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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0、第三十五章 几回魂梦与君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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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风送爽,花飞如幕。
遣走了碧琴,语庭独自一人回到墨竹庭。原本是一片日落千山霞光流灿的景象,转眼间,天边乌云密布,阵雨忽至。
她缓步行在青竹桥上,一足一步行地艰难疲倦,雨打芭蕉的声音落在耳畔,忽而阵阵惊心。
俗语常言,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她穿越三世来赴他一场生死相恋,他等待三生交付一场倾心相爱,可奈何她与他自从相逢相识,十多年纠缠不休,却总是聚少离多,究竟是缘份太浅,还是修为不够,为何此生情路如此多舛?
忽有一道悠越清扬的箫声穿过重重雨幕遥遥传来,语庭骤然驻足竹桥,侧耳倾听,初时音韵潺潺,云水绵缈山河遥应,随之箫声扬越,金戈铁马风云变幻,婉转低吟时,若清风月华垂沐空谷之幽兰,豪情高昂时,如沙场驰骋威慑四域之百境。
凌云志,于他唇下箫中奏出,果然有一番气吞山河威震四海的凌人霸气。
语庭轻轻勾唇一笑,重新拾起脚步向雨林深处的竹轩奔去。
刀山火海如何?龙潭虎穴又如何?天涯地角山崩地裂抵不过她爱这个男人的痴绝,天堂地狱她都陪他一起闯。
可他的胸怀,他的抱负,他的志向,不该被凡尘俗事而羁绊,不该因儿女情长而耽误。他的盛世江山,他的千秋伟业,亦是她的幸福喜乐。
她要他,绝无后顾之忧。
雕窗之侧,胤禛长身玉立,一曲终了余韵绵长,他一手握着玉箫静静看着窗外骤急的雨,眼底沉浸着尚未退去的雄傲锋芒。
听到竹门吱呀轻响,胤禛转身淡淡笑道:“回来了?”看到门旁浑身湿透狼狈不堪的女子,眉眼唇畔勾勒的浅笑一霎掩没在眼底骤然蕴蓄滋长的惊怒之中,他大步流星走上前去,伸手拨开她额前凌乱的湿发,皱眉问道:“怎么回事?”
语庭素洁白净的脸庞上尚有雨水滑落,亦连卷翘的墨睫之上也盈满了细细的水珠,她抬头扬眸看他时,竟让人有种娇泪纵横凄切哀伤的错觉。念头只是一闪而过,却见她已勾起唇角冲他调皮地笑道:“外面雨下得急又突然,没备着伞,左右也已经到了门口,索性就冒着雨跑回来了。”
胤禛心头窜起的火气便被她的盈盈笑语奇迹般地湮灭化解地无踪无影,他修长的手指缓缓滑过她的脸颊,替她擦拭掉脸上的雨水,随后又一言不发地抱起她向内寝深处走去。
竹篾编结的壁屏之后,是他特意命人引了园中温泉为她改建的浴池,一入月门,便见水雾缭绕,暖意融融。
语庭缩在他怀中却有些小心翼翼,微微抬起眼睫,觑着他的神色,见他始终面无表情目不斜视,待他将自己放入池中便要起身离开,立时伸手拉住他的衣襟,扬起脸紧张地道:“你去哪?我错了好不好,你别生气。”
胤禛低叹一声,转过身来俯视着她,掀动薄唇答非所问地交代:“这几日天气变化诡谲,若要出门记着带伞。”
语庭闻言反应慢了半拍,怔怔地看着他,神情茫然疑惑:“啊?”
薄雾朦胧中,那女子纯净美好如清逸莲华,妙曼玲珑的身姿绽放在汤泉温水中,散发着淡淡清香之气阵阵萦绕鼻间,两只光裸的手臂半露出水,手指紧紧攥着他的襟角,越发显得肤若凝脂赛雪欺霜。暖气微醺,使得她白皙清丽的容颜晕染了一抹浅嫩的娇粉之色,匹配着她滟滟秋眸之中愣愕的娇憨神态,更是别样一番妩媚可人的魅惑模样。
胤禛清亮的墨眸之中,色泽一瞬变得绮丽幽深,下一刻,他猛然拂襟转身。
语庭一惊越发着急,几乎无所顾忌地便从水中站起身来,焦急地唤道:“胤禛!”
胤禛听着身后噼里啪啦一片慌张凌乱的水响声,停下脚步闭了闭眼,半晌无奈开口,声音已趋暗哑:“我是去拿衣服。”
语庭怔愣一瞬,随之醒悟过来,垂了凤眸轻轻笑出声来。
胤禛听她刻意压低的清灵笑声自身后传来,剑眉一扬,折身趋近池边,手指威胁地抬起她精巧的下巴,沉声说道:“怎么,这会儿不怕了,嗯?”
语庭嫣然浅笑,伸出双臂攀着他的脖颈,颇有些恃宠而骄的意味,清湛湛的眸子异常明亮,对着他挑衅道:“怕什么?反正你也不能拿我怎样?”
