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且抬头看看今晚的月亮》枝露白

43、Chapter43

　　天色将将才暗，路过的风就已经有几分凉意，而绿得满墙的爬山虎还不见顷颓的趋势，坐在院里石凳上的万紫不用回头就听出了来人的脚步。

　　“我们家才重新开张，思葭姐也接手了兰华家化，你倒是落个自在，都不去瞧一瞧？”
　　“我这人呢，最讲究公平了，要是帮忙我一定都要帮到位。显然这是办不到的，那我就干脆一个都不帮。”万紫漫不经心地把陶瓷杯盖盖上，把歪理讲得理直气壮。

　　成光看着她皱了皱眉，问：“你这杯子里是什么？茶还是咖啡？”

　　万紫摇摇头，说，：“早都不喝啦。朵朵这几天上火，我也借着这个机会喝点儿思葭姐做的小吊梨汤。”
　　接着她话锋一转：“来找我有什么事吗？”

　　“没事就不能来找你吗？”他倒也是理不直气也壮。

　　月影绰约，微风四动，送来阵阵桂子香。他们不约而同地抬起头，瞥见那将满未满的月亮。

　　“今天是白露，这周六就是中秋了。”

　　“芝南的中秋，是怎么过的呢？”万紫突然轻轻问了一声。
　　“走月摸秋，赏灯游园，长街设宴，拜月祈福。月饼须买郑家楼的，红皮鸭须吃南巷子的，但最重要的——一家人和乐团圆，胜过一切。”

　　成光说的这些都是她存封在记忆中的。
　　但她不是想问这些：“我是想说，过了这么多年，这些习俗都还保留着吗？”

　　“虽然精简了一些，但基本上还没怎么变。不过——”
　　“不过什么？”
　　“过了周中，就要开始下一周多的秋雨，我估计今年的中秋是看不到什么风景了。”

　　既如此，择日不如撞日。
　　他俩就出了院子，且将三天须执行的家乡仪式感提至今日，不能白白浪费了这个夏末最后一次月圆之旅。

　　万紫和成光并肩走着，天上的月光和路边的路灯光竟有些融于一体了，某种感觉上的长街如白昼。

　　出门之前并没有互相问过要去哪里，此刻却凭着默契一齐走向了芝南小山——芝南镇最高的山。
　　中南部的山被北方人瞧见了，怕是要哈哈笑起来，但对于自小生于此长于此的人来说却是刚刚好。巍峨高山，高处不胜寒；低矮土丘，攀登二字不值一提。唯有这种三五百来米的山，一来一回不觉疲惫，适合本地人的心性。
　　此处并不偏僻，上山的路也早已被来来往往的人踏出大道来。沿着平坦的山路拾级而上，没过多久就走上了视野开阔的半山处。

　　“就在这儿坐一会儿吧，再往上回去可就晚了。”成光看看时间，对着万紫说道。
　　半山腰有个小凉亭，万紫走上前去坐了下来，对成光说：“这个亭子是翻新过了的吧？记得小时候这里挺破旧的，凉亭顶还缠满了藤蔓，就有大人吓唬我们说不要坐在亭子里，会有蛇从上面掉下来。小时候真的好好骗哦，我真的相信了好多年。”
　　“实际上就是不想小孩子自己跑到山上玩，怕走丢了。”成光朝万紫的身侧坐下，靠着石凳的栏杆，离她很近很近。
　　万紫也没有多挪出一两分宽敞来，只是兀自扭头，抬眼看向夜空中的月亮。

　　月亮自西起，尚未移步天空的正中。而路灯光停留在就在山脚下，不再上前，从凉亭朝下看过去，两排路灯沉稳挺拔地站立在他们来时的那条路上，像一批忠心耿耿的侍卫，默默守护此刻正在山中细谈长聊的家主。
　　斜月高悬，照亮凉亭，他们的身后长长的影子靠在一起，比无言的两个人本身更要亲密。

　　“其实我是想来问问你……”成光迟疑地开了口。
　　“我就知道。”她笑了，“你问呗。”
　　“你打算，在芝南待多久？”

　　同样的问题，前两个月在闻彬心里盘踞得着实难受，转眼就转到了成光这边。
　　他不是不清楚闻彬和陶思葭之间的走走停停，明白缘分去留不仅靠天意也得凭人力，但这些都做到了也未必能皆大欢喜，总有许多磕磕绊绊——当然这些都是后话，回到最起先的问题，那就是，她愿不愿意留下来，留多久。

