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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2、第三十七章 秋阴时晴渐向暝 ...

  •   秋意渐浓,霜冷露寒。
      语庭寻了本诗稿临窗而坐,案旁的暖炉烧得通红,她身上却依旧紧紧裹着一件旧时冬日才穿的裘衣。
      晴云轩中拘禁的日子过了将近两月有余,她除了越发畏寒倒是没有过多的不适应。想起最初入宫的那几年,她总担忧无故沾惹是非,也是这样足不出户安守深闺,平日里看书写字打理花圃,几个韶华女子喜乐相伴,也是有过许多开心快乐的时光的。这么些年过去了,世事变迁,故人远去,这里空闺闲置,俨然已是一座凄然冷宫。
      经年别过,她孑然一身重回此处,园里花草荒芜,屋内尘网百结,也无嬉笑之声,也无娇俏倩影,这样的荒凉简陋,她却莫名地心境平和处之泰然。
      此时正值晴云轩院门之外侍卫的换岗时节,意外地有一些嘈杂之声响起。
      语庭沉静如水的目光自书中抽出,向窗外瞥去一眼,也不甚在意,转眸时却不经意看到窗棂脚下的一盆花草,那是多年前的一个月夜,青钺夜入闺苑送来给她的一盆铃兰。
      彼时她不知青钺的苦心,直到她辗转得知自己与他的身世时,才懂得了他的用意,铃兰君影,他是要自己放弃复国,远避伤痛。可惜她纵是自来便心存此愿,却终究还是未能避免地蹚入这场权势祸患。
      院中忽然传来一个女子骄纵肆意的嗤笑嘲讽:“无知贱婢,痴心妄想,以为一时攀龙附凤便可飞上枝头做凤凰吗?”
      语庭握着书卷的手顿住,侧首凝神倾听这突然跃入耳中的声音,总觉得这声音十分熟悉。
      却又闻一人附和:“这冷宫阴寒晦气,福晋身份尊贵,何必为个贱婢冒险来此。”
      一串蕴含着轻蔑的娇笑声罢之后,那女子又道:“晴云轩可是个好地方,出过宫妃常在,封过多罗郡主,只可惜白白被人糟践了福明,落得如今这般凄凉景况。”
      年玉莹!
      语庭猛然握紧手中的书,眸中霎时掠过刻骨的恨意。曾经多少恩仇往事血腥旧怨,此刻都清晰无比地浮现眼前,她的骨血,她的亲妹,未及相见重逢,便已天人永隔。看得见的刀光剑影,触不到的狠辣毒计,那个女人不动声色便将她的骨肉至亲摧残地灰飞烟灭。
      杀子之仇,毒妹之恨,那般剜心剔骨的痛,那般焚经浸脉的恨,这么多年沧桑变迁,亦未能随着年光渐老而消逝分毫。
      寝居木门遽然开启,院庭间华衣盛装的年玉莹傲慢骄奢,室门内白衣素颜的女子沉静如水,随着这一声突兀地开门声响,年玉莹转身抬眸,穿过廊檐草木,骤然对上那一双寒霜凌冽的清湛凤眸,陡然间心头微微震颤,竟不觉慌神片刻。
      尽管她掩饰地极快极好,那瞬间的失态仍然未能逃过语庭的眼睛,语庭心中冷冷一笑,眉梢眼角便随之浅画轻勾。
      她纯净清丽的眉宇之间甚至携了丝淡雅的笑痕,目视着院中突然到访的不速之客,她迈出屋门淡定从容地向那主仆二人走近。
      这算是两人真正意义上的第二次见面,却在多年岁月中不声不响便纠结成为了彼此心头至恨,这是什么样的孽缘?
      不及多想她们之间的是非成败,花非花雾间,语庭已款款站在年玉莹面前,姿容庄丽气度清傲,烟唇一启漠然冷静:“年侧福晋,别来无恙。”
      年玉莹傲然仰首,勾唇巧笑:“多年未见,你这晴云轩中花未改,人未变,只这身份地位陡然翻转,倒叫人不得不叹世事无常。”
      语庭轻声微笑,说道:“世事无常,描述这人间凡尘沧桑事,果真精准。年大人倍受圣上倚重仕途光明,年氏一族拔茅连茹自是今非昔比,只可惜,花无百日红。”
      年玉莹立时冷了笑靥,那身旁侍婢张口便叱骂道:“你这贱婢好毒的唇舌,竟敢诅咒我家大人,若是他日重罪加身,便不止是幽禁这么简单,仔细落在大人手中,不得善终。”
      年玉莹多少有些顾忌,抬手止了婢女的谩骂,横眉对向语庭,语气极尽不屑:“未语庭,你如今身陷囹圄生死堪忧,不过在口舌上逞一时之快,本福晋大人大量不与你多做计较,这冷宫到底不比他处,伤亡病故总没个准儿,我便等着看你能得意到几时。”
      语庭冷肃了眉眼,轻挑樱唇凉凉嘲弄:“伤亡病故?好法子。我倒是忘了,这样的事情福晋素来做起来便得心应手,这一次,福晋准备拿什么来对付我,蕈芒草异毒?还是遣人暗杀?”
