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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大雨(一) ...

  •   悬车时分,终于下了一场大雨。来势很凶,遮天的雨幕连绵,映照着昏沉的天色,仿佛是末日似的。
      世间好似只剩下这场雨。

      沈南霜站在檐下,拥着厚厚的大氅。
      她看那灰白斑杂的乌云堆挤,万千的雨水被落成一线,滴滴都飞溅起涟漪。她的面,都为这场冷雨所侵袭,覆着一层淡漠的寒意。

      雨势愈来愈急,风声愈来愈烈。山林间噼啪声接续,水汽实在是太重,仿佛连血都被冻住了。
      苍山苦雨、衰草败叶,在暮色中,沈南霜沉默地看着雨。

      “少主。”

      青稚子端来碗滚烫的药汁,躬身行了一礼。
      她低声道:“这是秦姑娘新成的方子,又删改了几味药材,许是能解您的梦魇。”

      她一顿,又道:“焦灵儿方才遣人传来口信,说今日开道害少主遭逢此劫,是她之错,她不辩,事毕之后打罚都任少主由来,还请少主勿气。”
      沈南霜毫无波澜的面色一动,她叹道:“她秉性急躁,还是太年轻了。”

      青稚子自然应是。
      她又道:“今日入山之人杂乱,不止一二,都是些疾走奔行、善于围杀的好手。想来这群人与秦姑娘正在医治那人是有些关联的,只是如今多方胶着,春氏十八部正将人团团围困,只待捕杀。那边已寻到了您的鸦羽披风,并将肃奴葬在了春涧上游的崖下,也算全了效忠您多年的情谊;方才还有枭使的急信,说水云堂那边调派过人手,不知您……”

      “……我隐隐听到林间的刀兵之声。”
      沈南霜说。

      青稚子便歇了回禀的话音。
      她恭顺道:“那是您耳力佳,等秦姑娘出来,这声音便止息了。”

      沈南霜侧耳沉吟了经久,连眼眸都半垂着。
      “天黑了,将檐间的明瓦灯点亮吧。”远处的山色渐渐融作一团灰影,她也快看不清了。

      浓重的夜色压来,漫天哗然的大雨侵袭。
      廊檐下悬着两盏琉璃罩的明瓦灯,淡淡的火光照下来,连林中的惊嚷声也隐约下来了。

      “药已温了,少主,用药吧。”青稚子道。

      沈南霜微微侧头,面色在灯下明明灭灭。
      她接了青稚子开始的话:“你说我这梦魇,该如何解呢?”
      青稚子低眉道:“多抄佛经,常自静心;行事平缓,少思少虑。”

      “……”沈南霜轻轻笑了下,“没一个我能做到的。”

      她回身,垂眸看着青稚子:“起来吧。”
      青稚子依言起身,将搁置碗盏的托盘一递,沈南霜接过粗粝的碗,吹了吹滚烫苦涩的药汁。她的面瓷白,这般瞧着,竟有些温软的意味。
      “将他右手的手筋挑了。此事不必遮瞒,若阿蛮觉察端倪,她问你,你只如实告她是我让你这般做的。”

      这句话没头没尾,青稚子却会意了然。她的眸光轻轻一闪,少主竟然想留下那个人?

      沈南霜喝了药,点了点唇角,“现在,去罢。”

      青稚子不问缘由,只应下是,便告辞退下。
      此处复归岑寂。

      沈南霜又出了神。
      她的右手敷着伤药,左手藏于袖中,手心里握着块玉玦。

      那块玉玦通体圆润,质若凝脂,以五色丝绦编做平安结来收束。但那丝绦鲜明不再,显然是时时佩戴的旧物。
      她指腹来回摩挲,竟也有一副温吞又恋恋的神态。

      雨歇了好一会儿,天竟渐渐透出些亮光来。
      天色是慢慢地转为橘红的,那鳞斑的缺角,仿佛是琼宇烧尽的稀薄火光。

      圆润的水珠顺着叶片的脉络延展,“滴答”一声,惊出水坑里阵阵的縠纹。
      朔风野大,吹拢了夜色。

      沈南霜拥着厚厚的大氅,一呼一吸在寒夜里凝成薄雾,她一直在等着。
      等到月上枝头,她等的人才从偏房出来。

      听到响动,沈南霜睫羽微动,这才活过来般。
      她回头,只见秦满儿手持一支乌木黑翎的箭羽,正缓缓向她走来。沈南霜手腕轻抖,将掌中那枚玉玦收入袖中,便走上前去,单手解开大氅转为秦满儿披上。

      她还未说什么,但见秦满儿盯着自己受伤的右手容色淡淡,便忖度她有些嗔怒。
      怕是不能善了。

      沈南霜道:“室内备了热水,也备了饭食,先盥洗还是先吃东西?”
      秦满儿面色倦怠,但眼睛却是亮的。

      她将那支箭交给沈南霜,一面拢着那件大氅一面说:“不急。那人被我救回来了,红奴正在里面照看。”她抬起眉不闪不避地看着沈南霜,“他是谁?”

      “满儿,”沈南霜低垂睫羽一瞬,复又抬眼,她捏着冰凉的箭身,“我救他自有因由,你——”
      “我少问?”秦满儿冷笑挑眉。

      “好,我不问他。那你袖中的又是什么?”她摸出了沈南霜袖中的东西。

      秦满儿看着掌中温热的玉玦,渐渐冷了脸。
      沈南霜不答,只是沉默地看着她。

      二人对峙了一会儿,到底是沈南霜先败下阵来。
      “那人……有大用。且我需要一个他们都不熟悉的人,来当靶子。这枚玉玦虽是她给的,但所有人都认得,能拿来当做印信,近来很不太平,你必须收着。”

      秦满儿像被烫了手,大怒将玉玦摔在地上。
      沈南霜弯腰单手将它拾了起来,她盯着秦满儿的眼,将玉玦塞进了她的手中,“你的命比喜恶重要,我再说一遍,你必须得带着它。”

      秦满儿冷眼看着她。

      “好了,满儿。”沈南霜揽着她,“我来此不易,兴许明天就走了,别为不相干的人事与我怄气,好吗?”
      闻言的秦满儿压了压上挑的眉眼。

      “我煮了些粥,你要不要尝尝?”
      秦满儿松缓了神情,她只是疑惑道:“你什么时候会做什么吃的了?”

