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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南柯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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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南霜又做了那个梦。
那是在一个夜里,抬头,漫天的雷火勾闪着,明明灭灭出极其恐怖的景象;那一幕,与缠缠绵绵的细雨相接连,整个许水城都被浸湿了。
众人的哭嚎、尖叫、哽咽被雨一遮,便如隔着朦胧的虚影,令人听得不真切。但再不真切,梦压着她,要她听、看,甚至再演一遍。
庭院里到处都是破碎的尸首。
在这时候,命是一样的,都不值钱。
泼地洒落的血被淅沥的雨冲刷着,洇进了石缝之间。人,还有他们豢养的毒物,都在不甘。
高贵的和下贱的堆叠在一起,死亡将其绑在了一起。
满地都是碎的,只余完整的怨恨、临死时残剩的惊惧,还在到处充盈着,形容可怖。
这时候已经听不见叹息了,只有大风。
牛毛般密的细雨扎在石灯上,火烛还未灭,照出一幕。
地上扭曲着五毒的死尸,青石上有斑驳的血迹,几颗滚落的珍珠发着雪光,被打翻的花盆,黑色的泥土与碎片散在一地。那白洁如雪的风信子已有了折痕,被光一混……全都映在她的眼底。
沈南霜匆匆一瞥,转头,赤脚向前跑去——
她那个时候还很年幼,稚嫩的皮囊包裹着瘦弱的骨头。眉与目里头,都藏有削薄的凉意,和她意味不出的冷光。
这平平无奇的一眼,这短暂又惶急的一眼,沈南霜真的没有料到。
没料到,她以为的寻常,那跌进泥里的蓝色的风信花,竟令她记了经年。
为什么。
为什么没有忘记——
沈南霜手中握着那把子母刀,越来越紧。凉津津的汗甚至渗到了张扬的花纹上,滑腻,却也令她越攥越稳。
她以为握住一把匕首,就是把无常的命运抓在了自己的手中。
密密的雨遮了下来,遮在她的梦里。
“阿敷……阿敷,别丢下我——等等我啊!”
沈南霜不管不顾身后传来的声音,那是叫着她乳名的哭泣。
她注定要用一辈子记住这一晚了。
她必须要离开这里。
她想。
这一天真是太难得了,她觊觎了很久的一天——今日的青介坊,比泥沼里的水更浑浊。
坊中出了一个叛徒,她不知道是谁,但她亲眼看见闻人瑶瑛捏碎了常搁在膝头玩赏的那把玉如意。众人满心都系在叛徒身上,无暇他顾时,竟还令旁人潜了进来。
沈南霜冷眼看着。
今日各方势力浑水摸鱼,都想咬下青介坊的一块肉来,这简直是把闻人瑶瑛的脸皮撕了往地上踩啊——等着吧,这许水城彻底乱了才好。
她抹开眼前的水珠,一双招子在夜里精亮。
坊内无数的死士是闻人瑶瑛最忠诚的狗,他们蜂拥而出。刀剑长嘶,血同雨洒。
在人匆匆忙忙的脚步声中,那偌大的庭院,也终于乱成了一锅沸粥。
沈南霜记得,那也是一个冬天。南国的隆冬,不胜寒凉,又恰巧遇上了雷雨天。
不过仍然没有落雪,她也从未看过南国的雪。
漫天的细雨落下,越落越大。
沈南霜赤脚踩过滑腻的山石,晃了个神,竟跌进了泥水里头。
她裹了一件避雨的乌梅紫大氅,小心藏住了自己霜白色的寝衣。她掬着衣袍,顶着雨,任由泥水淋漓。
“阿敷……阿敷。”
钻入耳中的叫喊愈来愈大,沈南霜强撑着不去深思。她想要跑出这场大雨。
后山的石林料峭。
在沉默到令人绝望的夜色里,鹧鸪的叫声飞上树梢枝头。
沈南霜猛地拨开荆棘,凉意刺过她的脸,她甚至没有皱一下眉头。
她还在跑,发都散了。
夜色疯狂了,到处在倾泻。
直到她听见了鹰隼的长鸣。
那尖锐的声音,彻底划破了沉沉的夜空,压下了世间所有的喧嚣。她蓦地顿了下脚步,却仍不肯停。
“嘀嗒——”
无数的水珠飞溅到泥里,她的世界也沦陷在漫天的雨雾里。
沈南霜听到了。
她听到了心跳的声音愈来愈快,命运愈来愈不详。
直到一声叠着一声的狼啸逼近,尘埃落定——沈南霜慌乱地回过头——那个疯女人的狼追了上来,她是故意的,她知道自己所有的打算!