      年玉莹惊诧万分,霎时慌乱了神色:“你……你胡说什么?”
      语庭缓缓向前逼近数步,目光如刃直刺女子心魂深处:“怎么?怕了?江南淮安年大人千里追杀,圆明园中年福晋妙计施毒,事必躬亲,小心谨慎,倒真是极难让人寻到把柄。只可惜天网恢恢,你终究百密一疏,逃不开的。”
      年玉莹僵硬的身体随着她的靠近,不自觉踉跄后退一步:“你、你……不要胡言乱语,栽赃陷害。”
      语庭凤眸微细,蕴蓄着深重的怒色:“年福晋好差的记性,可是已经忘了你昔日的盟友尚香芹?那些事是否是栽赃陷害,你若是已经记不清楚,自然有人让你想起一切。”
      年玉莹面色惨白身体微颤,神色微显迷乱地呢喃道:“尚香芹……”她闪烁的眸子瞥到语庭笃定的神色,忽而亮起张狂恣肆的光芒,“呵,知道一切又怎样?死的死,亡的亡,你能奈我何?
      语庭猛然展眸逼视着对面女子,音色具寒:“若非你尚有雍王福晋的身份头衔,你以为我当真奈何不得你?年玉莹,冤有头债有主,你还能如此逍遥自在,不过是时候未到罢了。”
      年玉莹错乱烦躁地用力推开眼前的压迫源头,狠狠说道:“那我便清楚地告诉你,那个时候你这辈子永远不会等到了!”
      语庭被她凶猛的力道推得向后踉跄,一个着力不稳跌倒在地,她也不急着起身,只微微眯起一双凤眸,由下而上凝向年玉莹,那一副纤柔娇弱的姿态却偏有一分闲适慵媚的风情:“哦?那我们便拭目以待。”
      话音方落,院中忽而凭空响起一道高昂的男声,隐隐带着威慑与怒意:“怎么回事?”
      语庭循声转眸望去的同时,已有人俯身握着她的肩膀,将她从冰凉的地面上扶起来,高挺宽阔的身影遮住了她的视线。头顶上传来平稳关切的声音:“你没事吧?”
      语庭早在他出声之时便听出来人是谁,此时尚有外人在场,碍于两人身份,她垂首退开一步道:“我没事,多谢十四爷。”
      手里的温软也只是瞬间便脱离开去,胤祯心中陡然有种怅然若失之感,他不动声色地收回手,侧转了身向另一边开口:“晴云轩早已成为幽禁冷宫,闲杂人等未得刑部手令一律不得入内,这些四哥应当是清楚的,今日四嫂私闯禁宫,念在未知初犯,我便姑且当做不知,若再有下一次,莫怪我不念兄弟之情,呈禀皇阿玛。”
      年玉莹瞬间噤若寒蝉瑟缩了肩颈转身望向身后,一旁低垂着螓首的语庭亦同时僵直了身体,微微抬起了头双眼不受控制地寻向那人清癯挺俊的身影。
      胤禛锋锐冷冽的眸光扫过年玉莹主仆二人,余光掠过语庭的一瞬,那一片暗沉幽深之处似有隐忍深重的痛惜闪逝,下一瞬他已与胤祯四目相对,淡漠开口道:“律法如山,法不容情,我不会徇私枉法包庇姑息,十四弟亦不必有所顾虑,原该怎样便怎样做。”
      年玉莹闻言惊怕惶恐,一双水灵的杏眸不可置信地瞪如铜铃,张慌地泣哭道:“爷,玉莹并非有意触犯宫规,求爷开恩饶玉莹这一次……”
      胤禛眼中寒光锐利:“别让我再说第二次!”
      年玉莹浑身一个寒颤,忽而满眼聚起嫉恨惊怒之色,侧身指着语庭咬牙切齿地向胤禛道:“因为她是不是,什么律法如山,法不容情,说到底你还是为了这妖女!为了这个女人,你竟然……”
      “你放肆!”胤禛骤然一声冷喝,威怒压迫震慑凌人,惊断年玉莹未完之话,迫得她呆怔当场。
      此处方歇,另一端突地响起胤祯焦急地呼声:“语庭!”
