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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3、第三十八章 潇潇肃杀北风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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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熙五十七年十月,准噶尔祸乱卫藏,意图控制教会,兵犯西北国土疆域。康熙帝授予皇十四子胤祯抚远大将军职,进军青海,平定西北祸乱,征伐准噶尔。
万里孤云,愁寄苍穹,寒风无绪,怅惘飘荡。
一湾枯井雕栏,一方临潭水榭,虽是骄阳高照,然而抵不住北风凛冽,倾骨的寒气无孔不入四面袭人,纵是身披貂裘亦显地单薄。
耳边是风吹落叶的萧瑟之音,眼前是一片枯林稀树的垂败之象,语庭茕茕孤影孑然而立,淡静的眼波幽幽无边流向远方,眸底却沉淀着深不可见的清愁忧情。
也不知胤祯用了什么法子让康熙帝对她暗中开释,自那日出了宫,她便被安置在此间之地。北征之战尚有许多繁杂的准备事宜,胤祯自送她来此便甚少露面,然而这一处院落由内到外的大小事宜,却又无疑都是他的细致周全,吃穿用度一应俱全,甚至连雯欣碧琴亦都相伴左右。
昔日韶华年光,他们少年相逢,赤子无欲真诚相交,是彼此赏悦的知己,品词鉴赋比武论剑,快意之时是真正不管不顾的洒脱豪放。烟云过往美好如画,那一幕幕化险为夷的境遇里,亦有他相护相守的身影,她不是迟钝无知的人,又怎会不解他心中情意。只是她终究比别人多一分清醒现实,爱情不是投之以桃报之以李的往来,何况她早已将一颗心寄托他人,既若不能还报回应他的感情,又何苦给他希望惹他殇情。这一世亏欠他的,亦只尽心弥补而已。
枯叶凌乱,纷繁飘零,廊桥一端,胤祯负手驻足,遥遥凝望着远处亭榭中临风而立的女子。明明两人之间相隔之距远的都看不清她的面容五官,他却偏敢笃定此刻她脸上必然有着淡远怅惘的神情。
这些年,相逢相识,相交相知,他们之间亦曾有过彼此心灵极端靠近的时候,只是她有了选择便心无旁骛,而他的骄傲自负也不允许自己在遭到拒绝之后死缠烂打,他不舍得让她为难,便索性待之如常,不去咄咄相逼,总以为他与四哥的起点并无所差,总以为四哥那样的人如何也会儿女情长,他自信地想着只要她身边处处有他的痕迹,放任着她,看护着她,总有一日,她在别处希望落空,定会看到他的执着他的情深,他的相守呵护。却从未曾想,她的执着她的情深,与他竟是如出一辙的执拗,甚至过之犹恐不及。
语庭心中忽有所感,侧转了头迎着迷蒙的寒风,看到胤祯踏着落叶缤纷缓缓而来。忽然却莫名觉得,这个陡然间闯入自己视线的男子,身上携带着一种晦涩陌生却又锋芒熟悉的东西,让她恍惚间跌落在今朝昨昔织就的荒唐轮转里难以挣脱。
转眼之间,那男子已然站在她面前,浓眉星眸含着沉沉秋色璃光。
语庭迷恍的眸光一霎清明,扬唇浅笑:“怎么今日有空来此?”
胤祯道:“大军编集完成,兵部颁布了各级将帅的任命诏书,待举行过颁传敕印之仪,即可启程。”
语庭笑靥微顿,只一瞬便已恢复如常:“西北地理形势复杂诡变,是否能够克敌制胜,熟悉地势明辨方向亦是先决条件,我为你引荐一人作你随军参议,此人曾在西北一带游历多年,不仅对北域地势了如指掌,亦对排兵布阵行军作战颇有研究,或可帮你省力一二。”
胤祯俊朗的容颜不苟言笑,眸底深处似有一抹了然于心的嘲弄薄怒,唇角却扬起一弧笑痕:“如此甚好,让碧琴雯欣尽快准备,多备些保胎安神的药物,这一路跟随大军车马劳顿,可不是如今的你易受的。”
语庭娴静如玉的笑意渐渐消失在北风里,那双清透惑人的凤眸中萦绕着淡淡的悲辛苦涩,如斯明晰,如斯澈亮,“你是要我随你去往西北?”
