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婵娟》程浣言

32、32 人间忽晚

　　然而刀客或许没有想过，身为刀客，又能有多少运气呢？

　　父亲雷击而亡，兄长身死异乡，母亲疯癫无医，隔谷觉得骑鲸公子简直是天下第一痴人，否则怎会相信一个刀客能给他带来好运。

　　一个剑师瞧不上刀客，一个刀客又何尝瞧得上剑师。剑是冷的，刀却可以是热的。剑影寒，刀光烈，胜的不过是人心，负的不过是虚名，何苦萦怀。事到如今，隔谷只好释然。端起手边杯子，方觉茶已凉透，隔谷也不唤伙计，抬头时望见院前两株古木，条也萧瑟，叶也摇落，才惊觉这山河已秋，人间忽晚，自己竟在此羁留两年有余。

　　只是时已日中，又何来这人间忽晚？隔谷微吐口气，不再理会心底骤然而至的伤怀，乃开口道，“如此说来，尚有一事颇为出入。骑鲸公子当日与隔川说得分明，取一把剑，眼下怎又变成两把剑？”

　　芒四心系乌栖镇，倒未虑及骑鲸公子，听隔谷这么一说，始觉确有蹊跷。

　　掌柜商五井进门时不曾料到自己会道出这些许话来，早年回忆又无端被唤起，此时心中亦感伤难禁，为不被旁人看穿，乃干咳两声，喊来伙计添了茶水，注意到客栈里人来人往，竟也热闹，一时宽慰不少。

　　商五井道，“此事倒也没什么难解，南鸳北鸯共用一鞘，说是一把剑亦可，说是两把剑也没错。”

　　两人初时一头雾水，片刻倒也明白过来。商五井又道，“冷欲雪本是应允铸一把鸳鸯剑，不知后来怎又改变主意，竟铸成了南鸳北鸯，一雄一雌两剑。虽是一雄一雌，但又归于一鞘。所以一旦两剑分离出鞘，便是无鞘。只是我想，离鞘不归的剑终是不详，或许这剑，本就不该铸出来。”

　　隔谷道，“一雌一雄，骑鲸公子索去一把，冷欲雪自留一把，本可两全其美，可惜偏只一鞘，看来这剑注定只能归于一人。”

　　商五井笑道，“天下第一剑师的心思，又岂是我们寻常之辈琢磨得出。”

　　芒四亦笑道，“依我们看，掌柜神丰意远，自非寻常之辈，只如今这南鸳北鸯仍在冷欲雪那里？”

　　隔谷道，“我那日见着兄长时，并不见其身侧有剑，故这剑应仍在冷欲雪手里。”

　　芒四蹙眉道，“这冷欲雪也是狂诞，既允了人，临了又悔了约，到底算不上正道之人。”

　　孰料商五井闻此大笑不止，乃道，“你这丫头讲话竟是有趣，这些书册你们不必再查，冷欲雪也不必再寻了。乌栖乌栖，日暮而栖。巨乌也好，冰蚕也罢，放眼天下，这样的镇子倒也不稀奇，遥想三皇五帝时且有豢龙蓄凰的镇子呢。至于隔川之死，多半与冷欲雪无关。冷欲雪身为剑师，断然不会与刀客动手，更何况是一个年轻的刀客。”商五井顿了顿，看了看隔谷，又道，“骑鲸公子大概也是这般想的，是以找了隔川，他的本意，自不是让隔川去送死。此前我讳莫如深，实则以为死生虚诞，不管是人是物，寿命自有定数，无需勉强。隔川既已死，那他是如何死的或许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活下来的人要知道该怎么活。”

　　隔谷一时默然，半晌芒四方道，“掌柜这番话，让我想起一个故人。”商五井问是何人，芒四道，“一个年纪与我相当的人，名叫辞九。九岁那年，辞九父母遇害，皆死于梅骨鞭下。有个白衣飘飘的江湖客送来辞九父母的刀剑，告诉辞九，人不是他杀的，仇不必报。辞九自此离家而去，浪迹江湖，随心而活，不念报仇之事。”

　　商五井笑道，“你羡慕这个叫辞九的人？”

　　芒四怅然道，“我不知道。如今我甚至不知辞九人在何处。”

　　商五井仍笑吟吟道，“你也可以过那样的生活，只要你愿意。自小我对铸剑全无兴致，离开乌栖镇，正是厌烦了那无休无止一眼望穿的人生。此后十年江湖，我藉草携壶，酾酒溪亭，也歌管楼台，醉眠而去，见过那山声野调，松间明月，也闻过那凤箫声动，玉壶光转，吃过那竹蔬野菜，也食过那玉盘珍羞，真真是最逍遥自在，所以我一点也不后悔离开乌栖镇。”

　　隔谷心下沉郁，许久才徐徐叹道，“两年来我一直耿耿于怀那骑鲸公子与冷欲雪究竟是什么人，兄长隔川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而今倒也多少明白了，江湖本如寄，今朝溷扰，来日回席，终不如半晌贪欢，忘我一回，求全一回。”

　　商五井见三人把话聊开，不免畅意，叫了伙计，温来一壶酒。这边芒四，却又由这南鸳北鸯，蓦然想起那雌雄兔剑。只是眼下引兴杯长，便先按下不提。既然兔剑出于乌栖镇，而商五井又是乌栖镇之人，那么总能打探些渊源。如此定下心思，芒四便不作他想，只举殇自饮。

　　且说隔谷，虽心量老成，年岁毕竟不大，此刻早已醉脸醺醺，而门外不知何时竟是残雨纷纷，芒四回神过来，乃发现厅堂之人尽已回屋避寒休憩。

　　“一年之中，我最喜听这梧桐雨声。我姓商，生于秋天，五井，亦是梧井。我喜欢我的名字。所以乌栖镇无名无姓的生活，不适合我。”商五井浅醉微醒，幽幽说道，“冷欲雪觉得我粗蠢愚浊，我觉得他痴顽不堪，是以积年交结，换作两相决绝。我这大半辈子，虽风尘飘零，孑然一身，但过得也算惬意。你们呢？日后作何打算？我单知道隔谷的故事，却还不知你叫什么名字，又是从何处来的？”

　　“我叫芒四。如芒在背的芒，四面楚歌的四。和掌柜的相反，从小我就不喜欢我的名字。从一至十，大概只有四这个字，最封得严实，直让人透不过气。”

　　酒罢灯昏，金炉香烬，芒四不记得自己是何时回的屋，还又说了哪些话，只伴着雨点惊风，沉沉睡去。这一夜，芒四睡得很稳，什么都不曾梦见，什么也不要梦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