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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9、第四十四章 落絮无声春堕泪 ...

  •   天高云远,风光明媚,正是春暖花开的好时节。这一路北行归京,甚少见得绿树红嫣,此刻立身于这金碧巍峨的宫殿之前,眼见那玉梨桃红落了满庭,心间竟只余了阵阵空茫与无措。
      那日胤祯西北军营醉酒失态,待到次日酒醒起身却不再多提一句,只是吩咐将那颁旨的侍者放了,便率领亲卫启程归京,举手投足间平静从容的样子,似乎那晚的一切真的都只是酒后胡言,而那些怨恨与仇视也不过深水波澜,风过无痕。
      一路上顾着语庭旧伤未愈,车马行程虽是日夜兼程却安驰稳健,待入了帝都平稳宽敞的街市,却缓缓停了下来。语庭掀帘看去,那俊逸高华的男子丢了马缰,孤身静立在溢满香街的梨风花雨中,微扬着头注视着繁华深处富丽堂皇的紫禁城。
      身畔一道纤细玲珑的身影相陪,隐约有着袅袅清浅的莲荷之气,胤祯收回了目光凝注与身旁女子素洁的容颜,不觉便已勾起了唇角,只是那笑中几多凉薄与沧桑,实难消平:“这些年血雨腥风沙场征战,有你陪伴,竟也未察这光阴如驹,恍惚间,这天下早已政权更迭,这京都也再不是昔日景象,似乎只有你我之间,还依旧是多年前的情谊,便连这咫尺同行的距离,跨越数年也未曾增减一分。”
      语庭淡静的眉眼蕴蓄起深藏心底的歉疚,她转了清湛的眸子看进那男子怅然的眼中,启了胭唇糯糯低言:“十四……你只当是我自私任性吧,便是这一刻,我也始终庆幸,经年流转,你我之间仍然是旧时情谊,一如初见。”
      胤祯微微一怔,随之却仰首闭目,笑得畅快肆意,那遍及身脉的苦涩,顺着微阖的眼目逆流入心。这个聪颖通透的女子,执着着自己的选择,清醒着分辨形势,她不欲伤及他人真心,却宁愿被人误解怀恨,也要清楚明白地令他顾全前程性命。
      胤祯猛然一伸长臂,将那女子纳入胸怀,薄唇轻轻贴近女子晶莹如玉的耳垂,开口却依稀是曾经的玩世不恭:“即便你我清白如初,你又怎知,他便会轻易容我?”
      语庭被动地伏在他怀中,眼中雪白的梨花浮浮沉沉,终于停落了寂静的苍穹,她抬了眉睫轻声道:“你们终究,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
      胤祯闻言失落了言语中的戏谑,扬起的嘴角渐渐敛下,良久,放开了女子妙曼的身姿,带着珍视与小心,静静注视着她:“你自来厌倦这深宫争谋,若是不愿足陷深渊,我的承诺仍可兑现。”
      语庭掀唇微笑,却摇了摇头:“你为我做的已经太多,而我们都有自己必须要走的路。”
      忽而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一队束甲禁卫自京道广御奔驰而来,到了近前下马请安,随传口谕:“十四爷,皇上谕旨,即刻入宫。”
      胤祯锐眸冷锋扫过身前禁卫,未发一言,不置一词,利落潇洒地翻身上马,俨然未将这谕旨诏令放在眼中。
      语庭见状心中一急,顾不得身边立场环境,匆匆开口唤他:“十四,”却终于还是将心头翻涌如海的情绪化作一句讳莫的嘱咐,“此去之后,万自珍重。”
      胤祯高居马上身影微顿,背对着她的刚毅容颜无情无绪,似乎过了一世,似乎只是一瞬,他猛然一拉缰绳催马驰骋,一骑白驹绝尘而去,而那一声低沉隐痛的珍重,也似被那奔驰的马蹄扬起的风尘,散落在迷蒙温婉的春风里,不知融了谁的情深,化了谁的柔肠。
      馨暖黄昏时节,养心殿侍奉的婢子宫人消无声息地忙碌着,却不时地,总有人耐不住心中好奇翘首偷觑着殿前楼台之下的女子。