胤祯眉梢微拧,眸色深深,凝注着她的双眼道:“不错,我要你随我而去。”
语庭道:“为什么?如今的我不仅帮不了你什么,若随行大军北去,只会是拖累你的累赘包袱而已。”
胤祯横起剑眉,声寒如霜:“所以你便替我引荐他人,以为如此便可补偿你所谓的亏欠?语庭,多少年前,我就给过你忠告,你的选择若成全不了你的幸福,我便不会袖手旁观,这一次,不论是包袱是累赘,我都决计不会放手!”
语庭眸底散落了满满的愧疚无奈,清泠的泪水陡然倾眶而下:“你何苦如此折磨自己,我这样一个女人,什么都无法给你,你留在身边做什么?”
胤祯深深蹙了眉心,抬起手臂将她拥入怀里,一声苦涩低叹,他闭上双眸暗哑着声音道:“折磨不折磨都无所谓,我只是想你留在身边。”
语庭闻言涔涔的泪水越发止不住,似乎有种难抑的悲恸自心底层层涌现喷发而出,幽幽咽咽的低泣声从他怀中模模糊糊的传出来,纤弱的身体也随之轻轻颤抖着,她抬起手臂,几番犹豫,终究只是攥紧了他背后的衣料,无声无息不被察觉。
胤祯轻轻抚着她的背,替她顺着气息,轻声哄慰她:“别担心,虽说是随军同行,但我们大家小心谨慎一些,必不会伤到孩子,到了我军驻地,你安心呆在行馆便是,不会有事的。”
语庭心头滞闷刺痛,此刻更不知该如何面对这样的胤祯,她沉默着点点头,轻轻退出他的怀抱,涟涟轻抬水润的泪眼,幽幽说道:“离开之前,我还想去个地方。”
胤祯眸色幽深窥不见情绪,半晌低声应道:“让碧琴雯欣陪着你。”
语庭低垂了眼眸,轻轻颔首,襟袂临风翻飞,她已转身而去。
寒冬星夜,北风呼啸,荒芜偏僻的养蜂夹道一片黯然凄清,院外门檐前一盏风灯,光晕昏暗幽幽荡荡。
一辆马车在夜风中悄无声息地停靠在高院墙根脚下,雯欣推开车门跳下去,静候片刻,忽见头顶炸开一朵金色的烟花,立时回身向车内说道:“小姐,院中内外的侍卫已经全数中了青莲暗卫的迷药昏迷不醒,可以入内了。”
碧琴立时拿了斗篷替语庭穿上,打了锦帘小心翼翼地扶着语庭下车。
语庭经过院门时果然见到软软跌靠在门墙角落的侍卫,她抬起手拢了拢风帽,吩咐道:“叫暗卫时刻注意各处情形,莫要掉以轻心,你们找个避风处等我。”
碧琴雯欣道:“是。”
院进并不多深,不过数百步,便已看得见一间破败的屋舍,年久失修的长窗之上,摇摇曳曳透着一豆明灭的烛火。
语庭轻轻推开门走进屋内,陡然间西风倾灌,卷袭落叶无痕,四周垂挂的锦帷纱幔凌风乱舞。
屋内伏案而书的男子微显憔悴的俊颜之上,流露出被人打扰之后的不悦神情,眉峰微蹙抬了眉眼低喝道:“什么人?”
“十三爷。”
语庭向里走了几步,抬手掀落风帽,露出一张水墨如画的清丽素颜。
胤祥一时惊愕不已,倏然自案前站起:“语庭?”
语庭缓缓扬唇一笑,素洁明媚的眉眼间却零落了淡淡的幽凉,“是我。”
胤祥瞬间的惊讶过后,不觉又蹙了剑眉问道:“你怎么会来此处?若被人发现可不是能善了的。”
语庭道:“都部署好了,不会让人发现的。”
胤祥了解她的性子,知她素来行事谨慎有分寸,便也放下心来,将脚下的火盆移到书案一侧的椅子旁,示意语庭坐下,方问道:“你冒险来此见我究竟所为何事?可是与四哥有关?”
