瑙的那端朝上，我替你梳头，也须得如此，记得我问过你为何，你说了好长一段理由，太长了……我都记不住，你可还记得？”
　　杨炎幼清坐在席子上任他梳理，只有梳子在他头发上发出的哧哧声。
　　“你若再说一次，我定不忘……”蝉予抚摸着杨炎幼的头发，得不到回应，一切都是在自言自语；“可人活在世，也只是一瞬间……哪有那么多时间让人后悔，什么天长地久……都是假的，记忆，血统尚且能伪造，还有什么是真的？哦，有的……痛苦是真的。”
　　咔吧一声，桃木梳子缠着杨炎幼清的乱发断做两节，蝉予浑身一滞，怔了须臾，才将桃木梳子从纠缠的发丝中取出。
　　“我已安排好，倘若我战死，就让雾灰放你走，从此海角天涯，随你闯荡，倘若我没有死，我便回来杀了你，让幼清入土为安，”蝉予轻抚他的头发，盯着他苍白侧脸细看，看他颌角柔和，脖颈修长，此时的他跟杨炎幼清像极了，只可惜看一眼少一眼。
　　“你别怕……待到我杀干净高氏，便去找你，想来你也很划算，我死了，你能活，你死了，我陪你，他杨铎能做到？”蝉予低下头，亲吻杨炎幼清发顶，攥着那把断梳离开卧房。
　　临走时，他立于门口回头道；“杨铎便在松水城中，但此时那里严防死守，水泄不通，流民在城门口驻扎成片，哪怕你去了也不可能让你进去，还可能被误伤，这里对你来说是最安全的。”
　　杨炎幼清听到这，才歪头看了他一眼，目光淡然疏远，而蝉予却忽然从中读出了其他内容，他在与自己道别，端云在与自己道别。
　　蝉予收回目光，将房门关上。

　　翌日清晨，除小部分留守于韬郡的将士，其余人全部开拔，疾行六日，抵达松水城下。
　　吉偈央木虽然不愿外力来到乌额玛这一部，但开战之时却没有上战阵，他将一切放手给两个孩子，让他们自己主导，周遭将军们都觉得是吉偈央木在试探他们的能力，这些将军们也做观望，不敢轻易站队，生怕跟错了主子，被秋后算账。
　　但这不包括蝉予，乌额玛对他有恩，无论最终共主的继承人是谁，他都会站在乌额玛一边，木图克心系杨炎芳蔼，经过一番激烈思考，还是决定不与蝉予为敌，奚豹似乎对他们的夺嫡之争无有兴趣，谁肯重用他，他便站谁。
　　于是这三人在出发个不同的情况下，站在了同一立场下。
　　单查纳似乎对吉偈央木连夜赶去乌额玛一部很不满，他急于表现，早一步抵达松水城，选在在鸡鸣时率先攻城。
　　这一行径正中乌额玛下怀，她立刻在西面布防，并重金收买城门口的流民，日夜骚扰松水城西门。
　　蝉予深知城有所不攻者，有所必攻，松水城对高祯、对吉偈央木的重要性，倘若这地方久攻不下，很可能转变战局，在与其他将军商讨后，他们下了结论，这松水城必在一月内攻破。
　　松水城背靠尹国多个富庶郡县，守着大犀朝的心脏——佐州，而尹国又是高祯的老巢——阵国的天然隔离带，其他东面的各个小诸侯国都在隔岸观火，这一个月刚好够阵尹调兵遣将，喘息恢复，若攻城超过一个月，战场形势将被逆转。
　　乌额玛得知这些将军的结论，又见单查纳那边并无进展，陷入僵持，便下令沿着松水城西面修建长围，想要切断城内一切后援补给。
　　此时奚豹站出来提议，长围修建三面，留一处缺口，这可以动摇城中守军死战的决心，诱使他们脱离牢固防御，而这三面也不能闲着，要攻其一面，剩下两面做佯攻，让城中守军难辨真假，消耗其气力，另外要找到松水城的排水口堵死，以防偷袭。
　　蝉予听罢，心中暗暗佩服，不愧是奚才之子，做事果断并能纵观大局，倘若加以历练，定能成为肩比其父的名将。
　　“倘若在十天后，此法不见成效，便只能用下下策，”奚豹摆弄着沙盘上的小旌旗。
　　“下下策是什么？”乌额玛从头到家穿着厚重铁甲，整个人好似一个铁皮人。
　　“疫病，”奚豹垂着眼皮，语气平淡无奇；“将病死者遗物投掷入城中，然后静等疫病蔓延即可，只是这东西不长眼睛，会误伤己方，须得等待多日，让城中人自己死光，或是等它们自行传染至佐州……”
　　蝉予听罢，下意识攥紧刀把，将脸别到一边。
　　这些时日的出生入死麻痹了他的头脑，他怎能忘记吴党一役多么惨重，也是那时起，他与杨炎幼清失散至今……
　　这奚豹……狠戾丝毫未变，哪怕现今他与自己站在同一阵营，听他提起往事，仍让蝉予感到胆寒，而奚豹侃侃而谈，只将其当作自己的战功，自己居然赞赏其战术，实在是鬼迷心窍了。
　　“这不行，”乌额玛一口否决；“霜勒人来自最纯净的大草原和雪山，中原的疫病会连我们自己也吞噬，这绝对不行，既然都是勇士，就要真刀真枪的比试，玩这种阴损的东西，也只有你们中原人想得出。”
　　奚豹听罢，不屑的冷笑一声；“那便继续围困，无论如何，一月之后必见分晓。”

