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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八章 宫苑深深夜沉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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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风起,帘卷尘飞扬。
暮霜沉,香暖玉人楼。
雕兰石砚中,墨痕圈圈荡漾,似一潭深不见底的幽湖,静静地翻打着浅波。
语庭素手执笔,游龙走蛇,时而黛眉微拧,时而眉心紧蹙,忽而一笔滞而不前,截断于半路,她长舒一口气,将竹笔掷于案上,靠向身后的椅背,仰面看着烛火清光映于梁上,曳曳生辉。
多日不练,走笔便如此生疏。人若久隔不逢,不知是否也会如这笔下分歧,有所偏迹呢?
也许是她多虑了吧,箫依旧是那个箫,不同的,只是,如今她们身在紫禁城中,只是,她多了一个被皇族束缚的身份。
或许她们与这皇族都已渊源甚深,或许她们都要在此终老一生。
溪若愿为生父在此,是孝之所始,舒云因贵族姓氏所累,是身不由己,她却因这两个人而心存牵挂,是手足情深。
溪若推门进来,将冲好的白茶牡丹放在案上,语庭静静看一眼桌上茶盏,便知来人用意,浅笑抬头道:“想要问什么?”
溪若蹙眉道:“知道我要问,就不要有所隐瞒。”
语庭慢条斯理地端起案上的茶盏,轻泯一口道:“这茶你费了不少心思吧。”
溪若不答反问:“你和舒云格格以前认识吗?”
语庭缓缓摇头,看定她道:“不,和你一样,今日初见。”
溪若道:“可是,你们谈笑间,毫无距离。”
语庭笑道:“她对你不也没距离吗,或许,因为舒云格格与宫中其他人不一样,在她心里没有贵贱贫富之说。”
溪若言语间有几分咄咄逼人:“既是今日初见,你怎就知道她心中所想?”
语庭秋波淡凝于溪若眼底道:“你可听过识音辨人?今日与舒云格格相论音律,以她所追随的音境不难看出她的心境,绝对不同于这宫中其他人。”
溪若低叹一声道:“语庭,我并非来兴师问罪,只是我们初入宫廷,有很多人和事,我们不得不防。”
语庭眼中凝起一瞬的精光缓缓晕开,柔声说道:“我明白,舒云格格不会害我们,你不必担心。”
溪若淡淡道:“希望如此。”
“皇……皇上……”
屋外突然响起玉环慌张的声音,接着是一阵衣物窸窣,似是有人在行跪叩之礼。
语庭与溪若对视一眼,急忙迎出屋外,却见康熙帝负手站在院中花园前,身后梁九功手执一盏宫灯相随立着,玉书玉环垂首跪于院中。
语庭溪若立即也上前跪叩行礼:“民女叩见皇上。”
康熙帝背对着她们,似是轻叹了一声道:“没想到她当日亲手植下的花竟还在。”