雨终于大了,成为瓢泼。
她以为有希望的。
却原来这一切不过是另一个人赏给她的短暂欢悦,这一切,不过是徒劳。
两点绿光似是鬼火,带来一阵疾风般的凉意袭来。只见那匹浑身沾着雨粒的灰毛野狼,奔越之间猛然一跨,就把沈南霜的退路堵住。
它呲牙咧嘴地盯了她几息,仰头一声长啸,沈南霜反倒平静起来。
她将紧握的子母刀藏在袖中,手腕轻抖,一刃斜斜闪出片儿似的光,尖却被她狠狠攥着。
灵瞳常伴主人身侧,它一到,一人必至——
那便是青介坊的主人,素有凶名的罗刹女。
叛徒死了?
潜进来的人也死了?
为什么这一切发生得这么快?
这些念头不断在沈南霜心头闪着,可不论怎样,到底是来到了这一步。
她听到了金铃、玉环响动之声。
——闻人瑶瑛来了。
与她凶名同样盛的,无异于是她赫赫的艳名。
她被一众黑衣的死士簇拥着,如幽邃的冥夜之中闪现的荧惑,她的光芒,总是不详;在举起的灼灼明火与森寒带血的刀兵之中,她披着一身比月光更皎洁的白狐皮披风。
有的明火匿在伞底,有的明火渐渐熄了。
女奴为她撑着伞,贴心地为她遮挡阴冷的落雨。
在油纸伞的边缘一角,沈南霜只能看见她嫣红的嘴唇,没有笑,与黑暗为她投下的冷漠阴影;她的耳饰是裹着素银的狼王獠牙,徒然为她增了一分野性。
沈南霜隐隐看到了她那艳若血的裙袂。她喜欢红,喜欢明艳……但不喜欢别人的哭嚎。
闻人瑶瑛抓了一把白狐皮的披风,劈头盖脸地罩在了沈南霜身上。
是了,她是从来不惧寒冷的。
沈南霜的目光略略一闪,只能看见她露了截柔软的腰身,金色的镂花饰物覆在她洁白若瓷的肌理之上,隐没的却是蛇蝎之尾——闻人瑶瑛的美艳,一贯是裹着剧毒。
众多的死士围了上来,他们压着她令她跪下。
沈南霜按着冰冷的刃,没有妄动。
她听到,伴着她心跳一齐的,还有她膝盖骨碎裂的声音;她的脸色惨白,但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
她也不准备发声。
如果预知了自己的命运,沈南霜就不会再为自己的所作所为辩一言。
盘旋高飞的海东青猛地俯冲,向下袭来,带着一阵猛烈的风力,吹开众人的衣摆。
于风沙走石、硕大雨珠之中,闻人瑶瑛伸出手臂欲擎。那涂着红色蔻丹的指甲,金银相缠的戒环,都格外夺目;银白的护臂、光洁的肌理,与那只张扬的飞鹰,都只是在衬托她的美丽。
名鹰玉爪,得名“大长生”。
凶悍的鹰隼伏在闻人瑶瑛的手臂上。
她轻轻一扬手,女奴知意,驯顺地将油纸伞一抬,使她露了一双比黑曜石更璀璨的眼出来。
在冷风寒雨里,万籁俱静。
闻人瑶瑛擎着长生踱步向前,女奴便亦步亦趋。但见那疯子细长的眉眼顾盼,其间明亮的珠光在她眸中流转。
此间她一动一静,倒也窥不见半分的狂态。仿佛她的疯,只是个谣言。
闻人瑶瑛绕着沈南霜走了一圈,才向着她的两条“狗”慢慢开口道:“好大的胆子,这可是青介坊的少主人,你们也敢令她跪着?以下犯上,还不去领罚。”
那两位死士也不敢辩驳,纷纷撒手退开,自去后头领了责罚。一时之间腥味浓浓,竟压了水气一霎。
闻人瑶瑛一步退出伞檐,那女奴惊着了,却不敢再进,只得收伞跪在冷雨中。
“看着我。”
沈南霜一时遭罪起不来,还跪着,却听了话抬头。她以一种平静到诡异的目光盯着闻人瑶瑛看。
看到她眼睛那刻,沈南霜袖中的子母刀反而收进了鞘中——一道极轻的“叮”声,但她笃定闻人瑶瑛知道那是什么。
两人同着淋冷雨,静默对峙。
“阿敷,你的眼珠子真亮,简直比明珠更令我神往。这样看我,让我瞧瞧,那里头藏了什么——是恨么?可有什么好恨的呢。”
闻人瑶瑛细细品了一下这个“恨”字,啧啧有声。她蹲下来,与沈南霜平视着。
“你比天聘楼里的雀仙还蠢,她好歹是自恃美貌,那你呢?”
