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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大雨(二) ...

  •   夹杂细雨的风吹了进来,秦满儿起身去关紧了半扇窗扉。

      兰膏明烛,华灯错些。

      对着那面朦胧的铜镜,秦满儿散了发。

      烛火下,她的发微卷,深邃的眉眼瞧着格外流丽。

      她有一半外邦的血统,来自她那从未蒙面的爹。

      秦满儿在梨木橱中挑了一件素色的长衣,并了缠伤的白纱一起,将衣衫搭在了描绘青山云影的屏风上。

      这还不肯闲,她又在紫檀百叶的妆奁里头挑发带。

      随她翻检,珠玑错开的声音琅琅。

      最后她择了条荼白色印祥云的发带。发带的首尾两端各绣了只圆滚滚的雀鸟,那憨态可掬的模样,让人瞧着便欢喜。

      这若是收拢一头乌发,不知该怎样好看。

      秦满儿这般想着,将其放在翘头的沉木桌案上。一会儿沈南霜的发被擦拭干了,她要亲手为她束发。

      她弯着眉眼,抿唇笑了笑。

      在烛光下,她的肌肤像晕染着一层皎白的光辉。

      靠窗的桌几上搁着一碟鲜嫩的鹿肉,并几个小菜和盖在碗中的酸甜的果脯。

      秦满儿细细啜着鸭汤,抿了抿嘴。就这动作,把她颊边的酒窝显现了出来。

      她温了一盅酒在红泥小火炉上。

      这酒是早几年的春日,她和沈南霜亲手酿的梨花白。

      等沈南霜浴后出来,就看到秦满儿盘腿坐在塌上。

      她散着头发,腿上放了张猩红的毯子。

      小桌上,有一把足以与她那把重剑相配的鞘。

      烛光明堂,于镂花的灯罩中透出,把屋子映照得摇曳生姿。

      而秦满儿,她正低着头,用绢布擦拭着沈南霜那把寒铁剑上的泥污。

      美人挑灯拭剑,光影绰约,竟不知拿什么来做比。

      秦满儿抬头,就见那身衣裳得颜色十分衬沈南霜,便笑了一下,而后就将剑封于鞘中。

      “脱衣,我为你上药。”

      沈南霜觑了眼冒热气的鹿肉,“先吃饭吧,这时日菜凉的快。”

      秦满儿只说:“过来。”

      沈南霜暗暗叹了口气,终究拗不过她。她踱步上前,解开衣襟露了满身新旧的伤。

      “坐下。”秦满儿这两字说得轻而缓。

      她并未问沈南霜为何弃刀用剑,也不问那个人的由来。她知道,但凡沈南霜发现了一丝端倪,那人必然早没了气息。

      于是她一门心思扑在沈南霜那不曾见骨的伤上。

      秦满儿涂药的时候,手很稳。但她的心是不静的。

      沈南霜垂眼看着,不言不语。

      她感受到纱布里头膏药的微凉,那温度,好像让她皮肉下翻涌的血液都平静了下来。

      但她自己知道,那血终会再度沸腾起来。

      燃起来,她的命就得丢。

      沈南霜的脸颊、脖颈、手心处都有被刮过的细碎伤痕。多,深,但好在未见骨。

      只是胸前、腰腹的伤格外难看些,前者伤往皮肉里剜下寸长,而今外翻着一层浅浅的疤;后者是今日的新伤,血肉模糊、发白。

      秦满儿的手贴着这一身温热的皮肉。

      她知道这副皮囊之下,骨头里掺杂着一味极其难捱的毒,时不时令沈南霜身似火烧,连刀都握不稳——她是青介坊的少主,吃这些苦头是再寻常不过的事。

      只是秦满儿永远学不会对她的这些伤冷静,也永远见不得这些。

      秦满儿最后为她上好手心处的药,为她整理了衣裳,便一直没放开她的手。她握的手腕,很轻,很小心,好似生怕碰触疼了她的伤。

      她好像有话想说,但又怕饿着这个人。只好放开手,让她吃已经温过一遍的饭。

      待饭毕,青稚子来收了东西。

      灯光依然绰约,外头又渐渐起了风。

      秦满儿满樽的酒,只斟了薄薄的一口,她指尖点了点沈南霜,轻佻道“你,只能尝个味儿。”

