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倚楼梦逝（清穿之九子夺嫡）》夜雨晴

78、第三十三章 上穷碧落下黄泉

　　又是一年七夕缘合佳节，永定河畔，再添几树金丝翠柳，清风拂荡，碧柳如烟。
　　时逢节庆，皇城内外尽是一片喜乐热闹的景象。及至夜幕降临华灯初上，城中尚有许多商铺未曾关门歇业。
　　水云阁中一众蕙质兰心的女子，早几日便已商议着今日的乞巧赛巧活动。此时一众轻纱薄锦罗装娇盈的莺莺燕燕们，正聚在大厅中的展案前摆置着各自的绣品，彼此间嬉耍笑谑浑然自乐。
　　语庭自阁楼上下来，大厅内辗转于各个女子间忙于品评鉴赏各类绣品的碧琴立时寻到了救星，机敏地向木梯方向唤道：“小姐。”
　　众位女子听闻，纷纷转身齐齐作福见礼：“小姐。”
　　语庭微含浅笑，走到众女子间，往展案打量过去：“都准备好了？”
　　众女子答道：“是，一切准备就绪。”
　　语庭道：“那去开门迎宾入座吧。”
　　众女子答应着各自去忙了，碧琴看一眼众位姑娘兴奋活跃的举动，不由说道：“小姐，由着她们这样闹能行吗？”
　　这水云阁的绣品聚集各地刺绣工艺的精髓技艺，此刻展案上摆放的任何一件绣品都是放眼五湖亦千金难求的上呈佳作。今日为了应和节庆礼俗，水云阁中诸位技艺超群的绣娘从善如流，听从她的建议借由赛巧之机竞卖绣品。
　　语庭环目一望，自四周兴致高昂的一众女子身上收回目光，笑道：“为何不行？姹紫嫣红争奇斗艳，是个极好的噱头，何况物以稀为贵，这京城中往来朱门富贵人家，最是注重以这些虚名雅物彰显身份。珍品竞卖，价高者得，也可寻个名目让姑娘们乐一乐，两全其美何乐不为？”
　　碧琴见她这副理所应当的表情，再看看那一众醉翁之意不在酒的女子，顿时心生幸灾乐祸之感，抿唇偷笑起来。
　　语庭瞥她一眼，笑说：“看着她们，莫要闹得太离谱了。”
　　“是。”碧琴微微一顿，见语庭一副外出的打扮，又道：“小姐要出去？”
　　语庭的目光投向门外灯火辉煌的街市巷道，黛眉幽淡似隔远山，半晌回头对她吩咐：“恩，我出去一趟，你不必跟着了。”
　　碧琴被她眉眼之间淡淡的伤情触动，看着她转身离开却始终未能开口劝说什么，遣了暗卫私下相护，也就随她去了。
　　语庭隐身于纷扰拥挤的人流中，一路随步走着。天上繁星璀璨，人间灯火艳耀，身临之所仍然是这样一个世间，红尘凡众，熙熙攘攘，宝马香车，川流不息……唯可惜，物是人非。
　　淡淡转眸看过身边穿行众人，匆匆擦肩匆匆过往，音容笑貌尽是陌生。
　　曾经韶华青春年少时，那个敏朗狡黠古灵精怪的女子蹦蹦跳跳一路相伴，脆若银铃的笑声萦绕耳畔，一瞬间踪迹无影，却又总在她张望寻觅的瞬间出其不意的跳来身旁。
　　曾经畅快洒意失落时，亦曾有那么一个人，可以不问因由不论是非，陪她尽兴一醉，斗酒十千恣欢谑。
　　曾经，亦是这烟岚迷蒙红尘世，亦是这七夕情缘鹊桥会，他与她十指相扣并行不悖，她一转眼一回身，总能在众生千象间清晰无比地找到他，而他锐亮深邃的眸子亦霸道强势地锁定她。
　　多年前那个七夕之夜，记忆里丝丝馨甜的幸福满足，如今她连想起来都是噬心之痛。