　　奚豹的下下策被乌额玛否定，但之前所提及战术均被采纳，蝉予和木图克分别被派去北、南面佯攻，奚豹一部与乌额玛一同在西面。
　　蝉予虽然之前就有号令数千雄兵之经验，但如今身份不同，阿颜塔往日部下都归他管，曾经大家平起平坐，现下却成了上下级，蝉予看向站在自己身后的几位当户和都候，只觉得这些人目光中充满审慎与不信任。
　　刚刚受封便推向战场，蝉予直觉的这天下果然没有白吃的宴席，一枚权戒就足以将性命套牢，再看他们桀骜不驯的表情，倘若自己德不配位，不用吉偈央木出手，他们便能将自己生吞活剥。
　　想要压制住这些人，光是会拼杀可不够，必须让他们畏惧自己。
　　蝉予想到这不禁叹气，拼命他懂，要让别人信服自己，没有个军师给他出谋划策实在是太难……
　　好在他们虽然对蝉予有意见，但心中明了其权势大过自己，不满归不满，话还是要听。
　　于是蝉予在下达佯攻的命令后，他们很不情愿的扯动缰绳，让下面的兵卒去插旌旗。
　　这是木图克的打法，在佯攻的那一面插满旌旗，将兵卒罗列于前段，这样松水城的守兵望过来，便会以为满坑满谷皆是敌军，不敢轻举妄动。
　　除了插旌旗，吉偈央木手底下有两辆楼车，是沥青耗光后，用冲车改造而成，乌额玛一方留下一辆，另一辆不用细说，自是给了蝉予。
　　有那目力好的兵卒站与楼车之上远眺，将城内近景尽收眼底，随时向蝉予禀报情况，而蝉予也派遣那反应机敏之人，骑快马频繁往来于乌额玛一面，通风报信以获取最新情况。

　　松水城内，东城门处，尹军与城内守军严阵以待，所有人屏气敛息，热汗涔涔的注视着城外，高祯与高瀚身着一模一样的铸铁甲，跟众将士一同站在城墙之上。
　　城墙外是黑压压霜勒人，他们如同动物一般虎视眈眈，却又鸦雀无声，与城墙保持着一定距离，那真空地带中，横七竖八躺着不少攻城失败而丢了性命的霜勒人，他们身上不是着火便是插满箭矢。
　　他们刚刚击退了一次霜勒人的进攻。
　　“他们在搭长围？”高祯眯着眼睛，看那群牲口一般的霜勒人在来回走动，似乎在建造攻势。
　　“的确，其他三面也建了起来，但没有相连，”高瀚在一旁回答。
　　“他们是想困死我们，”高祯猜测到霜勒人所想；“可笑至极，松水城物资充沛，能坚持至深秋，他们可耗得起！？”
　　正在此时，一位传令官跑来；“报！！城西南北三面遭霜勒人袭击！！”
　　高祯强压下怒火，想了想；“冲车？还是破门锤？”
　　“均不是，他们以长弓点火远射，冯斯将军等正灭火予以还击！”
　　“嗯……”高祯望向远处搭建长围的霜勒人，又问；“他们除了冲车，还有何远攻武器？”
　　“这……听瞭望兵说，他们有约两架楼车！”
　　“楼车？在哪！”
　　“西面与北面，别处没有见到。”
　　高祯冷笑一声，眼角细纹绵长至鬓发中。
　　“父王可是察觉到什么？”高瀚急忙问。
　　“高瀚，你现在立刻率领几千精锐去南面！现在城墙上以箭矢扰乱，再出城痛击！切记不要恋战，杀他几十人便回来！”高祯得意道，眼中迸发出阴鸷寒光。
　　“是！”高瀚施礼领命，犹豫道；“可是……为何是南面？”
　　高祯似乎并不着急，愿意趁此机会教育下儿子，解释道；“这霜勒人狡猾如豺狼，他们虽然人数众多，可平均到每一面，反而没了人数优势，加上他们工匠少，远攻的车与锤跟不上，须得集中兵力突击一面才可能破城！且不说这东面如何，那西北两面都有楼车，说明是时刻关注我们的动向，唯独那南面没有……你说这是为何？”
　　“因为他们并未打算从南面突击！！南面是薄弱的一面！！”高瀚恍然大悟，钦佩道；“父王料事如神！！观察入微！！！”
　　“磨蹭什么！还不快滚去南面作战！！”高祯收起笑脸，一脚踢在高瀚身上。
　　高瀚顺势跑下城楼，集结队伍突袭。
　　高祯看他走了，重又恢复笑容，再望向城外，神情中多了几丝轻蔑。心道这吉偈央木也不过如此，用这等愚蠢把戏糊弄人，先前他们凭借人数优势一路过关斩将，到如今已经人疲马乏，想到用这种投机取巧的战术，妄图蒙混过关。
　　如果今日站在这里的是杨铎，可能真的会着了他们的道，可惜……
　　高祯不禁笑出声，得意之情溢于言表，可惜，他们面对的是孤，松水城之战，定要让你们连本带利，加倍偿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