语庭颔首说道:“是,我有事拜托你。”
胤祥疑惑道:“拜托我?何事?”
语庭自衣袖中取出一封信函,递给胤祥:“这封信等你能够再见到他时,替我转交给他。”
胤祥接过信函,却越发不解:“究竟怎么回事?四哥既然已设法将你救出,你有何事不能当面告诉他的,还要托我来转交这信。天知道我究竟会被幽禁至何时,你也不担心让他得到信的时候太迟了?”
语庭敏锐地捕捉到一丝异样,凤眸半眯诧异地问道:“你说什么?他设法将我救出,是什么意思?”
胤祥一愣,反问道:“你不知道?不是四哥从中谋划转圜,你又是怎么出宫的?”
语庭眉峰猛地一跳,说道:“是十四借由出征之机设法助我,我并不知晓他也有所计划啊。”
胤祥自案头翻找许久,抽出几张字笺给语庭:“这些是沈竹掌领的秘卫阁送回的消息,其中多处涉及到设法营救你出宫的计划。”
语庭自笺纸上抬眸向他看去,胤祥习惯性地向他解析道:“秘卫阁是四哥借由沈竹、穆成峰等人蓄积起来的势力,主要用以搜罗江湖庙堂各种重要消息线报的。”
语庭的目光早已回到信笺上,听他此言随口说道:“如同江南苏州江宁二府私下所担任之职?”
胤祥道:“秘卫阁的存在只为及时有效地得到可靠消息,远不及皇权扶植的势力。”
语庭也不知是否听进这话,只见她面上神色越发凝重,拿着薄笺的手微微轻颤,末了低叹道:“他这样做实在太冒险了。”
胤祥道:“可我想,四哥觉得是值得的。皇阿玛能够这么快恩准十四弟的请求,也必然有四哥借由李煦之手向内阁施加压力的因素。”
语庭阖眸静默一时,心头微微悸动不安:“既然我已离开了紫禁城,他的计划是否就停止了?”
胤祥点头道:“想来必然。”
语庭睁开眼睛,瞥到手中的一叠雪笺,又道:“这些东西怎么会送到你这里来?”
胤祥扬眉一笑,立时将昔日洒脱傲然的模样恢复了十分:“你都能如此轻松无阻地进来,难道别人不能?四哥将整个秘卫阁的部署掌管大权交予了我,如今除了行动受限以外,倒是与从前无异。”
语庭惊讶道:“你在此处辅助他办理差务?”
胤祥忽有兴致玩笑起来:“想来四哥是怕我生疏了政务,届时重回朝中有借口偷懒吧。”
语庭一怔,却自是了然,这后半句是玩笑戏语,这前半句却无疑是他们的默契与自负。
语庭幽幽沉静了双眼,细细端详着眼前经受了世风沧桑倾灌洗涤,却仍然展眸扬眉笑得明朗俊逸的男子,飞扬的鬓角偶有几丝白发,含笑的眉梢眼角亦有着深敛心底的苦涩。而立之年的男儿郎,最是血气方刚意气风发的华盛时节,然而这样一个才华横溢侠肝义胆的刚毅男子,却偏生被剥夺了在属于他的舞台上展露锋芒挥斥方遒的机会与权力。
语庭低声喟叹道:“胤祥,这些年难为你了。”
胤祥向她一笑,容色淡淡:“说什么为难不为难,自己的选择,我自是心甘情愿的。”
语庭道:“他定会救你出去的。”
胤祥扬唇一笑,欣悦傲然:“我从来不怀疑这件事。”
语庭闻言莞尔,她垂了眼眸偏了头,解下腰间的荷包,从中取出一件锦绸包裹的小物什递给胤祥:“这个给你。”
胤祥接过问道:“是什么?”