　　忆昔年青葱岁月风光好，却如今似水流年把人抛，这一刻她孑然一身回首相待，等到的却只有，生离，死别。
　　匆匆数年已往，这凡尘世间依旧如故，那红墙深宫高寒庙堂却已历经几载沉浮风云变幻。
　　为这一番沧海翻覆，多少人沉溺其中，多少人去而不返。舒云心思纯善性情疏懒，躲在胤禛的护翼下避不争锋，却仍然逃不开他人毒手，落得个红颜薄命的结局；胤祥性情豁达与人为善，自来行事稳妥不留遗祸，却仍然避无可避跌入陷阱，自此身锁宫墙满腔抱负施展无望。
　　而那个人，他从来身处风暴中心，动辄之间祸福难料，似这般朝纲跌宕江山震动，他亦安稳如山不改容色。然而他心中始终记着，记着那一笔笔生死恩怨，记着那一份份换命情义。自他亲身入局，便步步甄审事事细堪，局势动态捻转指尖，他算定乾坤深谋远虑，一局败敌溃军之策费心尽力数年谋划，终于不动声色地施以雷霆手段予以还击。若非胤祥遭人陷害被囚幽禁，只怕以他警敏慎重的性子，这一步谋略反攻之计尚不知会在何时，以何等形式何等威力震撼上演。
　　浅水河畔有人结伴放逐花灯祈福，一盏盏形色各异样式精美的花灯顺着水流缓缓远去，年轻貌美的女子临水凝眸，橙红灯火下玉颜飞霞娇羞无限。
　　天边一弧弯月如勾，河心排排画舫如龙，清辉斜洒，流光如玉，彩灯绚烂，焰华如织。
　　这一刻天地同辉星河繁盛，都是属于他人的温馨柔情，她独身一人站在桥头，漠然相视冷眼旁观，心中却有万千情丝缠绕纠结，编织着漫天无际的相思情网，铺天盖地的将她的心网罗捆缚。
　　此时此刻，她放任自己无所顾忌地想念着那个风华清俊的男子。
　　长天黑夜之中陡然炸开一朵炫丽琉灿的烟花，语庭却在这一瞬间毅然转身，翩然而去。徒留身后五彩缤纷璀璨耀目的烟花朵朵绽放，远离那一众虔诚祈愿执手凝望的痴男怨女，那是别人的生死不渝天荒地老，没有他陪在身边的祈愿，一切都与她毫无相干。
　　墨竹庭朱门深掩，门檐上那两盏风灯亦是幽幽无光，于夜幕秋风中暗沉沉地摇曳飘荡着，无端使人感到人去楼空的荒凉凄冷。
　　语庭驻足静观片刻，忽而扬袖纵身一跃，衣袂翩翩绫带飘举，倩姿幽美如仙似姝，足尖轻掠院墙门垣，人已到了院庭之中。
　　一路步履匆匆穿廊越溪，不需多时，那一片潇潇竹林青翠幽篁已出现在眼前，幽淡的月光倾洒一地，落在清逸挺拔的翠竹之上，投落下一地疏疏密密的暗影。
　　步入了紫苑竹轩，她的脚步却缓了下来，外面的世界一片喧嚣热闹，这一方天地却静谧冷清的如隔尘世。她莲步轻移展眸四望，这一方天地存放着她这一生最快乐的一段时光，一花一草都记载着他们之间的点点滴滴。
　　她在这里第一次见到一个不为外人所知的他，看他月下舞剑英姿独绝，一招一式犀利凌冽；观他兴之所至作画题词，一笔一划意境深远；听他情至浓时低柔浅笑，一声一息慑人心魂。
　　亦是在这里，他纵容她肆意而为的放任自己的性情，看着她随心所欲地展露自己的本性，深陷在源自她身上的那一点一滴的惊艳，层出不穷的惊喜。
　　廊前霜洁清幽的月华淡淡，语庭沉浸在往事回忆里无意识地走着，粉润的樱唇柔柔扬起一弧微笑。无意间侧眸一瞥，却让她无比震惊地怔立当场，那一片黑暗之中突兀的亮起的一室橙黄灯光，让她心头一阵莫名的悸动，那里，是他与她曾经相依相伴的居室。
