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婵娟》程浣言

33、33 少年心量

　　芒四醒来时，天已微白，人睡得早，故醒得也早。芒四没有贪睡的习惯。

　　楼下商五井已吃起早茶，见到芒四，乃停箸道，“雨歇了，空气甚是清爽，可有兴趣一同赶个早市？”

　　芒四不作多想便应下，显然，迄今为止的人生，芒四一次也没有逛过早市。落座时芒四感到一种全新的生活正真真切切向她迎面而来，似乎有那么一个人，在离开落月山庄的那一刻，从她身体里漫不经心地走出，那个人，那个生命，先是有了眼睛，然后慢慢有了耳朵，有了口舌，有了心思，有了灵魂。

　　芒四以自己都不曾察觉的欢快语气问道，“隔谷呢，还没醒吗？”

　　商五井回道，“毕竟还是少年，昨日猛喝得多，这会儿估计还醉着。”

　　吩咐伙计给隔谷备好醒酒汤，两人吃了早饭，便出了门。早市离客栈不太远，天方大亮，已是人头攒动，声语喧天，沿边摊铺繁如席宴，芒四只觉目不暇视。有人吆喝，有人讨价，有人寒暄，有人争吵，此起彼伏，熙来攘往，芒四虽听不真切，却觉温馨。习惯了落月山庄的静，芒四竟不知世间还有这诸多的陌生的各有各的热闹各有各的喜乐的人，他们容貌万千，他们品性殊异，他们比肩接踵，他们谈笑风生，他们也相逢，他们也相忘。

　　芒四问，“掌柜您平常都买些什么？”

　　商五井道，“倒也没有特别讲究，就是走走看看。莫要小瞧这里的买卖，柴米油盐，山珍野味，胭脂香料，笔墨纸砚，还有那旧朝的珠玉陶器，野史歪书，应有尽有。”

　　芒四问，“书不在书铺里卖着，还有人来早市买？”

　　商五井道，“总有些是书铺里买不到的，譬如那风月秘辛之类，多半不为君子所闻，不过这些书可比书铺里正儿八经的那些有趣许多。”

　　芒四问，“您也买过？”

　　商五井道，“不，我不喜欢看书。”

　　“那您喜欢什么？”

　　“就像这样，我喜欢看人来人往，大概是客栈生意做久了，每日里迎来送往的，便养了这个癖好。看书有看书的乐趣，看人有看人的乐趣。”

　　芒四默然点了点头，她知道自己被这早市的活色生香迷住了。那日芒四与辞九在空花观峰顶也曾这般望过芸芸人海，但终究只是远远望着。

　　商五井道，“虽说住店客人大半是往返乌栖镇的，但也有不少江湖客，他们无所谓来处也无所谓去处，是一些命如转蓬天地为家的人。偶尔看着看着，也会闲聊几句，聊得来的，便于这天地间做几日的江湖友人。”

　　两人信步而行，芒四并没有什么要买的，迄今为止的人生，似乎没有什么东西是芒四真正想要拥有的。但芒四有一把镶花折扇，第一次遇见墨莲时，墨莲时让给她的。

　　芒四道，“你若喜欢，不用让我。”

　　墨莲时道，“如此我便时常会想起有你这么一个人，岂不更妙。”

　　第一眼见到墨莲时，芒四便喜欢墨莲时，喜欢她的淡雅，喜欢她的从容。墨莲时喜欢看书，只是不晓得平日里都看些什么书。不过芒四又想，喜欢看书的人，大概什么样的书都看吧。此刻墨莲时若在这里，应该也会同她一样欢喜。

　　商五井在一个卖花的老婆婆面前停下，转身问芒四，“要带些花回去吗？”

　　“花？”

　　“你房间的陶罐不还空着吗。”

　　“我没有插花的习惯。花好好地种在泥地，奈何偏要剪来移到不属于它的地方去。”

