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婵娟》程浣言

40、40 此身非身

　　秋数天没有死在掘墓人手里。当然也不妨这样说，掘墓人没有死在秋数天手里。

　　秋数天道，“我身上唯一属于自己的东西，便是这条命，很遗憾，我不能给你。”

　　那天夜里，掘墓人没有新的墓可挖。或许他该庆幸，他没有给自己挖了一个墓。但又或许，他本无所谓自己的命。

　　秋数天于江湖安身立命，向来只奉行一个原则，那便是事不关己，绝不好奇。他不是程山水，他不需要知道那么多他无需知道的事。

　　每个人都有不愿让人看破说破之事，秋数天想，程山水这样的人，总有一天会招来大祸，比如，死在一个掘墓人的铁锹下。

　　秋数天的武功到底有多厉害，怕是连墨言白和然忽忽都参不透。江湖云谲波诡，卧虎藏龙，断然不是只有一个十二酒神，也不是只有一个梅衿山人，不会只有一个缁尘阁老，更不会只有一个且行坊主。
　　是以秋数天对掘墓人道，“人生不是只有一种活法，我以为你大可离开这片林子了。今夜你既在我这儿失手，他日你亦会在旁人那儿失手。因为，你已经老了。一个老人，是不宜继续留在这种地方的。”

　　那么，其他地方又是哪里呢？掘墓人已记不得自己在这黑魆魆的林子里活了多少年月，十年，二十年，三十年，不管多少年，对他来说都一样，这片林子，就是他的一生，这些盘根交错的树根就是他的血脉，他如何能离开，如何能硬生生将自己割除。然而秋数天问他，你没有其他地方可去了吗。所以，他究竟为何出现在这里，为何掘墓，又为谁掘墓。他的人生难道就只剩下掘墓了吗？他听到长久以来，心底第一次冒出了声音，那个声音没有言词，没有叹息，只有挥之不去的嗡鸣，那嗡鸣闹得他困极了，也倦极了，他丢开手中的铁锹，颤颤巍巍往茅屋走去。

　　是了，他还有林子深处的这一落茅屋，茅屋里还有这一只干巴巴的老狗，老狗和他一样，再无星无月的夜，都能将这人间看得透亮。

　　他躺在床上，第一次感到他已然是个老人了。他曾经大抵有过亲人，有过爱人，但那些都徒留在遥远的过去，无论如何，他都想不起来了。现在他恍然忆起很早以前，他杀过一个人，他为那个人掘了一个墓，那是他第一次杀人，也是第一次掘墓，而那个墓就在茅屋后面。他想起他掘了一天一夜，才掘好那个墓，他抬头拭汗时，忽见漫天星光自树林上空悠悠飏飏洒了下来，像无数银鱼漾在雾里，迷迷蒙蒙，美丽极了，他觉着自己如中了幻术一般，瞬间忘了为何要杀那人，忘了那人是谁，忘了他自己给这人间带来的罪恶，也忘了这人间给他带来的罪恶。

　　他忘记了恐惧，忘记了愤怒，忘记了悲痛，忘记了不平，似乎正是那一夜开始，他深信这世间万物皆不过是鬼魅，不过是终要丧命于铁锹之下的亡灵。

　　秋数天问，“你为何要杀人？”

　　他没有回答，因为他不知如何作答。他从未想过这个问题，所以他只好反问，“你不杀人吗？”

　　秋数天笑了笑，“我不需要杀人。这江湖，没有我要杀的人，或许你是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要杀我的人。你要杀我，也只不过因我路过这林子而已，而非我身上的四十九块金子。但你该知道，这林子本非你所有，甚至这里的墓茔，这里的亡灵也不是你的，纵然你杀了他们，他们也不是你的，他们是泥土的，蛆虫的，空气的，水流的。即便你自己，也不是你的。所以，你又何必苦守这黑暗而不得。”

　　秋数天回到澹云山庄，得知两个徒弟已外出寻他，只道无妨，留在山庄等着他们便是。眼下有一事，他亟待与墨五微及墨九青商议。

　　秋数天对两人说道，“我知莲时与缁尘阁老素有往来，只如今她离了山庄，一时也不好去寻，或者可由言迟替沈浣溪往那缁尘阁走一趟？”

　　墨九青道，“众所周知缁尘阁老专于裁决江湖难断之事，莫不是连潇洒自如的且行坊主亦有事要劳烦缁尘阁，若是这般，他又为何不亲自去访？”

　　秋数天道，“此事说来，也是怪异。只因十二酒神夏郁烈给沈浣溪下了帖子，誓要将他的江湖退和醉扶归与且行坊的小婵娟和南山陲较个高低。要知道，这可是十二酒神消匿五十载后，第一次名正言顺地重出江湖，是以这一帖，弄得沈浣溪心里七上八下，无所适从。他以为这酒本无法可比，左右不过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不过此为前话了，当下之急乃是由谁来定比法、断输赢。沈浣溪与我议了几日，最终想到一人或开解此局。那人便是缁尘阁老。阁老近年在江湖的地位和行事，鲜有不服者，重要的是，阁老除了嗜书好书，更是极为难得的饮酒爱酒之人。传闻缁尘阁设波退、舟误、城倾、梦消四阁为贮酒之阁，那阁里便藏有夏郁烈退隐前所酿的相思睡，故此沈浣溪欲请来阁老作为此局裁决之人，只是他若亲自去往缁尘阁，一来约期将至他便无多少时日可留与酿酒，二来也怕阁老未必愿意出面。思来想去，方才想到莲时，遂而又想到了言迟。”

　　墨五微道，“如此倒是说得通了，言迟这孩子性情与莲时有几分相似，兄妹俩素日感情也好。我亦听得言迟提及过
　　，往昔偶托莲时代为向缁尘阁借些草木之书。”

　　秋数天道，“早春他曾在且行坊定了一坛小婵娟，据说便是往缁尘阁送去的。”

　　墨九青道，“竟有这事，想来也是自有渊源了。也罢，且让言迟先行去往缁尘阁，倘那十二酒神真惹出动静来，澹云山庄也不好袖手旁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