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孤星》阿金宝

157、想念

　　尹国的雨季变幻无常，常常晴空万里时忽然阴云密布，又或是瓢泼大雨中忽现七彩霓虹，惹的人出门都不顺心。
　　曾经在常州住时，蝉予并无太深感触，那常州不是一般地界，遍地青石板铺就，不积水，雨落下便流入水渠中，排进宁河，撑着油纸伞走在夹道子中，听雨声沙沙，看青苔漫墙，又或是趴在前厅的篾丝席上点香饮酒，都别有一番清静雅致。
　　总之，蝉予对尹国的雨并无太深感触，而如今，他重新认识了这个地方。
　　这雨实在是太大太突然了。
　　上一场雨时，蝉予和众将士一同搏斗，泥水变成了血水，天空放晴时韬郡终于开门，埋伏在不远处的霜勒人看到信号立刻潮水般涌上去，从两边出发掐断了刚刚出城的韬郡守兵，木图克一部死顶着门，硬是冲进了城，乌额玛这边率骑兵冲破桃曲将士的包围圈，看到了被困中央的蝉予，他和剩余的霜勒人还在顽强抵抗，身上的甲已被砍的破烂不堪，浑身鲜血淋漓，脚下是不分敌我的血肉堆，甚至乌额玛都不敢上前，怕被他当作敌军误伤。
　　接着一道晴天霹雳，雨云又至，大雨在第二声雷后狂泻而下，声音如咆哮怒吼，掩盖了韬郡城中的厮杀声，也冲洗着汩汩喷出的鲜血，将它们带入土壤之中。
　　这次雨下的久，约有大半日，天已昏暗，待到完全停雨时，拼杀声也消失，整座韬郡在阴暗的天光下寂静无声，空气中飘荡着雨后的湿泥气息，偶尔的虫鸣更显萧索，寂寥之下，是地上横七竖八的尸首，泡在肮脏凝固的泥水中，他们已被冲刷的没了血色，大地反被灌溉的暗红温热，杀戮让这座城有了诡异的温度。
　　这场雨模糊了征服的过程，乌额玛头一次在这么大的雷雨中作战，结束后只觉得晕头胀脑，不知自己怎么熬过来的，其他霜勒兵卒也被浇的七荤八素，好在他们有着骁勇善战的将领和人数上的优势，虽环境不利，却也将韬郡打下来，蝉予的办法奏效了。

　　乌额玛坐在郡守府门口，看着自己人点起火把，搬运伤员与尸体，待到他们清理干净自己人，再让韬郡百姓出来清理自家守军。
　　不断有人跑来与乌额玛汇报情况，待到一切都嘱咐妥当，乌额玛身上也晾干，转身疲惫的进入到府邸中，今夜他们便在此留宿。
　　韬郡郡守早已死在城门口，尸体在混战中被踩的不成人形，是他被俘的夫人凭借腰间的玉佩认出的。
　　乌额玛带着纳刺哈与那个中原人勇士，在偌大的郡守府中穿梭，看出这里富足了，院子中假山绿池别有意境，雕梁画栋一个不少，游廊囿园精致华丽，看过那么多诸侯国的乌额玛都暗暗赞叹，这可能是她迄今为止见过最漂亮的府邸，这一把火烧掉……属实有点可惜。
　　乌额玛迤逦前行，来到一处庭院中，这里门窗大敞四开，东西凌乱扔在地上，似乎被抢劫过，乌额玛看着地上摔碎的红珊瑚有些许心疼，但也只是一闪而过，那屋中有更让她心疼的。
　　“嘶……”
　　是蝉予的声音，乌额玛忍不住心中一喜，面上却还沉着，迫不及待来到屋中。
　　蝉予此时盘腿坐在席子上，光着膀子咬着牙，他背后与肩膀有几处血淋淋刀伤，皮肉翻开如张开的嘴，一名霜勒老兵紧蹙眉头，在雾灰高举的铜灯下小心的缝合伤口。
　　蝉予脖子以上红彤彤的，是在忍疼，身上肌肉紧绷，却一动不动，乌额玛走近了，能听见银针与筋线穿透皮肤的哧哧声。
　　蝉予扭动酸疼的脖子，有些头晕脑胀，艰难道；“守军都已投降？”
　　“你不必多心，都已收服，”乌额玛下意识的寻找低坐，想坐在蝉予身边，然而中原哪有这种东西，看一圈儿没有，乌额玛便学着蝉予的样子盘腿坐在席子上。
　　“如今……嘶，尹国不说过半，也有小部分纳入我们囊中，你赶紧给共主去信，我们和单查纳最好暂时和解，拧成一股……绳，嘶……直击常州，去佐州只有一道通天门可达，就在常州城内，那必是一场硬仗，最好提前商议计划，”蝉予说完这一席话，已经流了一身冷汗，浑身肌肉鼓胀发亮，透露出的气息令人心旌摇曳。
　　在乌额玛看来，蝉予是军中绝无仅有的存在，他既有中原人的寡言易感，又有霜勒人的狠戾决绝，只可惜越是青睐与他，心中越是难受，因知他心有所属，已无更多的可能。
　　“你可有什么主意？”乌额玛无奈的移开目光，不去看他。
　　“我一个当户，嗯……能有什么主意……到时候与共主汇合了，乌女再与他们商议。”
　　“你可是对自己位置不满了？”乌额玛嗅出其中含义。
　　蝉予虚弱的一笑，接着又因疼痛露出痛苦神情；“乌女说是便是……”
　　乌额玛听了这话心中一阵慌乱，一时忘了自己找他为了何事，想来想去道；“我看这地方不错……少了可惜，你如何看？”
　　“不妥，只怕他们卷土重来，烧了干净，”蝉予说完，身后的老兵用剪子减掉线头，缝合完毕。
　　蝉予松了口气，小心挺直腰背，乌额玛看清楚了他的身体，除了块垒分明的肌肉，还有纵横交错的伤疤。
　　“我去找阿帕，让你做个大将可好，”乌额玛道，语气毋庸置疑。
　　大将可是比木图克等都要高的位置，倘若如今做了大将，那等到吉偈央木一统天下，做个富贵悠闲的诸侯王便不在话下。
　　蝉予不知乌额玛是想到了什么，许是今日自己不要命的行径感动了她？
　　或许是……
　　卧房内传来一声碗碟破碎声，蝉予猛的转头望去，一颗心也随之飞了进去。
　　“谁在里面？”乌额玛问。
　　雾灰赶紧放下铜灯进去查看。
　　“杨炎幼清，”蝉予并不避讳。
　　乌额玛听罢，半晌未说话，末了站起身；“我也去休息了，今夜阿莱基巡查，有什么事找他即可……”
　　待她走到门口又回过头；“大将的事……我记着，不会亏待了你。”

