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婵娟》程浣言

39、39 蟪蛄春秋

　　秋数天并没有认出辞九来。许是暮色已深，许是辞九本就不是会让人轻易记住的人。

　　不过辞九还是面含微笑，向秋数天略点了点头以作问候，毕竟在落月山庄的日子，辞九与墨言白已然相处甚睦。

　　秋数天只困惑盯着辞九，过了半晌，方反应过来，“哦，你是那日与落月山庄的四丫头一起出现在墨五微寿宴上的人？”

　　辞九应了一声是，秋数天顺势又问道，“那么，你叫什么名字？”

　　“辞九。”

　　“辞九？在族中排行第九吗？”

　　“并非如此，大抵我父母喜欢九这个数字吧。譬如九死一生，九死不悔，又或是一言九鼎。”

　　数秋天笑道，“年纪轻轻，何来这些生生死死，依我之见，不过是取长长久久之意。且说回来，你怎会在这种地方？楼潜西的丫头没与你一起？”

　　辞九道，“我与芒四只是萍水相逢，楼庄主病愈后我们在落月山庄道了别，我一路漫游，刚好行至此处。”

　　秋数天笑道，“倒是我眼拙心盲，看错了人，会错了意。不过那丫头虽叫芒四，倒也并非排行老四的缘故。”

　　辞九未及答语，却见厨子蓦地起身往里间走，很快捧了一壶茶一个包裹出来。

　　秋数天接了包裹，也接了茶。他给自己斟上一杯，一饮而尽。辞九注意到茶是凉的，包裹没有打开，辞九又听见秋数天淡淡说道，“天色更黑之前，我需得往前再走一程。”

　　辞九问，“您这是往澹云山庄去吗？”

　　秋数天道，“正是了，那日走得匆忙，未告知我徒弟二人作何安排，如今只好先赶回去。”

　　说罢，秋数天提起包裹，头也不回往夜色里走去。辞九想，他为何不骑马呢？不过想到自己亦只一刀一剑一伞一人行走江湖，便也不作多想。

　　辞九问，“你只给他茶而不问他是否要酒喝，是怕耽误他赶路吗？”

　　厨子道，“非也，只因他白日里喝过了。”

　　厨娘道，“看来他是见了坊主了。”

　　辞九一时不解，只道，“我竟听不很明白。”

　　厨子笑道，“他身上有酒味，是南山陲。当然，不是我这一坛，而是另有一坛。”

　　辞九更为好奇，乃又问道，“今日听闻了两次且行坊主，只不知是怎样的人？”

　　厨子道，“无非是酿酒贩酒，与常人并无二致。虽说以酒为生，却偏不是那嗜酒之性，所以为人大有慷慨洒落之气。早年江湖独以十二酒神的酒为尊，但我想，且行坊的或可与之一比。”

　　厨娘问道，“只是，你不好奇包裹里是什么吗。”

　　辞九笑了笑，“那与我有何相干的。”

　　厨娘道，“起初我以为那里面是个悬赏买卖的脑袋。你知道，这种事在江湖见怪不怪。不过以我案板操刀数载的直觉来断，那不是活的东西，更不是死的东西。”

　　厨子笑道，“别卖关子了。我来说，那里头，是黄金。”

　　厨娘亦笑道，“这人前阵子路过酒肆，说要将包裹寄存，待回来再取。我们允下了，毕竟没有拒绝的理由嘛。”

　　厨子道，“那人从包裹取出一块黄金作为酬劳，所以我们自然而然便知那里是五十块黄金。”

　　厨娘又道，“其实就算没亲眼所见，我也能闻出端倪。那些金子与一般的金子不同，我的意思是，它们的味道极为纯正。”

　　厨子道，“通常来说，金银之物各有其味，在不同人手里辗转，便沾上不同人的气味，譬如女子的脂粉味，男子的酒肉味，商人的市侩味，门客的阿谀味，权贵的野蛮味，流氓的狡诈味，还有那盗匪的血腥味。凡此种种，皆逃不出我们做厨子的嗅觉。但这块金子，或者说这包金子，味道却很纯正。”

　　辞九忍不住好奇，问道，“究竟是何味道。”

　　厨娘笑道，“好人的味道。”

　　辞九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瞬间想起此前缁尘阁的使女何易何随亦曾对辞九道，“你是个好人。”

　　辞九因道，“这世上好人坏人，单凭味道，便能评断？”

　　厨娘道，“其实也不复杂。人寓天地，俯仰日月，又有山泽雨露，阴阳滋养，难免生出诸种尘世之味。就如一个人的眼睛看过美好之物，便会储存美好，流露美好，反之，终日见那邪浊之物，就会储存邪浊，流露邪恶。何止眼睛，人之七窍皆循着这规律。”

　　厨子笑道，“你莫唬骗，若以味取人辨人，论他个黑白是非善恶忠奸，这江湖就不是江湖了。只因这金子有湿土味，是以推断由地底掘挖而来。”

　　辞九笑道，“从土里挖来，从海里捞来，都无妨，到底是他人的金子。”

　　厨子道，“正是这个道理了。”说罢，便也不再言语，只管低头喝汤。

　　一小小蚁虫从桌角慢慢爬上了烛台，辞九亦默不作声，只心下纳罕，这风沙干燥之地，如何有蚁虫，便是有了蚁虫，竟不往那酒香肉香处寻去，偏笨头笨脑往这火里死里去走。

　　辞九不免又想起，昔日庄子云，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其实知道自己寿命几何又如何，不知又如何。知道了未必更珍惜，不知也未必会浪掷。

　　“糟糕，有一事我竟忘了，”厨子骤然丢下碗，大惊失色道，“我忘了告诉那人，今夜不宜往东南行去，有大凶。”

　　辞九诧异，“是有财货之损还是血光之灾？”

　　厨子蹙眉道，“难说，今早黄历便是这般写的，我提醒了所有往来客人，偏独独漏了他。”

　　话音刚落，一股凛风袭来，将辞九眼前烛火扑灭。夜，终于暗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