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婵娟》程浣言

41、41 醉生梦死

　　没有人知道是否该继续等下去，又该等多久，正如没有人知道，夏郁烈不过是困于南庄古桥头一座避雨亭里。

　　妻子是病逝的，是以夏郁烈从一开始便没有仇可以报，哪怕一个有名有姓的误诊郎中，他都无法可寻。妻子死后漫漫岁月，夏郁烈无时无刻不困于蚀入心骨的死亡气息里，那气息又偏如剪不断的脐带，将活者与死者紧紧牵系，直至另一个女人出现。

　　那天夜里，一只青鸟骤然跃至床头，像亡妻那般含情脉脉凝视他，他惊觉自己竟是老泪纵横。他将极北极寒之地本不该出现却又无端降临的鸟儿视为冥冥之中的启示，于是他决定退回中原，退回他真正意义上的家。

　　夏郁烈此生唯一遗恨，便是与碧落寒断交。但在妻子死去五十年，在另一个与她容貌几无二致的女人出现后，他重立亡妻坟前方才了悟，纵是碧落寒也无能为力。说到底碧落寒只是药王，而非医圣，如此，日渐模糊的亡灵面目因着那另一个女人的出现终于再次清晰起来，明丽起来，甚至比生前更为动人，也更为多情。

　　回到中原的第一个晚上，夏郁烈睡在亡妻坟前，一夜无话。因为该说的话，过去每一个梦里他早与妻子说上数百遍，这一夜，他只默默看着那个没有名字的坟茔。五十年的时间，并没有改变什么，妻子的坟茔依旧寸草不生，像是为了不让自身存在被野草掩覆而每分每秒都在艰难抗争。正是死者这堪与生命力媲美的韧性瞬间打动夏郁烈，五十年来，他第一次想到了自己的衰老，想到了自己的生不如亡妻的死，想到了夫妻两人留在人间的孩子。所以，与其说是吴曲找到了夏郁烈，勿如说是夏郁烈找到了吴曲。恐怕夏郁烈也说不清，当初他为何避开吴慕和玉芙蓉，直接找到了吴曲。或许，血骨里的狠厉提醒他，吴曲才是最像他的人。又或许，他隐隐想到待他终湮尘烟之际，十二月影是否也该随之消亡天地，然那又未尝不是一个完美神话，从此世间再无十二月影。诸般迷惘，夏郁烈虽一时不能理清，但后来很多事的发展，确已离他本心越来越远，其中最大的意外，要数他与两楼楼主墨莲时在劳劳渚的那场对决。

　　沈浣溪松了一口气，且行坊的小婵娟与南山陲能否略胜十二酒神的江湖退与醉扶归一筹，他自始至终不得而知，而他忧惧的也从来不是这番较量。那么，他究竟在怕什么，兴许他自己也道不明白。

　　墨九青也松了一口气，即便加上墨五微，虞七庚八，加上整个澹云山庄，甚至加上从不插手山庄事务的洛玉翦，也未必能迎得十二月影一招半式，何况十二月影本无招式可言。

　　缁尘阁老更是松了一口气，若非身不由己，无论如何他都不愿涉入此事。五十年前，他便已一败涂地，因夏郁烈本就是一个不将任何人放在眼里的人，一个无他的人，是永远不会输的。

　　只是夏郁烈，到底还是现身了。既然帖里仅约定日期，并未详及时辰，夏郁烈便也不以为意，避雨亭里的那个人，不过是单纯在等雨停。

　　很多年后，江湖中人终于找到夏郁烈的冰屋时，意外发现两具白骨。吴慕和玉芙蓉万分悲痛地向众人确认了那两具白骨便是吴声和石沉音。而这两个并不相爱的人，偏被诡谲的命运安排葬于一处，因为不管是澹云山庄还是独漉谷，谁都没有足够时间来挖第二个墓，而这距劳劳渚那场惨绝人寰的对决已是两年有余。这之后，夏郁烈又活过了很多年，以至于他真正死去时，没人知道他究竟活了多少岁。

　　在这整起沸沸扬扬又荒诞不经的比酒事件里，唯一没有考虑到夏郁烈的人，大概只有墨言迟。虽说是受且行坊坊主沈浣溪所托，然实际上很早以前墨言迟便在寻一个时机拜会传闻中虚怀若谷的缁尘阁老。且不说旁的，单是澹云山庄一草一木，便受阁老庇护多年。若非那些百年难寻的奇书妙典，日后名满江湖的春胥花神或许便不是墨言迟了。

　　墨言迟与缁尘阁老的第一次会面并没有他想象之惊天动地。相反，两人像是睽违数载的老友，相见甚欢，相谈甚密。那次会面之后，墨言迟寒来暑往，毕生竟有大半光阴于缁尘阁度过，而缁尘阁一众人等，更一度将他视为阁老继任之人。但就像墨言迟最终没有成为澹云山庄的庄主一样，他也没有成为缁尘阁的阁主。

　　沈浣溪清了清嗓子，问，“如今怎个比法？”

　　夏郁烈却无答语，他眉头微锁，静如石像，过了片刻，旁人方才惊觉，夏郁烈已然是个老人了，老得就像活在五十年前的人。声音从他口中发出，竟像是遥远的过去传来一般，一时模糊难辨。

　　“有杀人刀，活人剑，自然便也有那醉生梦死酒。所以，很简单，我二人来比生死。”

　　沈浣溪骇住，却也不追问，只等夏郁烈往下说去。他知十二酒神这般人物，心虽狂放，但言无妄发。他探身望向窗外，只见得远山残翠，只听得钟鼓冥杳，然楼下酒市人来影往，嬉游醉眼，又有那笙歌素弦从临厢幽幽漫来，极尽婉转，此时沈浣溪方才注意半胧淡月已静挂疏天。他想，他这一生词窄杯长，然所求不过是春祺夏安秋绥冬禧。

　　“你是来取我性命的？”

　　“非也，许是来送你一条命。”

　　“你我并无冤仇，何至于这般？”

　　“正是无冤无仇无爱无恨，这酒比起来才是快意。”

　　在旁漠然不语的缁尘阁老，倒了杯茶，抬眼说道，“有比那酿酒造酒，也有比那饮酒舞酒，只是究竟何种比法，还望十二酒神不吝告知。”

　　“我说了，比生死，醉生或是梦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