　　“你也要像左右街坊那样，催促我去找一份差强人意的工作是吗？”万紫的语气像是在开玩笑，但成光也琢磨不太清楚她的意思。
　　她又接着说：“好不容易从鬼门关绕了几圈过来的人，或许心里想的什么样和别人大概是不太一样的。成光，其实大家想得都没错，人不能停止工作和社会化，但是我休息了这么长时间，不是为了逃避，而是更好地去面对接下来的生活。”
　　遂我自己的意就好了，别的我已经没有力气去管了。”

　　“你是选择留在芝南，还是在故乡修复好自己后，再次出航？”

　　万紫沉默了一会儿，突然说起不相干的事情来：“我前几天，看见悦然了，就在我们市区。
　　她和谌学长在一起了，两个人笑得很开心。我们聊了挺久，悦然也从我前公司辞职了，现在闲着呢，有空就帮着谌恺做一做MARAKI这个品牌，但是这也终究不是自己的事业。
　　但是像我们这种行业的，在小镇上想扎根生存下去，是很难找到像上沅那些实力雄厚的品牌公司的，我不多说你也明白。很难，真的挺难的。”

　　其实，小镇青年的困境一直都存在着。
　　于陶思葭如此，于万紫、悦然亦如此，是她们不够优秀吗？大概不是的。
　　小地方嘛大多算不得是沃土，能送很多孩子外出求学见世面已经很不容易，经年累积，原本就不够富庶的天地愈加贫瘠，面对归家的饱满果实，只能心怀愧疚——它以及拿不出什么来哺育返航的果核与种子了。

　　“所以，你——”

　　“你大概是想说，如果这里真的没有办法找到一个容身之所，我还不如原路返回，虽然有点辛苦，但好过在这里白白耗费青春是不是？但是我知道你心里想的，没有人能花一辈子等另一个人，这不是出于对人心的质疑，而是我于心不忍，也于心愧疚。
　　我不会让你等的。”

　　成光静静看着她，在最后一句话落地时，万紫甚至可以清晰地看见他那修长的睫毛颤抖在清亮的月色里。

　　“不是要你放弃，我是想说，只要你现在能够抱紧我，我就不会离开。”她看着转悲为讶的成光，郑重地说，“我和悦然，已经做好了开属于自己工作室的准备。”

　　淮南栽橘，漠北植棘，任你肥黑沃土还是黄沙漫天，能种什么我们就种什么，毕竟这是一方生我养我的土地，不是吗？

　　月亮一步步挪到郑重，他俩的影子越缩越短，直至看不太见。

　　影子没有秘密了，他们此刻的相拥把这一切的秘密宣之于众。
　　山知道，河知道，月亮知道。

　　虽然见不到今年炎热天气里最后的满月了，但是这个夜晚也不错。你看我们的故事，虽未满，但愿如这夜的月亮一样，永远皎洁，永远趋于人间人人期盼的圆满，也就永远不用担心既圆之后立即的亏空。
　　人间爱恋，值得这样的祝语。

　　那天晚上，万紫都不记得是如何返程，又是如何回家的。她像是一个百世醉鬼，带着晕乎乎的脑袋和轻飘飘的步子，被同行者拉着，两个人一路穿山越河，嘴里停不下来的嗤笑和醉话。

　　“谢谢你。”
　　“谢谢我什么？”
　　“谢谢你选择画画，谢谢你选择留在芝南，谢谢你——谢谢你喜欢我。我才知道，原来这么多年默默地去喜欢一个人，也是有郑重铿锵的回音的。”

　　成光亦然，原本想要说的话也只说了一半，忘记告诉她自己打算的另一件事。直到第二天在迷迷糊糊的睡梦中接到快递小哥的电话，这才想起来，他自己想做的一些事情。

　　平日里，他们该上班的上班，该上学的上学，也没空相聚相谈。尤其是现在闻彬和陶思葭这种不尴不尬的场面，不论日后走向如何，总得解开了这种令人不自在的氛围。

　　与此同时，笪叔笪婶这次回来，开始每日限定接单。一来是成光强烈要求，二来呢，也确实是要照顾小外孙没有过多的时间，这个生意也是有一搭没一搭地做着。

　　成光看上了空置下来的周末，一计上心头。

　　传统菜肴是宝贵，但是关店这么久了，想在芝南大街上延续此前的好生意，光是老样式可不行。他本身就喜欢厨艺，自己捣鼓新菜品也是足够，不妨排上新菜谱，利用起这个得天独厚的环境条件，倒也不算是浪费了。

　　尤其是，如果盛悦然搬到芝南，谌恺应该也会来这里多走动，到时候两人的切磋也很值得期待。

　　借着夜色，借着微醺，借着热闹或平和的言语，总能够将我们紧密联系在一起。

　　日子长久，人间寻常烟火不仅能安抚肠胃，更能告慰人心。
　　这是作为笪成光，能为好朋友们做到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