      微风骀荡,她一袭流云碧衫清逸飘华,似一幕飘渺的烟云雨雾,涤荡了江山更迭之下的血腥杀戮,模糊了殿宇宫阁之上的飞檐斗角,仿佛沉寂了千年的峭壁松石,于一片云山雾罩中清醒地悲悯万生。
      身后有细微的脚步声响起,随之是院内各处的侍者请安的声音,语庭眉睫微微扇动,收敛了心神,转了身去。
      霞光异彩中那人清癯俊逸的轮廓益发夺目,如今明黄龙袍加身,更衬得他龙章凤姿器宇轩昂。他踏着清风余辉一步步向那花雨中的女子走来,素来清冷的眉眼之间,亦带着张扬的风采与喜悦。
      却在即将相距无间之时,忽见那女子盈盈屈身,端庄拜下:“皇上万福。”
      胤禛下意识地蹙了蹙眉,吩咐四周:“都退下。”随即仍然强硬霸道地伸手将她扶起,“你我之间无需如此。”
      语庭淡淡应道:“礼不可废。”
      胤禛眉梢不由一紧:“你从前并不在意这些。”
      语庭低敛着眉眼,轻声而固执地答他:“可如今你已是皇上。”
      他们多年山水相隔,一朝重逢却满心彷徨,有太多的沉重与负担凝在心间,横亘在彼此之间的沟壑阻隔从来都不是聚少离多的时间,而是沧海翻覆时态变迁之后积压背负的世俗仁善与责任恩义。
      她不知道皇权帝位的魅力究竟有多大,是否真的能够让人就此不择手段弃顾伦常。她不能确定经年轮转,那些削骨噬魂的恨与权欲争战的仇,是否已经消磨了他曾经恩怨分明的持衡与度量。
      数载生离难聚,她日日夜夜相思为饮幽愁成眠,却到这一刻相见情怯。这一刻,他是君,她是民,他执掌天下生杀大权,她却再难猜渡一人生死存亡。
      胤禛看她良久,终是轻声低诉:“我亦是你结发为盟的丈夫。”
      语庭闻言心间猛然一窒,眼前已是一片迷蒙水雾,蝉翼般的眼睫轻轻而颤,引了那珠露垂落玉颊,泠泠的眸光透过烟云薄雾终于落入那梦里千般纠缠的朗目潭眸。
      这般模样落入眼中,融化着胤禛心中一片柔软,他爱怜地拭去她面上滑落的晶莹,双臂一收将她揽入怀中,长声叹息:“你可知,这一刻我盼了多久?自那一日你入宫献舞,我便无时无刻不在想着将你夺回身边。”
      语庭伏在他胸前,凤眸微阖,吐气如兰:“我回来了。”
      胤禛微勾薄唇:“是啊,你回来了,纵是跨越岁月长河,万水千山,你终究是要在我身边的。”
      语庭睁开了眸子,却纠结了浮沉不尽的清醒与挣扎,她柔声轻唤:“胤禛……”
      “嗯?”
      “十四他……”
      胤禛眉梢如刃,刹那间荡去了眼中的缱绻柔情,唯余了一贯的高深莫测,扶着她瘦弱的肩头居高临下凝视着她的神情:“你在担心什么?”
      语庭斟酌着言辞,不免还是携了劝慰的语气:“胤禛,不论你们之间有多少纷争,他始终都是你血脉相连的至亲。”
      “哈哈哈……”胤禛静静听她说完,眉眼一分分地冷下,末了却怒极反笑,“你也知道我与他是至亲血脉,你怕什么?天下人都知道我们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我最亲的人却总认为我不知道。额娘从不信我会善待他,日日对我耳提面命,你问问十四,他又何曾记得我们是至亲兄弟?”他温怒的语气渐渐泛起苦涩失望,“你呢?语庭,你此番又究竟是为谁而来?”
      语庭懊悔着自己口不择言触及他多年心伤,却猝不及防被他这一问伤至肺腑,一时间只觉心痛苦闷,口不能言,唯有眸中珠泪倾如泉涌。
      胤禛见她如此戚哀不言,更是怒不可遏,猛然握紧她的肩骨将人拖至身前,厉声冷喝:“为谁!”
      “啊!”无意间被他碰到伤口,语庭骤然呼出一声短促的叫声,面上血色顿时,额头渗出层层虚汗。
      胤禛立时察觉出异样,倏地抬手扯开她蝶扣繁琐的颈领,入眼处白纱之下层层渗出的殷红血色让他心中一阵紧缩,他将疼地绵软无力的女子小心地打横抱起,转身便入了寝殿:“宣太医。”
      将人轻手轻脚置于床榻上,他沉着面色问道:“这伤怎么回事?”