胤禛双目灼灼燃着火光,上身危险地逼近:“哦?你确定?”
语庭烟唇画弧,悠悠然颔首:“恩,唔……”却在猝不及防间,已被他强势地以吻封唇,继而……攻城略地。
春闺帐暖,夜色暮合,语庭在胤禛臂弯中渐渐转醒,睁开眼便看到男子俊逸英气的面容,那双慑人的眸子分明阖着,却也让人觉得威迫难近,削薄的唇瓣无意识地抿着,形成一个孤清高华的姿态。然而那眉梢眼角的疏朗却是真正的松缓平静,唯她一眼方可分辨。
何其有幸,她能够得到这样一个敏感谨慎的男人倾心信赖,真心爱恋。
语庭凝神看了他许久,轻缓的起身下了床榻,床上那人闭合的眼眸悄无声息地睁开,待到屋内被她点燃的烛灯驱散黑暗,他方起身向梳妆台前伶仃瘦弱的身影走去。
语庭握着一柄青碧流纹的玉梳认真细致地将漫泻肩头的长发理顺,娴静恬淡的眉眼映在灯影之下,是一径的深情不悔的模样。
铜镜内外两厢世界,虚空幻境却是现实景况的延展。明艳的烛火轻微跃动,镜面似有金波微澜,恍惚之间,已有清俊男子雅逸入画,瞬时虚实乾坤,一对璧人重影成双。
胤禛抚上她的肩头,手指滑动,穿入她三千如海青丝中,目光深深,丝缕柔情。
语庭默默凝注镜中依偎的两人,这一刻,这个男人,将他对她的情深宠爱,以这样一个温馨痴缠的姿势,深深镌刻上她的心房,任是天崩地裂海枯石烂,亦难销毁亦难忘。
语庭侧转了身反手环着他的腰,将头颅依偎在他的腹上,喃喃开口道:“胤禛,我们之间,是不是从来没有过正式庄严的盟誓?”
胤禛似乎沉溺在这一刻温馨美好的气氛中,语气中带着鲜见的纵容:“你若有此兴致,我自甘陪你起一个盟誓。”
他从不觉得某些事,有了誓约便不会改变,亦不相信起了誓言,某些事便有了保障。他从来只奉行付诸行动得享结果,一切事实成果才是真理保障。何况,她与他之间的彼此认知,更不需一个单薄的盟约相守。然而她兴之所至想邀他共盟一誓,他亦不介意陪她完成一场期许。
语庭挑高了眉梢流露着雀跃之情,仰头看他:“当真?”
胤禛见她如此神情,只觉得怀中女子娇俏有趣,眼中蔓延着欣悦的笑意:“自然当真,我何时骗过你?”
语庭欣然一笑,转身对镜而坐,取了妆台上一把金缕缠丝的剪刀,揽过散在肩背之上的长发,挑起一缕光泽漆亮的乌丝,挥剪断发取了情丝。
胤禛看着她的举动,便已明白了她要的盟誓。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这是恋人之间最古老隽永的盟约,青丝缠蔓以结同心,合髻不离思情不尽。
他扬唇一笑,拆了发辫,接过她手上的金剪,亦取下一缕墨发。
她将两人断发皆分为二,再彼此相合,编作两个同心结,装进精致的荷包中,一人一只,是真正的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胤禛眉眼温柔,接过自己的那只荷包细细摩挲,指尖似有暖意直直熨帖上心头。
语庭手中握着荷包,低声吟唱:“枕前发尽千般愿,要休且待青山烂。水面上秤锤浮,只待黄河彻底枯。白日参辰现,北斗回南面。休即未能休,且待三更见日头。”
胤禛听着她温婉低柔清越缠绵的唱调,心中动容,垂首轻轻吻了吻她的发顶,低声道:“融你血骨入我心,此生不死便不休。”
语庭心中狠狠震荡,清湛的凤眸水波潋滟,她轻轻阖眸,牵唇微笑,两行晶莹如玉的珠露无声滑落。
得此深情,此生复何求?
翌日清晨,语庭心中有了计较决断,便早早醒了等在房中。
不多时便听到碧琴来叩门:“小姐,梅姑来了。”
语庭淡淡道:“请梅姑进来。”
竹门开阖之间,碧琴引了殷梅入内,殷梅在语庭示意下落座于对面,开口问道:“小姐特意命碧琴找我,可是有事吩咐我去办?”
语庭略一颔首,吩咐碧琴:“去将那东西拿来。”
碧琴应声而去,不多时携了一柄轴状物什而来,语庭道:“打开,梅姑请过目一观。”
殷梅眸有疑色,起身与碧琴一起展开了卷轴,一观之下满面惊异之情展露无遗,她双手轻颤,再抬首时竟红了眼眶:“这……怎会在小姐手中?”
