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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42 饮者其名 ...


  •   “恕我拙见,这酒终究是没法比的。”沈浣溪似乎打定主意,回过身来。他细细端详起眼前这位青衫老人,面似冰霜,形类孤鸿。若非身后紧站一玄衣男子,沈浣溪甚至觉得自己只是与一道影,一绢画,一樽酒,乃至一帘月对望。沈浣溪想,怪道江湖人士雅称其十二酒神,又名之十二月影,眼前之人分明如酒如月,清凛,寒厉,若即若离,若真若幻。

      沈浣溪收了收神,继续说道,“我的酒向来只用来喝的。得意之人可喝,失意之人可喝,寻醉之人可喝,销愁之人亦可喝。然终究只是酒而已,实不知有何可争高低,又有何可斗生死。”

      “左右不过是个酒的事,哪来这般啰啰嗦嗦。”玄衣男子直踏前来,似早没了耐性,不料夏郁烈拦手喝住,他便悻悻将手中两坛酒放于桌上,退了回去。

      墨言迟认出了他,在场之人此前虽未见过他,但也已猜出七八分,随十二酒神而来,除了吴曲,怕不可能再有第二人。墨言迟在澹云山庄与吴声匆匆打过几次照面,皆是他来找老管家吴慕时所遇,而吴曲竟是从未谋面。如今得见,墨言迟却也惊讶,这吴曲与吴声丝毫不见共通之处,吴声面白貌弱,吴曲肤色黑沉,双眸更是暗如深潭。墨言迟想,这大抵与吴曲常年在外走镖有关,是以兄弟二人性情大相径庭,吴声软软糯糯,懒懒散散,吴曲却是横眉怒对,戾气十足。

      “这两坛酒,便是江湖退与醉扶归了吧。”缁尘阁老若有所感,又道,“当年所赠之相思睡,犹藏于我那城倾阁内,遗憾竟始终寻不得机会来饮它一场。”

      夏郁烈却只冷冷应道,“你这般长情,我倒是料想不到。”亡妻生前与缁尘阁老交情匪浅,夏郁烈自是了然于心,然妻子既未说破,他便决计不存芥蒂,何况妻子早亡,这段关系更无提及之必要。夏郁烈扫了眼屋内,除沈浣溪和缁尘阁老外,还有两名不相干之人,当然这两人正是墨言迟与秋数天。不过进门以来,两人片语未发,许是有缁尘阁老在,遂觉并无旁的话可说。

      “帖里讲得分明,这酒便自然要比的。你且宽心,虽说比生死,然也不是真要你我一人生一人死。”夏郁烈似讥似笑缓缓说道。

      “如此我倒糊涂了,但请细说究竟。”沈浣溪此刻不如先前局促,也慢慢说道。

      “所谓醉生,不过是醉里求生,所谓梦死,亦不过是梦里悟死。说白了,乃是比醉,比梦,比醉到几分,又梦至何处。古往今来,大醉易,大梦难,就好比那进退之间,进容易,退未必容易,显隐之间,显容易,隐未必容易。”

      “想来您酿江湖退,便是因着这层缘故。只是当年您已然通透,怎如今又重历江湖,及至下了这帖子。”

      “退了五十年了,原是打算一直退下去的。众人叫我十二酒神,我却也知道,我不过一凡夫俗子,半个神仙都算不得。所以,也就还有些尘世之事割舍不去。此是后话,而今且来说说眼下这番比试。昔日江湖中曾有人有缘饮过相思睡,此酒饮后少辄大睡七日,但也只是睡,无思无想,无念无欲,甚至无梦无幻,无牵无碍。江湖退与醉扶归,却是不同,醉生梦死,全依凭饮酒之人心性。你方才只道江湖退,却不知醉扶归。江湖退,一坛入心,可将平生事换作水中月,既失既忘,既忘既失,如至大梦,永得死寂。而这醉扶归,则相反,醉至癫狂,乃穿七窍,一如脱胎换骨,终得清净,是以可获新生,可归人间。不妨这么说,一个是梦死,一个是醉生。”

      “可知这江湖退与醉扶归,绝非一般之人可饮得。醉生也好,梦死也罢,世人若能通其一,已是了无遗憾。”

      墨言迟忽想起,亦曾听父亲墨九青提及过江湖退与醉扶归,不过父亲却是从江湖第一情报司司主程山水口中听得。程山水说,醉了还醒,醒了还醉,这半醉半醒间最是惆怅。又说,人醒着,总要有个归处,扶归扶归,有人相扶最妙,有杖可扶亦可,待到苍茫天地间,茕茕孑立,醉了自扶,又是另一种情境。这般看来,程山水倒是难得浪漫闲雅之人。只不知今日若他身置沈浣溪境地,又是否仍对十二酒神景仰不已。

      “两坛酒自不可同饮,你择其一即是。你若醉生,我便梦死,你若梦死,我则醉生。一坛见高低,判生死。”

      听得此言,沈浣溪忽松一口气,乃笑道,“原来从头至尾,竟是我会错了意,今日比酒,倒是与我这小婵娟与南山陲不相干的。只是还有一事,不很明白,为何偏是我来与您比试。江湖中尚酒爱酒之人多如牛毛,我断然不是佼佼者。”

      “此话倒也不假,有资格饮我这酒之人,放眼江湖,寥寥无几。我虽出关不久,小婵娟与南山陲,却是盛名如炽,只此二酒,我甚欢喜。或单凭名字,亦可知为至情至性之酒。唯酿出此等酒之人,方有本事与我较量一回。”

      “此番出关,必是有极重要之事,如今却寻我这无关痛痒之人来比酒,谅我百思不得其解。”

      “不怕你笑话,只为了却一桩心愿罢了。想我一生,走马江湖过,腥风血雨过,红袖添香过,青灯照壁过,到头来伴至晚景的,却实实在在只这一身酒艺,他人无心觊觎亦觊觎不得。太白当年,醉中豪言,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何妨今日,我便于这名上争他一争。”

      “五十年前,您便已是江湖赫赫有名的十二酒神。这名,早是不争之实。”

      “自我北上,江湖恐怕早不再有十二酒神了。我单知道,十二月影,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然而,不出一夜,这匪夷所思的斗酒事件便以沈浣溪之败草草落幕。原因无他,沈浣溪不过是至纯至简之人,酒之于他全归六字,天时,地利,人和。他不求醉生,更不得梦死,说到底,他终究不是十二酒神。而这人间,也便只出得一位十二酒神,正如这人间,也只出得一位十二月影,并非所有习武斗武之人都想成为十二月影,也并所有酿酒饮酒之人都想成为十二酒神。

      沈浣溪后来仅对秋数天说起这件事。他说,我做了个梦,梦里我变成了一只蚂蚁,沿十二酒神那酒坛子爬啊爬,绕啊绕,好不容易使了浑身解数,从坛口撬了缝钻进去,哎呀,还没来得及吸一缕酒香,我就跌下去,溺死了。这个,大抵也算梦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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