溪若在跪着的几人间缓缓抬头道:“寒兰心性高洁,神在,花自在,花落,神犹在。”
康熙帝猛然转身道:“说得好,晴儿当年也是如此对朕说的。”暗夜中,他的眼里光泽雪亮,锐光扫过众人在语庭身上停留一瞬,便道:“都起来吧,朕,路过此处进来看看。”
众人叩首道:“谢皇上。”
溪若道:“民女斗胆,请皇上屈驾此院厅堂赏光品茶。”
康熙帝一双精锐的眸子静看溪若片刻,微微点头道:“梁九功,掌灯引路。”
“喳。”
众人随在康熙帝身后,一一入了厅堂。
站在朴素简雅的花厅里,康熙帝似又看到那个温婉美丽的女子,淡妆素抹,在阑珊温雅的烛光里向他回眸一笑,那一笑,夺六宫粉黛之颜色,聚颠倒众生之妖媚,那一笑,只为他而璀璨耀目,只要他伸手,她便会毫不犹豫地将手交给他,将这一生托付与他。可他,终是负了她,他终是放开了她的手,让那媚人一笑消失在他的生命里。
康熙帝于堂间闭目站着,众人便也屏息陪同。
语庭微微抬眸便逢到康熙帝猛地睁开眼睛,那一刻他眼中刻骨铭心的痛不急收敛,让她只觉得他也是个平凡而有爱有恨的男人。
“溪若,有什么好茶,呈来朕尝尝。”康熙帝瞬间调整情绪,再转身时,仍然是那个万人之上孤高威严的帝王。然而这一句温言温语却泄露了他内心深处的渴望,这一刻,他不想做那高高在上的君王,只想简单的做一个向女儿要茶来品的父亲。
溪若取出茶具,将茶盅依序放在茶船里,取过茶夹子将茶盅浸在热水中烫洗干净,再依次放入莲花茶盘。她用茶匙自青瓷罐中取出茶叶,平平置于孟臣罐底,将一边紫砂小炉上才烧开沸水的赭色扁壶执起,扁壶高悬,水如飞瀑注入孟臣罐中,入水之后,茶条因水流而上浮,旋条展叶,香气四溢,一芽一叶层层落落,色泽碧绿。
语庭见她动作虽不甚熟练,却步步到位,没想到这些天她苦练茶艺,竟是为他,为有这样一个机会。
溪若将紫砂茶盖盖在其上,将茶汤清入茶海中,汤绿水澈,清香芬芳,待茶汤全数倾入茶海,她将孟臣罐放置一旁,执起茶海将茶汤注入白瓷茶盅里。
一切工序完成,溪若连同莲花茶盘一起端起,躬身放于康熙帝面前的桌案上道:“皇上请用。”
康熙帝看她一眼,端起茶盅细细品味,一杯品尽,他将茶盅放回案上道:“闻其味清香馥郁,品其茶滋味醇甜,齿间流芳,沁人心脾,回味无穷,可是洞庭碧螺春?”
溪若颔首道:“正是。”
康熙帝点点头道:“恩,你这烹茶的手法是何人所授?”
溪若俯首回道:“回皇上,是吟姨所授。”
溪若这茶艺明明是近日所学,怎会成为未诗吟所授?康熙帝何等聪明,这样的手法岂能瞒得了他?溪若为何会如此说?语庭眼中波光淡淡,眉梢微拧。
康熙帝又看了溪若一瞬道:“你吟姨茶艺如此精道,不知语庭得了其几分真传?”
语庭俯首垂眸道:“回皇上,民女生性懒惰,未得家母技艺之一分。”
康熙帝深邃睿目扫过她们道:“那可真是奇了。”又道:“都坐,别站着了。”
“谢皇上恩典。”
两人刚一落座,又听康熙帝道:“语庭,你救驾有功,朕还未给你任何赏赐,说说,想要什么?”