　　“你不觉得这样的花，很像人吗。离开自己出生的水土，再被命运带往未知的远方。”

　　“所以我不喜欢花。”

　　芒四想起一个人，一个喜欢莳花侍草的人。对了，墨言迟好像也喜欢看书。芒四不禁细细看向眼前那些花，尽是她叫不出名字的，但有几株的品种芒四在澹云山庄见过。芒四看了一回，发呆了一回，全然没注意商五井已自顾往前去了。

　　老婆婆问，“姑娘，喜欢什么花。”

　　芒四道，“我竟不知都是些什么花。”

　　老婆婆笑道，“都是这样的，养了以后就会知道了。”

　　芒四问，“都是这样吗？”

　　老婆婆一时没明白，芒四又道，“因为养了，就会好奇，就会习惯，就会有感情，对吧。”

　　老婆婆笑道，“花是这样，人也是这样，慢慢相识，慢慢相知，慢慢成为彼此生命不可或缺的那一部分。”

　　芒四笑了笑，走开了，什么花也没买。芒四快步追上商五井，只见他正在一处算命摊子前坐着。

　　芒四问，“掌柜您信这个？”

　　商五井笑道，“算不准，没意思，算准了，更没意思。所以他从不给我算命，我也从不让他算命。我只不过问他，今日哪个货郎的鱼比较新鲜罢了。”

　　商五井起身冷不丁问道，“日暮后去见识一下冰蚕？”芒四摇了摇头，商五井道，“我以为你会好奇。”

　　芒四道，“冷欲雪和乌栖镇的人费尽心思要守住这个秘密，我又何必因一时好奇而去扰乱，归根到底我只是个过客而已。”

　　商五井笑道，“你果然是个不一样的姑娘。”

　　芒四问，“与谁不一样。”

　　商五井笑道，“这话倒是我说错了。谁与谁，都不一样。”

　　离开算命摊子时，芒四低头想了想，开口道，“只是，冰蚕倒在其次，我有真正好奇的事。”

　　商五井问是何事，芒四道，“我听冷欲雪讲，名动江湖的兔剑实为乌栖镇所出。”

　　商五井竟也平静，只问道，“你怎打听起兔剑的事。”

　　芒四道，“江湖皆传，澹云山庄与落月山庄结亲，欲将镇庄之宝兔剑赠予落月山庄。”

　　商五井道，“这个我确有所闻。”

　　芒四又道，“落月山庄的四小姐，正是那个要与澹云山庄结亲的人。那个人，便是我。”

　　商五井道，“如此说来，你是为了兔剑来这乌栖镇？”

　　芒四道，“实是误打误撞而来。”

　　商五井道，“昨日你翻看那些书，不曾看到其他？”

　　芒四忙问，“其他是指？”

　　商五井道，“自然是兔剑。”

　　芒四问，“竟有记载？”

　　商五井道，“昔日越王勾践，使人于昆吾山采金铸得八剑，分别是掩日、断水、转魄、悬翦、惊鲵、灭魂、却邪、真刚，挟此八剑，不逢魑魅，只如今八剑早于尘世轶失。你知莽煌与冰蚕，却还不知这乌栖镇实乃昆吾山下的一个古镇。此事说来话长，待回客栈我再慢慢与你道来。”

　　两人回到客栈，方知隔谷已不辞而别。伙计说，隔谷原是留了书信，后又折回将书信带走，只说，但去莫复问，白云无尽时。芒四虽吃惊，但也明白，隔谷既已释怀，便再无留下的必要。他确实离开太久了。就在隔谷将骑鲸公子的五块金子悉数用尽的这一日，隔谷踏上了回家的旅程。芒四想，糟糕，忘了问隔谷，隔川的五块金子他是否找着。不过很快芒四又庆幸自己没来得及问，如此，芒四也有了一个念想，就像那把镶花折扇，多年以后，芒四想起隔谷，就会想起那五块金子，想起那有着一把漂亮䴙䴘刀的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