      “现学的,行不行?”
      秦满儿倏地哼笑起来,她挑眉:“为我吗?”
      “对,为你。”

      秦满儿见她那副真切的样子,顿了顿,就被沈南霜拿捏住了话头。
      沈南霜:“不信?那你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那顿止的半晌,秦满儿心思百转。
      她抚着鬓角按了按,一副累极的模样:“我现在只觉疲乏,饿倒不曾。且我近日果腹不宜软烂,你的粥我怕是无福消受了。”

      “是么?”沈南霜的话意味不明。
      沈南霜并不为难她,只是自己叹着气,状似无奈道:“那我就只能给红奴她们送去了,真是白费我这番心意。”

      秦满儿心中倒是不觉得有多可惜,反在暗暗庆幸。
      沈南霜这个人,没有做庖厨的天赋,却又过分自信。她烧煮的东西,大多不宜入口。

      思及此,秦满儿死道友不死贫道:“去吧。”

      沈南霜细细看了看秦满儿,弯眼道:“我哪里会煮什么粥吃,怎么说什么你都信。是青稚子煨了一盅鸭汤,如今还为你温着呢,那滋味尝着正鲜,你吃不下就罢了。”
      秦满儿那分毫的慌张、愧疚在心底一杂,正在生着新的东西,这时才破了。

      她横眉,有些嗔怒的意味:“好你个沈南霜。你迟的这两日,难道都去学这点油嘴滑舌的东西了?”
      沈南霜眉峰舒展,眼里裹挟着笑意:“好了,不逗你。你屋内煨着一盅呢,去喝了暖暖身子。”

      秦满儿哼了声,就去握沈南霜的手腕,要携她入室。她记着沈南霜有伤。
      始一入手,她道:“像冰一样。”

      沈南霜抿唇笑起来。
      秦满儿瞪了她一眼,开口既怨又恨,连话都不软了。

      “知道你要来,我日夜盼望,谁料你是带着刀子戳我的心窝来了——沈南霜,你自己瞧瞧,这叫话吗?”
      沈南霜慢吞吞的说:“只能说天有不测风云。”

      秦满儿不吃这一套,只听她硬邦邦地说道:“东西早就备好了,你还等什么?还不快去泡药浴,需要我亲自为你宽衣吗?”
      沈南霜识趣得很,便笑着讨饶了。

      秦满儿见她笑,反而气得捶了她一下。
      “混账东西,还不去!”

      沈南霜先她一步进屋后,秦满儿倏然间变了脸色。
      她一下攥紧手中的玉玦。

      这块玉她认得,也知道是谁送的。
      于是她咬着牙槽,眉目冷肃,连眼瞳里都拉出一道格外凉的光来。

      她低声道:“闻人瑶瑛……”
      那枚玉玦在她掌心死死嵌着,竟生出了疼。

      她的母亲,是青介坊的大医师。
      在她的记忆里,秦簌簌常常穿着素色的衣裳,鬓边永远会簪一朵白花,祭奠她过早死去的丈夫。她会笑,会温柔地唤她满儿,会紧紧地抱她。她的眉与目之间,朝向她的永远都是温柔。
      而不是成了冷冰冰的“母亲”两个字,与她隔在了生与死的两端。

      她从来不敢过多的思念这个人,只怕自己会忍不住与闻人瑶瑛玉石俱焚。
      她只能恨着,她也只能恨闻人瑶瑛了。

      青稚子是沈南霜为秦满儿择的人。
      她年纪虽小,心性倒是很沉稳,擅使双剑,轻功又绝,便被她着意派到了秦满儿身边照料。
      她除却药理不通,比不得红奴外,其余都可。

      她二人进去时,那小姑娘正拿着草叶子放进滚水里去。药浴浮起黑绿的水泡,升腾的雾气缭绕开来,一大股草腥味也扑面而来。
      秦满儿轻轻推她一把:“还不去。”

      沈南霜便挑开里间的帘子,一面走一面解开衣襟。
      衣衫一松,一支黑羽乌木的箭矢共一柄子母刀便被沈南霜拿在了手里。

      她掷了子母刀,只捡了那支长的出来。
      她捏着冰冷的箭簇细细转了一圈,不知在想些什么。

      这是射中少年的那支箭,上头并无什么徽记,只是用料和做工精细了些。
      她那副沉思的模样,许是看出什么来了,也许又没有。

      青稚子再丢了一块山中精石,将黑绿的水面砸出涟漪来。她转身为沈南霜脱下脏衣,又将刀箭归置好。
      青稚子弯身时,暗暗惊了一下。

      只见药浴的水漫在沈南霜胸前的滑腻之处,靠近心口的地方,零星布着红肿鼓包的疖子,再往下一些,甚处早结了黑痂。
      她的手肘后侧也有两道深长的伤,那显然是新伤,还结着一层薄薄的血痂。

      沈南霜受伤的手撑在浴桶边,面无表情地掬了捧水。
      她好似未察觉那道探究的目光。

      秦满儿就在外面,青稚子并不敢出声问询,因此疑虑也只能压在肚子里。
      她只能一面为其拢着长长的乌发,一面沉默着,侍奉沈南霜运功清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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