      想起当日那刺客毫不留情的绝杀之招,和那森寒杀意背后的险恶用心,此刻他声色俱厉的言辞听在耳中,更似是一簇点了引信的火雷,将她长久以来压在心底的怨恨悲愁炸了个天翻地覆,她强忍着身上刺骨的疼痛,冷硬了口气讽刺道:“年大将军暗遣杀手千里行刺,只为让十四命绝于西北沙域,若非那日我在他身旁,这一箭只怕早已如了某些人的愿。”
      胤禛眼底弥漫着惊怒的火焰,额角青筋暴跳,他狠狠捏着语庭小巧惨白的下巴,强迫着她面对着自己:“你竟这般不顾性命为他挡箭!”
      语庭猝然对上他震怒的眸子,话已不假思索脱口而出:“我只怕你他日后悔更遭人非议。”
      胤禛修长的手指猛地僵住,眸光中的狠戾浓重深沉:“我胤禛若真要做某事,何曾怕遭他人几句非议?用不着你冒死替他!”言罢便已果断地收手起身,携了一身怒风戾气拂袖而去。
      语庭凝望着他坚毅挺拔的背影消失在眼前,刹那间泪如雨下,身心交叠的痛楚似乎耗尽了她所有的精气,盈满凄伤的凤眸疲倦地阖起,她就此放任自己堕入无边的黑暗。
      殿外闻诏而来的太医伏在胤禛脚下恭敬谨慎:“老臣给皇上请安。”
      胤禛止了脚步,冷然下令:“治好她的伤,若有差池唯你是问!”
      太医立时惶恐应命:“是。”
      令旨一下他便径直出殿,行动间雷厉如风,威严冷冽的气势迫人心魂,直到殿外廊亭之中,他负手立于廊阶之前,沉声命道:“来人!”
      随行禁卫闻音现身,跪听圣命:“传命沈竹,立查西征主帅遇刺一案。”
      “是。”禁卫训练有素,领命而去。
      胤禛缓缓捻转指间碧玉指环,深浓如墨的眼中一霎嗜血锋芒忽闪而过:“年羹尧,你果真不知死活!”

      烟罗暖帐,清袅熏香,柔和的日光笼罩了一室,微弱的金芒悄无声息地蔓延入帐,勾画出浅淡的光影覆上女子细若绢丝的凝脂雪肤。
      似乎睡得并不安宁,紧锁地眉心凝聚着一缕焦灼地哀愁,便是梦中也始终挣扎纠结,腾然挣脱了梦魇,她睁着迷茫地凤眸微微愣神。恍惚间忆起昏迷前的景象,她下意识地抚上胸前的伤口,手下清爽平整的触感显示着伤处已被处理的痕迹。梦里那人驻足凝视无奈低叹的神情,仿佛化入了四域微尘,愈发清晰地凝结成画,温柔霸道地环绕着她的心。
      她这一觉睡得太沉,梦里荒诞诡谲的情景似乎流转了这一世命途跋涉的际遇。窗外浮光掠影伴着瑰丽的红霞,仿佛依旧是睡前的黄昏。
      格栏雕壁间垂幔浮动,被一只修长的手轻轻挑开半幅,随即有人绕开格栏步入内室,步履移动间来人似是松了口郁结许久的气:“可算是醒了,若再迟个一时半刻,只怕那老太医今日危矣。”如此熟悉的声音,温和爽朗中泛着几许戏谑玩笑,但听他又吩咐着谁,“快去报与皇上知道。”
      似有女子低低应了声,转身窸窣而去了。
      语庭撑起身子靠着床沿挡壁侧首看向来人,挑唇一笑道:“十三,你怎会在此?”
      胤祥亦笑道:“久别不见,我来瞧瞧故人,可好些了?”