未有任何赏赐?那么那支玉箫算是什么?语庭心中疑惑顿起,却又不得不回话,复又起身道:“皇上带我姐妹进宫,每日美味佳肴不断,还赏了庭院,这已是莫大的赏赐了。”
康熙帝道:“这些本该是朕的责任,算不得什么赏赐。”
语庭清眸中波光灵动,心念忽闪,心思一定,俯身跪下道:“皇上,若皇上一定要赏赐什么给民女,民女便斗胆向皇上要一个约定。”
康熙帝饶有兴趣地看着她道:“说来听听。”
语庭微微抬头,清澈的眸光落于康熙帝眼底,她缓缓道:“若有一日,民女想了母亲,想了家,还望皇上能恩准民女出宫还家。”
康熙帝星目微细,盯着语庭,语庭竟也微微仰首迎着皇上目光,毫不避退。
康熙帝眸色深深,无情无绪,好一会儿才道:“好,朕答应你。”
语庭叩首谢恩。还未待起身,康熙已自桌案前起来,行至她面前肃声道:“未语庭,未溪若接旨。”
随着这句话,屋中气氛一滞,众人都是一愣,溪若慌忙跪在语庭身边,屏息听着。
康熙帝居高临下看着她们道:“南巡途中,朕遭逢刺客,得未氏母女舍命相救,天下百姓,皆尽朕之父母子女,今累其母女伤亡有若,遗孤双双,朕心有所殇,怜其幼弱,安于宫中,特封其女语庭溪若为多罗郡主,以慰亡魂之灵,钦此。”
旨意下,众人惊,溪若已泪如雨下,她盼了多久,想了多久,虽不是正式认了她,可她依旧很开心,因为她可以名正言顺的住在母亲的晴云轩,可以正大光明地感受着爹娘曾经遗留的情深意重。
语庭却紧锁眉心,急忙抬头道:“皇上适才……”
“朕会守约,你们领旨吧。”说罢,他绕过跪着的几人出了晴云轩。
梁九功低声叹了口气道:“两位格格领旨谢恩吧。”随后也随着康熙帝出了屋。
沉云暗夜,西风涌动,这一夜,康熙帝闭目静卧却是一夜未眠。
当年江南杨柳岸,他快意纵马,疾驰而过,却不料马急风烈,一袭纤尘白衣若蝶舞,悠然游于杨柳岸边,她侧耳闻见马蹄声,茫然回首,已不及闪躲。
他倏然勒马,白马烈性,竟仰蹄竖立而起,一骑白马高昂,一袭白衣玲立,她就那样静静立于马蹄之下,不闪不躲,不动不移。
他无奈之下只能勒马后退。
雄姿英发,少年才俊,他傲立马上,垂眸看着她。
她在他的凝视中,突然粲然一笑。
夏日江南,阳光普照,竟不及这一笑耀人眼目,叫他一时不及措开眼眸。
“多谢公子马下留情。”
清新悦耳的声音,似那烈日下一道沁心的凉茶,丝丝缕缕掠上心头。
“是在下鲁莽让小姐受惊了。”
他下马温雅大度的道歉,她俯首浅笑受之。
那年南巡,他如获至宝。
韶华初霁,情窦初开,她倾心相许。
他不惜为她破除祖上规制,引汉女入宗室。
她不顾家人反对姐妹反目,欣然随他归京。
她为他月下起舞,广袖长衫如雪飘,芙蓉玉颜夺月华,垂眸一笑羞花容。
他为她镜前画眉,细笔轻掸柳如眉,俯首望进淡湖眸,镜中人影对成双。
却一朝,宫苑妃嫔妒气生,朝堂百官齐发难。
这一切,只因她的身份招这满人江山众人忌。
那一夜,他痛心挥泪与她告别,暗中遣人送她远去。
他们错了相遇,错了情。
他是这天下之君,祖宗江山在足下,在手里,也在心里,他不得不放开她的手。
多少个春秋日夜,她离开的那一夜,每次想起都让他心痛难耐。
曾经的情,他也思,也想,也念。
却更悔。
如今,他颁旨晋封未氏姐妹为郡主,恐怕反对之声不亚于当年。
更漏声声,轻响不绝。庄宜院里午夜人静。
宜妃褪了宫妆,正要歇下,门外一阵急促的叩门声响起,云霞奇道:“这么晚了,谁啊?”
门外清脆的声音回道:“是我,快开门。”
宜妃一听这声音,只无奈的摇头笑了笑,示意云霞开门。
门一开,外面蹦进个俏丽佳人,不是舒云是谁?她手里还抱着红缎绣花被褥,冲着云霞噘起嘴道:“云霞姐姐怎么才开门,夜深天寒的,都快冻死我了。”说话间,已朝里屋走去。
云霞见怪不怪地笑道:“格格也知道是夜深了,还这样敲门,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刺客呢。”
舒云几步已到了宜妃床前,亲昵地叫了声:“姑姑”。
宜妃笑问:“今儿这又是唱哪出啊?”