      一阵天旋地转,语庭软软跌入胤祯强劲有力的臂弯中,她虚弱地伸手抚上心口,压下方才持续许久的揪绞心悸,细密的羽睫轻轻颤动,她微微睁开眼睛对上胤祯关切的眸子,断断续续道:“叫……他们……走。”
      胤祯眸底担忧的神色瞬间携带了怒意,拥着她的手臂猛地紧了力道。
      语庭苍白憔悴的面容上,片刻间渗出细密的虚汗,她紧蹙着黛眉攥住胤祯的衣袖,迷蒙的眼眸却望向远处的胤禛,挣扎着开口:“走……叫他们……走……”
      胤禛削薄的双唇紧抿地泛白,负在身后的手极力克制着自己走上前去的冲动,沉敛的星眸深处翻涌着惊涛骇浪,他深深凝望语庭一眼,陡然转身疾步离开。
      她的用意,他又岂能不懂。年玉莹今日贸然来此,又如此失去理智地口不择言,此事稍有一丝一毫传布出去,便会使得她苦心所为的一切功亏一篑。
      他自信凭他一番周密计划谨慎谋略,必能彻底消除她的身世家族横亘在两人之间的一切阻碍,却未及防御胤禟这一招阴差阳错的围城打援,以致集义殿上一支鸾凤鼓舞,扰乱了所有人暗中谋算的计划,不仅破灭了胤禟的阴谋愿景,亦使他动辄之间愈加谨慎敏感,因她身处其中,更不敢稍有妄动。
      他无意令她惴惴难安,转身成全她一番苦心,却更不能轻易放任自己的行为举止,只任由心底肆虐的灼痛越发变本加厉的折磨自己,方可觉得尚有一线由头牵连着彼此的心神。
      眼见那道修挺颀长的身影转身远去,语庭紧绷的神经松下,疲惫不堪的阖上双眸,迷迷糊糊地昏睡过去。胤祯一言不发地抱起语庭,送往屋内。
      年玉莹呆愣了片刻,见那兄弟二人一言不发默契十足的举动,隐约醒悟了些什么,立即尾随胤禛身后离去。
      微弱的阳光温暖清浅,透过轻软的烟罗帐洒上女子如玉的容颜。语庭卷翘的睫毛微微扇动,迷迷蒙蒙睁开眼睛,撑起身体掀开罗纱,便看到雕花长窗一侧长身玉立的那个俊朗男子。
      语庭模糊中似能忆起昏睡之前的一些事情,犹豫良久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你醒了。”胤祯未曾转身,挺直如松的身体隐有几分生硬愤怒。
      语庭伸手拂过额前的发丝,低声回应了他:“恩。”
      胤祯依然背对着她,静默了片刻又道:“太医来为你诊过脉,并无甚大碍。”
      语庭抬眸望向他的背影,轻声道:“多谢你。”
      胤祯霍然转过身来,飞扬的眉目沉敛冷肃,语气亦是犀利冷厉的:“太医说你已有三月身孕,这深宫冷院之中,你自身尚且难保,孩子你要如何孕育抚养看护周全?”
      “什么?”语庭素洁苍白的脸上本无血色,此时惊诧之余,更是容色惨淡。
      胤祯大步流星走到面前,气极忍不住冷笑讽刺道:“怎么?当初破釜沉舟入宫献舞时不该是算无遗漏吗?这样大的意外横生枝节,你要如何善终?”
      语庭心中忧喜难辨,清凌凌的泪水犹如泉涌一般连绵而下,她缩起纤瘦的身子,揽着膝盖抱紧自己,朦胧着泪眼无助地呢喃:“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
      她这般脆弱凄苦的模样胤祯看在眼中,心口却骤然被揪得生疼,责骂恼怒的情绪话语再难出口,他扶着床柱无力地坐在她身边,仿似认命般地苦涩低叹一声,抬起右手擦拭她脸上的泪泽:“别哭了,我想法子带你离开这里。”
      语庭呆愣着抬头看他,不确定地迟疑道:“……离开?”
      胤祯道:“西北战事告急,皇阿玛欲派皇子亲征,我已上折请旨,不日便将帅军启程。届时,你可随大军一起离开。”
      语庭神情微震,即刻却摇头道:“不行,这样你太冒险。”
      胤祯收回手,蹙眉反问:“你有更好的法子?”