      醉人的琼液被火烫过,升出一股温热的酒香。她递给沈南霜后,也自顾自再倾满樽,却不饮,只是在灯烛下把玩着华美的杯盏。

      酒还未入喉,她却觉得已经醉了。

      “阿敷。”

      沈南霜听到她的声音,指尖微不可察颤了颤。

      她抿着酒,低低嗯了声。

      外头早已风狂雨疏,其中杂声浩大,在平静的室内就格外暴虐。但这一切,又在恍惚中就被黑暗吞噬了。

      寂静后,只听得秦满儿迟缓的话声。

      “你我少年的愿景已成浮沤,童稚之言我不提了,”秦满儿晃了晃头,她拧眉,长叹着气道:“青介坊中的虎狼欲择人而噬,你年少,又何必陷于其中与他们斡旋争斗?人生来就一命而已,杀不了还脱不得身吗?”

      她话至此,哀苦一笑:“旧日今时的这些伤,有的我见着了能替你疗,可我看不见的呢?阿敷……出处何其多,天下之大,不是只有一个青介坊。”

      她将手搭在沈南霜手背,满是天真,满怀希冀:

      “阿敷,跟我走吧。”

      沈南霜心头一凉。

      但她又好似有些庆幸秦满儿的天真,她的眉是平顺的。

      “满儿,那地方怎么走得了。”

      她在心底轻轻咬着话音,格外的阴沉,“出处?唯死而已”。

      但她面上不显,而是摇头,好似无奈一般。

      她安静地看着这个姑娘,现下的时光……是她好不容易得来的最后了。

      这难得的平稳与一点细微的温柔,够了。

      尽够了。

      沈南霜想。

      秦满儿垂眼,她握住沈南霜的手。

      那只手,白皙、瘦长,满是暗伤和旧茧——她握着一位杀手最珍贵的部分,等同攥住了她的命脉。

      沈南霜对她毫不设防,她心亦如是。

      秦满儿固然天真,可她心心念念不过一个沈南霜。多年知交,她不忍心见她零落在那个不见天日的地方。

      她喃喃道:“……那困住你的是什么?是‘长生’?还是她闻人瑶瑛?”

      可是沈南霜的话并未说完。

      秦满儿继续听着,连她自己都未觉嘴里阵阵的痛意。原来她按捺之下,把皮肉咬破了。

      而沈南霜,她只是在陈述她生命的最初,从一开始的时候,那场南国的飞雪。

      “从十六年前,闻人瑶瑛将我带回青介坊的那日。那一刻,我的一生就已经写完了。就像你解不开“长生”的毒,我就得一辈子是她的刀。”

      ——我就得一辈子是她的刀。

      “可是我没恨过她。满儿,我境遇如此,你不必怜惜,亦没什么好难过的。”

      秦满儿听得此言,好像受了不尽的苦楚。她红着眼眶,紧紧握住了沈南霜的手。那么用力,仿佛想要握住她的一辈子似的。

      她把那点腥味就往肚子里咽,呐呐着:“阿敷,阿敷,你让我怎么甘心,怎么甘心!”

      沈南霜自怀中取出子母刀,笑着将它放进秦满儿的手心。她说:“刀剑生平,除却杀戮,不过讲究一个“护”字。我赠你这个,也是想要愿你平安。”

      “所以别怕,满儿。”沈南霜抚了抚她的面颊,轻轻一笑,眼中的光竟很清透,“我的命,一定比她的硬。”

      秦满儿握紧子母刀。

      “纵是这般,纵是这般……可我怎么忍心见你困囿于此?在闻人瑶瑛那个疯子的手上,你将自己的一生困在一个疯子的手上……她是疯子啊——”

      闻人瑶瑛是疯子。

      天底下就没有比她更癫更狂的人。

      而今,青介坊一路以掠夺之势扩张,终于四海之内声名尽毁。

      坊主,闻人瑶瑛,以‘罗刹女’之凶名传扬。偌大一派,俨然成了一个邪魔外教。

      沈南霜说:“我比她又能好到哪里去?”