舒云讪讪地笑道:“姑姑,今晚这风吼得太凶,云儿就来给姑姑做个伴呗。”
宜妃一双媚眼中尽是慈爱,揶揄地笑道:“恩,这夜深天寒的,云儿这般苦心,姑姑还得谢你为姑姑着想。”
云霞将暖盆向靠床近的地方挪了挪道:“依奴婢看呐,是格格自个害怕才来找咱娘娘的吧。”
舒云强词夺理道:“什么叫害怕了才来,听起来好像我一点都不孝敬姑姑似的,我是突然想姑姑了嘛。”
宜妃笑着拉过她:“得了,你有理,这丫头自打那次受过伤后,性子就怪了。”
舒云趁机卖乖:“怪了不好吗?姑姑喜欢以前的我还是现在的我?”
宜妃笑抚着她的手道:“以前的,姑姑喜欢,现在的,姑姑更喜欢。”
舒云甜甜的笑道:“姑姑疼我,自然怎么看都喜欢。”
云霞接过舒云手里的被褥,迅速铺好了床道:“主子,格格,快歇息吧,我就在外间,有事便吩咐。”
宜妃点点头,云霞自去了外间。
云霞一走,舒云便嚷嚷道:“姑姑,快去榻上吧,云儿快冻死了。”
宜妃同她一道上了榻:“你啊,再这样宠你,就和你姐姐一样刁蛮了。”
舒云一听“姐姐”倒是想起了语庭,便对宜妃道:“姑姑,云儿今天认识了一个女子,云儿和她很投缘,想和她做朋友。”
宜妃笑问:“噢,什么样的女子能与我们云儿投缘?”
朋友,宜妃眼神有些缥缈萧瑟,这宫里真正能做得朋友的人,恐怕如今再难寻得了。
舒云一提到语庭兴致就高涨,也未注意宜妃的神情,自顾自地道:“她来自江南,是因救驾有功,被皇上带回京的。”
宜妃回神问道:“她叫什么名字,改天带来姑姑瞧瞧。”
舒云道:“她叫未语庭,人长的可美了,还……”
话未说完,宜妃便匆忙打断她:“她姓未?”
舒云看了看宜妃的脸色迟疑地道:“是啊,姑姑你怎么了?”
宜妃道:“没什么,她入了宫住在哪?改天让姑姑见见她。”
舒云注意到宜妃奇怪的反应,心里疑惑重升,口中却若无其事地道:“好啊,她住在“晴云轩”,改天我带她来见姑姑。”
“晴云轩”三个字,如惊云霹雳,震得宜妃睡意全无,心中电火石闪,却只拍了拍舒云的手道:“睡吧。”
屋里顿时安静下来,没有人再说一句话。
宜妃侧身躺着,却望着地面出神。
晴妹妹她回来了吗?她还好吗?
这一生,她都忘不了那个美丽纯洁的女子。
久居深宫,她从来不知,那一声宜姐姐,会有人叫得那么真诚。
那一年,她在乾清宫见到她。
那一声姐姐,竟让她一时没有在意皇上看着那女子时专注的眼神。
那一年,晴儿初入宫苑,她对着她甜美的一笑,竟让她微微有些心疼。
心疼她不曾有过这样纯真的笑,心疼这宫里还能看到这样不受渲染的笑。
她教她跳她从未见过的舞,给她讲江南迷人的美景。
她教她秀她从未接触过的锦帕,给她品尝她亲手做的桂花糕。
她们真的如姐妹般亲密。
她忘不了晴妹妹为了她,与惠妃斗智的那一幕。
她忘不了晴妹妹为了她,与皇上斗气的那一日。
忘不了,她怎么忘得了晴妹妹交付与她的真心?
她忘不了,晴妹妹离开的那一夜,留在她衣袂上凄凉的泪。
她忘不了,那一夜,皇上抱着她叫了一夜的“晴儿”。
她知道,皇上更是忘不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