闻人瑶瑛牵了下嘴角,摇头嘲笑道:“你不如她。你御下不严,又狂妄天真。阿敷,我在这里,所有的眼睛都是我的眼睛。”
是啊,这青介坊中,她上有长生鹰视,下有灵瞳狼顾,她怎么会这么大意呢?她为什么以为能走得掉呢?
“阿敷,今夜之梦,便算作我送给你的。”
她轻慢道:“——南、柯、梦。”
她的表情实在是太过于怜悯,这三个字又正好戳中了沈南霜的心窝。
沈南霜霎时拧眉,且冷笑出声:“我无话可说,任你处置。但是闻人瑶瑛——”
她偏激一语,字字锋芒:“你永远困不住我。你永远也握不住我。”
有人嘶了口凉气,为她的大胆而心惊。
太天真,太气盛了。
闻人瑶瑛一瞬不错地看着她,忽而笑了笑。
见她话落,便伸手点了点她冰冷苍白的嘴唇,口吻是一贯的漫不经心:“何必要困,何必要握,反正终其一生,你都走不出这青介坊,也离不开我。”
“我会恨你。”
闻人瑶瑛静静看了她半晌,那目光像是在看一个闹别扭的孩子:“我不在乎。”
“好了阿敷,我俩聊完了,来论一论别的吧,比如我送你的东西你不满意,那小玩意儿做了什么来招惹你——你总是知道我对你心软,晓得我不会同你计较——可别人,我没有那么好的耐性啊。”
闻人瑶瑛抚着沈南霜冰冷的面皮,她指尖又轻轻点在她的眼睑,直视这人微颤的目光。
沈南霜:“……”
她挺身扯住闻人瑶瑛的衣摆,口吻中不掩慌张地辩着:“这与旁人何干——”
闻人瑶瑛挑了半边眉头,她的目光从隐晦处探来:“事已至此,你权且看着罢。”
话落她已起身,彼时她长长的裙摆已经被打湿了,却未得这人顾盼的一眼。闻人瑶瑛一抬手,长生展翅而飞,狂风吹乱了她湿润的发。
在人幢幢的黑影之间,她缓缓又向前,站在了沈南霜的身后。
她踏着噩梦一般的脚步再度逼近了沈南霜,让她在此后都不得心安。
她替沈南霜盖上了柔软的白狐帽,遮蔽了这场飘渺的落雨。
那道声音恍若在沈南霜的耳边,只听这个恶魔拊掌轻笑,缓缓说道:
“将人带上来。”
那个小姑娘被带了上来,她衣衫破烂、血肉淋漓。
她卑弱地匍匐在地上,瑟缩在冰冷的雨里。
她甚至连头都不敢抬,乌黑的发蜿蜒地贴在她泛青的皮肉上,只露了一线的脖颈,白得晃眼,却一直在颤抖。
她怕的要命。
这个小女奴,是沈南霜的玩伴。
她这一生,好像都没有直起过腰。
有水从她的脸颊滑落,黑夜为她投下了暗影,让沈南霜分不清,那是雨水,还是她的眼泪;周围人群的目光不带一丝感情,他们冷漠着、漠不关心着,像是鬼影、幽灵。
他们的身躯筑成了密不透风的堡垒,像是要把沈南霜困死在里头。
“阿敷,杀了她。”
那女奴倏然抬起头,她紧紧抿着唇,在所有人的胁迫之下,未发一言。
在明火中,那双眼睛清澈到无垢、黑白分明至观人心,仿佛她的目光里裹挟着一种格外使人悲悯的力量——她向沈南霜看了过来!
作者有话说
第6章 南柯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