      语庭倚着挡壁向他宽慰一笑,却终究有些气息不稳:“好多了。”
      胤祥见她如此虚弱的模样,不由便道:“你这一回确是有些胡闹,重伤未愈就敢长途跋涉,也无怪四哥气成那样。”
      语庭敛了笑意徐徐说道:“朝野局势瞬息万变,如此敏感时刻又逢十四遇刺,这一局我没有把握笃定结局,我太怕他一招不慎铸成大错。”
      胤祥道:“十四弟遇刺一案四哥已然命人详查,只是如今的大清内忧纷乱外患未除,亦逢四哥稳固皇权立威朝野的关键时刻,只怕届时即便证据确凿证实其罪,四哥也不会立即查办了年羹尧。”
      语庭清澈的水眸微微泛起一丝异样,那是一种深埋骨髓的痛恨与理智博弈的权衡,却到最终仍然归于了克制隐忍的淡漠:“我明白,国政初掌便斩杀功臣难免会让满朝臣工心寒,北疆战事尚未平定而缉拿主帅势必动摇军心,年羹尧即便再是大逆不道罪该万死,与国与政却仍是可用之才。”
      胤祥神情稍有恍惚,显然亦是想起多年旧事,闻听这样一番言辞,心中不免升起几许感慨与激赏:“自来双刃宝剑最是难驾驭,年羹尧此人,四哥欲要将其锋芒用到极致,却也终会有防其反噬的底线。”
      语庭牵唇浅笑道:“是啊,驭臣之道攻心之术,他从来都得心应手。”
      这话此时听在胤祥耳中似褒非贬,略一沉吟有意替兄长稍作解释:“近些年十四弟朝野军中势头正劲,如今乾坤既定帝位无望,难免心有落差,八哥等人偏又死心不灭,频频动作,若是被他们有心挑拨利用,到时候四哥当真下了狠心,便谁也救不了他。今晨一早,十四弟已然奉了皇命启程往赴景陵了。”
      语庭一怔之后便颔首低言:“也好,离了这个利益纷乱险象环生的是非地,他也能舍弃许多恩怨枷锁,自在轻松一些,而他,也不必顾念着亲缘母命,处处掣肘。”
      胤祥轻蹙眉峰,叹道:“既然都清楚,如何就闹成了这样?”见语庭垂眸不答,他便又道,“四哥打小便是这性情,很多事他不愿多说,懂他的自然会懂,误解的他也不屑,私下里却对看重在意的又无比细致上心,即便是冒天下之大不韪,认定了的事他也必然会做。礼部史臣连疏谏阻,他仍是坚持将舒云的名字删除玉牒,他这番心意我铭感五内,是懂得,那你呢?语庭,这么多年风雨艰险一路走来,他的这份情深与珍视,你本该最是懂得的。”
      胤祥走后,语庭迷迷茫茫离了床榻,侧倚着雕壁长窗怔怔出神。清风送爽袭来淡淡郁草芬香,与这尚未良愈的病体却总归轻寒了些。未及察觉,身子已被人裹入温暖绵软的裘衣之中,耳畔亦响起男子低沉不悦的责备:“病体未愈,这才方醒,又在此临窗吹风,你是真不把自个的身体当回事!”
      竹木清爽的气息萦绕周身,语庭幽幽抬眸看向那人温怒冷肃的容颜,一股温热潮湿的水汽自胸腔直冲眼泉,胤祥临去那一句话在脑海中愈发清晰地循环。
      是啊,她糊涂了,他的情深与珍视,她此生刻骨铭心,最该懂得。他那样清冷漠然的性情,对于感情却敏感谨慎,曾经渴望过失望过,心寒入骨便禁心冷情,得之是幸,他自小心呵护珍惜,不得为命,他也不再主动强求。这么多年深宫冷寒孑然孤寂,他心里始终有着自己的底线与坚持,舒云纵然已是红颜枯骨,他亦要排除万难不令胤祥余生抱憾。他的生母与亲弟,即便从来不甚亲厚,却也于他意义深重。那些劝他疑他的话语,若是出自他人之口,他自有铜墙铁壁般的防疫,不予理会;可偏是他认定相知相爱的女子,那些言辞便不啻于锋刀利剑,刺得他心如碎石血肉模糊。
      胤禛冷着面色端了药盏回身,一抬眼却见语庭苍白的容颜之上珠泪如雨。他一锁浓眉抬手轻柔地拭去她眼角面颊的湿润:“不顾性命冒死犯险,说你两句还说不得?你倒委屈了。”
      语庭掀了珠泪盈睫的眼帘,心中馨甜温暖,握了他修长的手指,破涕为笑:“自然委屈,你那么凶!”
      胤禛闻言一怔,严峻冷硬了数日的面容却渐渐消了寒霜,唇角轻扬缓缓笑道:“你若肯听话安分一些,我凶你做什么?快将这药趁热喝了。”
      语庭不再与他针锋相对,乖巧顺从地就着他递来的汤匙一口口将药饮下,只觉往日苦涩难咽的汤药经了他一番悉心照料,也似蜜糖甜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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