　　蝉予送走乌额玛，披上件不干不净的袍子，步入卧房中，看见了背对自己的杨炎幼清，和蹲在地上收拾残片的雾灰。
　　“药吃了吗，”蝉予这句话问的雾灰。
　　“吃了，”雾灰收拾好站起身，在蝉予的示意下出去，顺道将门关上。
　　昏暗屋中只剩下他们二人。
　　“不顺心？”蝉予慢慢踱步到杨炎幼清面前，见他蓬头垢面站在原地，一双眼睛黑黝黝的有光，嘴唇轻抿，嘴角忽松忽紧，是回神的模样。
　　蝉予一看便知，是端云回来了，心下不免一沉；“这几日忙于军事，忽略你了，今夜你好生休息，明日让雾灰伺候你沐浴更衣，可好？”
　　杨炎幼清徐徐扭头看他；“这是哪？”
　　“韬郡，离常州越来越近了，阔别……哦，对我来说阔别4年了，对你来说……只是刚离开数月而已。”
　　杨炎幼清捋了把干枯的头发，急切，却又克制的看向蝉予，向他迈了两步又停下；“你……真的要杀你父王？”
　　蝉予看出他目光中的渴求，心里被搅的比身上刀口还要疼；“我说过，他不是我父亲！我只是个无名乞丐！我杀了他又怎样？不违背伦理纲常！”
　　杨炎幼清本想好好与他讲话，可不知怎么，原本准备好的话被他一吼就全忘了；“那你留着我是为何？你明知那个人回不来了还留我？难道跟那个高放一样？用来威胁他的？？还是打断为了刺激他，当着他的面砍我的头！？”
　　“我的确想过杀你，让他们将你带到我身边，就是想杀你，做个了断，我不想看你用幼清的脸说尽决绝的话……”蝉予说到这顿了下，忍下涌上心头的痛楚；“可我发觉……那药也不是完全没有作用，端云，我留你这条命至今，不过是看在幼清的份上。”
　　“哦？你这么心疼他……就不怕我杀了他！别忘了我们用一条命！”杨炎幼清肃穆倨傲，逼近蝉予。
　　换做以往，蝉予不说痛苦，也要难过几分，但他见识了杨炎幼清的诸多面孔后，便沉静了。
　　杨炎幼清对他有太多面孔，有蒙昧的，有歇斯底里的，还有假意奉承的，每一个都为了蒙骗自己达到逃跑的目的，在发觉不管用后立刻撕破假面，唾骂蝉予。
　　“在见到杨铎以前，你不会这么做，”蝉予冷笑，定定地凝视杨炎幼清，发觉他的目光从惊愕，到愤怒，再到无可奈何。
　　也许，幼清有多爱自己，端云就有多爱杨铎吧，他的情绪如此饱满，爱意如此丰沛，既然坠入其间，就要将自己彻底燃烧。
　　被这样的人爱过一场，蝉予再无法得到满足。
　　望着徒有幼清外表的端云，蝉予忽然很想跪在他面前，求他抱一抱自己，他太想念幼清了，看到自己身上的刀口，幼清一定会心疼的掉泪，边哭边骂他，并再不许他上战阵。
　　蝉予活这么多年，能如此疼惜自己的也只有他了，然而此刻他就在眼前，却熟视无睹，他只心疼杨铎。
　　想到这，蝉予的杀心更甚。
　　“你好好住下，多余的不要肖想，若是听话……我能让你与五哥哥好好见上一面，他的命在共主手中，是死是活我说了不算，”蝉予顾及自己带伤，决定今晚放他一马，且用谎话安抚住他；“不过我与共主的女儿十分相熟，或许能左右他的生死也未可知……”
　　话说到这份上，杨炎幼清也知其意，彻底的没了办法。他本以为蝉予一个草莽英雄式的人物能有多厉害，如今看来自己大意了，他不费吹灰之力就将自己困在身边，而自己想尽办法都没用。
　　而更让他恐惧的是，一种熟悉的感觉蚕食着他的意识，他不断回忆起过往的细节，清醒的时间也逐渐减少，经常眼看着太阳东升，没过几个时辰天就黑了，这其中丢失的时辰他毫无觉察，他明白是那药起了作用。
　　杨炎幼清看着蝉予步履蹒跚走出卧房，门窗随之紧闭，他脱力一般瘫坐在地。
　　终究是逃不过，他还是会消失，他之所以如此留恋钟情于杨铎，一是情爱所致，二是这世上或许所有人都想他消失，只有杨铎要他……只愿最终能与他见上一面，就当了却他生前身后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