语庭眉目清淡,看不出神色,可有可无地说了句:“机缘巧合罢了。”她转眸凝向殷梅又道,“看梅姑神情,定是祥知内情了,我亦不再多言,只有一件事要请梅姑相帮。”
殷梅问:“何事?小姐吩咐便是。”
语庭美目幽深,光影灼灼:“我要学画中之舞。”
殷梅闻言皱眉问道:“小姐要学这画中之舞?”
语庭神情坚定:“是。”
殷梅心中疑窦丛生,下意识地忧心焦灼,却也似顾忌颇多,对碧琴道:“碧琴,你先回避一时。”
碧琴见语庭颔首默许,便顺从地离开。殷梅待她离开后,方再开口道:“小姐可知这舞的来历?”
语庭道:“来历?不是晴姨昔年为宫中庆宴所献之舞?”
殷梅神情凝重地摇头道:“画中舞者并非晴夫人,而是先主,夫人。”
语庭沉静的眸中有些微变化,却默不作声听她继续道:“当年康熙为宜妃置办酒宴庆贺生辰,宜妃早邀了晴夫人献舞,夫人自觉这是一个刺杀清帝的绝佳机会,却也早已看透晴夫人对康熙情根深种断难下手,便通过耿大人偷潜入宫,与彼时的晴常在互换了身份,酒宴之时,夫人便以此舞蕴蓄了一场杀机。”
语庭听罢此言反倒内心平静了下来,她嘴角画出一个凉薄的弧度:“梅姑,三日时间,我要学会这舞。”
殷梅闻听甚为震惊,她是何等心思机敏之人,三日之后,宫中宴赏翰林院一众为朝编书立传的有功文士,语庭的心思动机何其明显。殷梅攒紧眉头,劝道:“小姐万万不可,既然都已遣散了未家众多势力,如今又何苦冒此性命之险?何况康熙谨慎如斯,又怎会在同一件事上受制两次?”
语庭悠悠一笑,却甚是淡薄无谓:“此事与未家众人无关,只是我自己的事情而已,将那些仍然效命未氏之人亦尽快遣散吧,他们早该为自己活着。”
殷梅焦急紧张之下不由提高声音:“小姐……”
“梅姑,”语庭镇定自若地出言打断她,“我有把握保全自己,便准我抛开一切身份责任放纵一回,可以吗?”
殷梅看着这样的语庭,突然便觉得心疼,她垂眸看向画卷中那个红衣妖娆的女子,亦是这般韶华年光,亦是这般清丽美好,却偏偏被那一代代的身份责任所拖累束缚,生生割离一切她所期许渴望的美好,便连生命也那般决绝的抛弃。
眼前这个女子,这一刻看着她的双眼中,那抹坚毅倔强,又是何其相似熟悉。
殷梅无声轻叹,点点头道:“我安排人尽快还原舞蹈。”
语庭看着殷梅转身离开,那背影无端地让人感受到主人内心的疲惫无力。语庭嗓音涩涩对那背影说道:“多谢梅姑。”
殷梅身形一顿,随即头未再回的离开了。
语庭默立了片刻坐回椅上,扶着额头静静闭目养神。碧琴回到房中,默了一瞬,担忧地唤道:“小姐?”
语庭侧首看去,向碧琴伸了手,轻柔浅笑:“抱歉,碧琴,我明白你们为我好,可这是唯一能够两全的法子,你让青冶尽快将曾与未氏生死依附的众人安置妥当,他们的身份背景决不能再与未氏有一点关系,青莲教死忠暗卫身份飘荡,倒是难以查证,若他们仍然不愿离开,便颁下墨莲禁令,我既入宫生死有命,绝不准任何人插手此事,违者依律惩办。”
碧琴听着她井井有条地交代这一桩桩事项,连那柔美的声音此刻听来亦显得冷静残酷,她与她交握的手不由自主便重了力道,却因深知她做这个决定的原因,了解此事之后的利害关系,也只能克制着自己,不抱希望地再问一遍:“当真就别无选择?”
语庭淡漠了表情,徐徐说道:“碧琴,你知道未氏的存在之于大清意味着什么样的威胁,除开二十六年那一次冲突,这么多年能够相安无事,不论皇上是因何缘故再未赶尽杀绝,但有一点是肯定的,对于这一脉血缘与未氏的实质他仍然是忌讳的,若是旁人将未氏曾经所做的一切公诸于众,他不会再留着这个威胁,天时地利如此契合,他有绝对的理由彻底铲除未氏。所以我必须先发制人,抢在那人告发之前,向皇上亮明底牌,让他看清未氏一脉对大清再不具任何威胁,在此之前,未氏必须干干净净,曾经的势力,曾经的人脉,都必须脱生未氏而独立成形,这样的未氏才可以让皇上放心,亦可以使所有人平安。比起众人共亡,只一人冒险,显然更为划算,是不是?”
碧琴蹙起秀眉道:“可是……”
语庭抬手止了她的话,微微挑唇而笑,眼中却流露出浅浅一丝恳求:“你便只当我是为自己找了一个冠冕堂皇的借口,碧琴,你知道我有非去不可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