      是啊,研习的是同一门的功法,沈南霜比之闻人瑶瑛,又能好到哪里去?

      “那不一样,那是不一样的——你怎么会疯呢?我的阿敷,你怎么会变成那副模样呢……”

      秦满儿喃喃道,她下意识这么说,她不信沈南霜会走到那一步。

      她的眼睛又黑又亮,笑起来最漂亮;可如今这双眼睛却在颤抖,泪一下就从眼眶中滚落,顺着她的面颊坠下。那滴温热的泪,一下子烫到了沈南霜的心上。

      沈南霜看着她的模样,竟有些不忍。她用指腹一点一点抹去了秦满儿的泪痕,说道:“不哭,满儿,我只是命该如此。”

      命该如此?

      秦满儿不甘心,她也不信沈南霜的认命——

      “你会一生困在青介坊么?”

      “你是鹰,是乌拉珠峰顶翱翔的苍鹰,又怎么甘心一辈子被困在囚笼里头。我知道你不愿做闻人瑶瑛的刀,你不甘心将命运系于“长生”一端,你要做的,别瞒我。也瞒不住我。”

      她只是天真,只是太过在乎沈南霜,可她又不傻。

      秦满儿攥住沈南霜的衣襟,将她扯到自己眼前,目光一狠,却近乎是悲痛欲绝:“我还不知道你吗?沈南霜,我不知道你吗?你迟了两日——你从不曾失过我的约,你去布置什么了!”

      你我还有再见之期吗?

      沈南霜紧紧抿着唇,静静地看着她。

      千言万语融在这道目光里。

      秦满儿冷冷一笑,她撒开手,擦了擦湿润的眼睑便也不再开口。

      不多时,青稚子走了过来,她端着托盘,里头搁着一碗黑乎乎的汤药。

      “不喝了,你下去吧。”

      青稚子怔愣一瞬,却也不问,告退便走。她这个人,素来寡言。

      秦满儿红肿着一双眼看她。

      “为什么不喝药了?”

      静默了好半晌,沈南霜才说:“没用了。”

      这药,再也压不住“长生”的痛了。

      连带着前几年她偷来的安逸,像镜花水月骤然破碎了。

      命运狰狞着恶脸,再度向她叫嚣了过来。

      彻骨的疼痛,与铺天盖地的疯癫狂态,一齐涌向她——第一次发作的时候,她险些没能熬过去。

      秦满儿的脸色苍白。

      她一时竟不知该说些什么。

      她只是红着眼,闷着喝了一樽又一樽的酒。

      屋外的风声刮了半晌,竟慢慢又大了。雨也愈来愈大,仿佛天河倒灌。

      在醉眼里,她就这般看着沈南霜,并没哭。她知道哭没用了。

      “我会想办法。”

      好半晌,她又倦怠沙哑地开口:“阿敷,旁的我不再多问了。但只要你一点,千万惜命。”

      不待沈南霜回应,她遽然抽出桌上子母刀的一柄,携刃破风掼下——那是母刀,它被钉在了桌上,刀柄剧烈的来回摆颤。

      嗡嗡声还在响,烛火昏黄,唯秦满儿的双眼清明,但里头,被沈南霜窥出了与她相似的东西——那是疯。

      屋外雷声大作,携风带雨,骤将屋内照亮。白光明堂,那一刃欲破的寒芒,亮到人心头去了。

      外头声乱,里头寂静。也是半晌才被打破,是由那个待沈南霜一贯要好的人破开的。

      “你若是不肯惜命。”

      秦满儿的声音恶狠狠的:“也只能死在我的眼前。”

      沈南霜看了她片刻,将母刀抽出来,把柄放进秦满儿的手中。

      这时候她纷乱的心绪慢慢归拢成一念,她再也没有了畏惧。

      她是这么说的:“好。我应你。”

      我已给了你能杀我的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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