语庭示意他打开一看,唇畔画起笑痕,有着淡淡温馨的轻柔,看着胤祥脸上由初时的惊讶到此时眼中深沉的怜惜痛楚,轻声解释道:“这凤栖玉由你交到舒云手中也是注定的缘分,或许你的得缘是不期而然的巧合,对舒云来说却是生死不渝的承诺。这东西是有些灵气的,据说倾心相恋的男女各执其一,会生生世世寻到彼此,相爱相守终不离兮。”
胤祥眸中悠远的神色恍惚飘摇,闻言看向语庭,有些深藏的小心翼翼地探究:“我记得其中一块应是在十四弟手中的。”
语庭微微一笑道:“但另一块已随舒云深埋地下了,这一块若给了其他人岂非白白浪费了这么美好的祈愿。”
胤祥手指摩挲着凤栖玉上的浮雕纹路,随即释然一笑:“如此,便多谢成全了。”
康熙五十七年十二月十二日,西征大军在德胜门外整装待发,康熙帝圣驾亲临太和殿主持颁敕印仪式。
主帅受印之后,御马驰出午门,再由天安门至德胜门,诸亲王、贝勒、贝子和二品以上官员俱送至德胜门列兵处。
三军阵前,胤祯一身肃杀的戎装金甲寒煞威严,高擎的军旗迎风飘扬猎猎作响,随着他一声令下,震天的鼓声滚滚如雷,低沉长啸的号角与此齐鸣,十万大军踏着整齐划一的步伐,在漫天的风尘中,踏上了西征的路程。
墨竹庭中凌云阁内,沈竹风尘仆仆赶来,方一推门而入,便向堂中尊位之上肃然而坐的人回禀道:“四爷,方才得到的消息,未小姐已随西征大军离开京都。”
胤禛冷峻的深眸之中骤然破出凌厉的寒芒,搭放在案上的手极度克制地缓缓收紧,片刻之后,方听他吩咐道:“你下去吧。”
沈竹顺了眉眼应了声:“是。”躬身退了出去。
朱门闭合的瞬间,内室之中走出一人,青衫倜傥落落不俗,他凝视着胤禛静默片刻,方唤道:“四爷。”
胤禛寒声问道:“为何知情不报?”
那人道:“自她决定破釜沉舟入宫献舞的一刻,便是因已将你们之间微妙的身份关系斟酌考量的甚为清楚。此后发生的一切既在情理之中又在意料之外,以你的立场与处境,却不能在此事上冒任何险。她打定了主意,旁的人根本无从阻挠。”
胤禛剑眉冷竖,额角迸起暴戾的青筋,他猛然转头怒目而视眼前男子:“无人可阻你便任由她跟随十四出征西北?青钺,你当真放肆大胆!我胤禛浮沉宦海十数年,从未有过无从掌握糊涂冒险之事,若不是你刻意隐瞒,依循我的计划行事,何至于出现今日如此局面?”
青钺拧眉反驳道:“九爷那里包藏的祸心,他所掌控的威胁对于你二人更是致命的,若是以你的方法行事,保不准会将他逼到极端,届时,你又有几成把握护着语庭全身而退?”
胤禛眼中厉色幽幽沉淀,与那深邃处一抹淡淡的痛惜交替,清冷着声音说道:“在她入宫献舞之前,纵然形势险恶,我仍有数种方式解除暗处潜藏的威胁,但她偏偏选择最无余地的一种。”
青钺道:“可也是最迅捷有效的一种,于此一事,她分毫不敢冒险。”
一针见血!
胤禛冷硬的面目锋锐威慑之色尚未褪却,听闻此言,竟也是一怔,纵然再气再急,青钺此言他却从来不曾否认。
青钺看着他许久,此时挑唇浅浅一笑,感慨道:“语庭倒真是了解你,知道木已成舟,你纵然再气再怒,也必然会遵从理智的决定。”
胤禛冷冷瞥他一眼,知他是说方才未因情绪冲动,而命沈竹劫回语庭的事,便漠然说道:“若在此时冲动行事,势必影响甚大,造成无可挽回的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