      语庭烟唇翕合却无言反驳,胤祯也未等她说话,起身迈步离开,语气亦是强硬地不容反抗:“此事交由我办便好,你不必多虑其他。”
      语庭双唇轻颤,声线嘶哑:“此生我已亏欠你如此之多,再有这一次,却又能如何还报?”
      胤祯顿住脚步,背对着她握紧双手,沉默瞬间却并未回应她的话,沉声交代了句:“太医那里会守口如瓶。”便头也不回地出门而去。
      语庭怔怔地凝望着他离开的身影消失不见,泪如雨下,哀恸凄殇。

      一场冰雨断断续续连下了几日,眼见黄昏之后方停了下来。交了寒露,乾清宫里早早便已燃起了暖炉。
      入了夜天色暗沉,大殿内灯火澄明,康熙帝靠在炕榻上批阅着近日累积的奏章。
      殿门偏侧梁九功翘首瞭望,不一会便有个内侍小跑着到了面前,两人压低了声音一番交谈,却不料竟是惊动了内殿的天子,康熙帝威严的声音传来:“外面可是魏珠?”
      殿门外的两人对视一眼,随即双双入了大殿,俯身行礼问安。
      康熙帝挥手免礼,说道:“你二人在外边议论什么呢,可是前方战事有急报?”
      魏珠微微掀了掀眼皮,盯视着身前的地面,谨慎地答道:“回万岁爷话,并无急报,是……十四爷……”
      岂料话未说完,仍是得到圣上一句生冷的:“叫他回去!”
      魏珠一时再不敢多言,暗自揣摩了片刻,却踌躇着未敢立刻动作。
      梁九功上前更换了热茶,开口说道:“万岁爷,十四爷已连跪了两个晚上了,这雨虽是歇了,可那潮气怕是更伤身子,这铁打的人也经不住如此连番的折腾,十四爷脾性倔强,怕是见不到皇上当真……”
      康熙帝不悦地打断他:“哼,他倒是有这份意志,朕见他做什么?听他说那些混账话?”
      梁九功偷觑一眼龙颜,又飞快地敛下眉眼,劝道:“圣上,十四爷是言语上大胆了些,可这若是伤了身体,皇上亦会忧心不忍。”
      康熙帝心下亦有动容,丢下手中的奏疏,挥手道:“叫他进来。”
      “是。”魏珠得了梁九功投来的眼色,即刻出门传话去了。
      不多会儿,魏珠引着胤祯进了殿来,一身朝服衬着那俊朗玉如的容颜肃穆沉稳了几分,膝盖襟袂之处有明显的污渍,许是跪得久了,他走路的姿势有些僵直。
      到了内殿,胤祯一撩襟袍屈膝跪下:“儿臣,叩谢皇阿玛赐见。”
      康熙帝冷哼一声道:“你还真是不死心。”
      胤祯撑地叩首:“求皇阿玛成全。”
      见他如此固执模样,康熙帝不由怒喝道:“成全什么?你对她这么上心,会不清楚她的身世?”
      胤祯抬起头来,辩解道:“皇阿玛,她并非晴常在所生。”
      康熙帝怒极反笑:“言下之意,你们之间没有了那份血亲禁忌的桎梏,便可为所欲为?朕不妨明确告诉你,她是不是朕与晴儿的骨血到如今已并非那么重要,也从来不是你们之间受阻的因由,朕绝不容许她毁了朕的儿子。”
      胤祯抬眸堪堪与其对视,言辞恳切:“皇阿玛,儿臣亦早已知晓她是前明皇室遗脉,依儿臣这些年对未氏的了解,他们是决计再无反意的,语庭散尽家财,分封族内家业,如此作为已是最有力的保证,昔年尚有势力能够威胁我江山稳固的未氏早已名存实亡。依儿臣拙见,对于他们这样的势力,若是能够招降,又何必去逼反他们?如今西北战事吃紧,在此紧要关头若是再树一敌,岂不是置我大清于内忧外患的险境?”
      康熙帝漠然不语,若有所思地凝视着某一处。
      胤祯顿了片刻,又道:“不若便乘此时机,开释语庭,如此,不仅彰显了我大清明君仁心宽厚,亦可使未氏旧部心存迟疑忧心观望的一些人,承此隆恩彻底放心宽慰。”
      康熙帝收敛了思绪,转眼凝视胤祯片刻,方道:“这几日你倒是没有白白跪着,至少找了个颇具说服力的借口,回去吧,此事朕自有主张。”
      “皇阿玛……”
      康熙帝抬手打断,挥了挥手命他离开,重新拾起案上的奏疏批阅起来。
      胤祯见此情形,不敢再做忤逆之举,却亦知那些话定是起到了一定的作用,便再一叩首:“儿臣告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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