　　她的脚步下意识地迈向那一处光明，窗纸上隐约映着一个模糊不清的身影，语庭目不转睛地盯着那抹孤冷的影子，似乎怕一眨眼这一切便会幻灭。
　　屋内那人似是心有所感，几乎是她到廊前门下的那一瞬间，原本紧闭的竹门被人自内猛然拉开。
　　月光之下，胤禛俊逸冷肃的眉眼如此清晰，数步之遥，他们四目相望，无声痴缠，语庭烟唇翕合喃喃低语：“真的……是你。”
　　胤禛心头狠狠一震，他倏然急速步往她身前，用力将她揽在怀中紧紧拥在胸前心口，手臂上强悍的力道似乎透着股铭心刻骨的激动紧张。
　　怀里娇弱纤瘦的人儿轻轻颤抖着身体，压抑的泣哭声自怀中忽高忽低的传出，他忽觉异样，微微松了力道，错开脸去看她：“语庭？”
　　谁知这一声之下，怀中低泣的声音却越发不可收拾，她偏过头躲开他的探看，握着纤巧的拳头一下下毫无规律的捶打着他宽厚的脊背，任性娇蛮地发泄着心中的抑郁苦楚。这一刻在他坚毅温暖的怀中，她的委屈她的心殇自此决堤再难克制。
　　胤禛搂着她一动不动任她发泄，漆黑如墨的眼中泛起深深不尽的疼惜，待她打得累了，他才缓缓轻抚着她的乌丝青发，沙哑着嗓音低声道：“语庭，我终究……是委屈了你。”
　　语庭一怔，抬起手臂环着他的腰身，闷声说道：“是，你委屈了我，现在我来了，你打算怎么还？”
　　未料到她会是如此反应，胤禛心疼的胸口哽堵一时语塞，他一生骄傲自负，多少年朝殿庙堂风云变幻，孑然行走在这不见硝烟刀剑的战场上，运筹帷幄攻谋伐略，险象环生危机袭身亦未曾令他心生挫败无力之感。可如今，他怀中这个动辄之间牵他心神的女子，轻言细语给予他偿还这份亏欠的机会，他竟不知，他所做的一切能否弥补她所承受过的苦痛之一二？
　　他们的骨血以那般惨烈的方式剥离母体，她身有多痛心有多伤，即便坚毅如他时隔多年亦不忍回想；她倾心相知换命相交的姐妹，舍弃终身幸福回护他们，却在他的身边被人毒害身亡……这些痛，他要如何偿还？
　　这一条魑魅环伺危机四伏的险恶之路，他一举一动都大意不得，曾经过往的疼痛委屈他不能自她心中抹煞，他唯有用自己的方式向伤害过她的人讨还这份债孽，他只能默然无声地尽自己所能护着她不再受伤。
　　语庭默默不语等了许久，却听他僵硬着声音说道：“语庭，我亏欠你们太多。”
　　语庭闻言轻轻仰起头，一瞬间跌入一双深沉如海广袤如夜的眸子中，那里有她熟悉的怜惜与淡淡的懊悔，她无奈低叹一声，这个男人，一身雷霆手段杀伐无情，一腔诡谲谋智算尽天下，却独独将自己的殇恨仇怒压在心底，任其灼心蚀骨亦不流露分毫。语庭环着他，柔声道：“胤禛，那也是你的骨肉，你的兄弟，我痛过恨过，又岂会不知，你有多痛。”
　　胤禛凝视着她秋水明净的双眸，听她体贴入微的开释他心底积压负累的怨结责难，心头一时滞闷抽痛一时又开阔透彻，他抚着她润洁白皙的玉颜，将她揽回胸前：“舒云莫名亡故，十三弟被害幽禁，甚至我们的骨肉……这一桩一件都与我不无关系。曾经发生过的一切，多好多坏后果不论，即便是再惨烈，我亦不曾允许过自己后悔，这条路既已选择，无论多么艰难坎坷，我都只准自己势在必得。而那些不择手段伤害你们的人，总有一日我必让他们得到应有的惩治。”
　　这样一番揪心折骨的言语，他用如此云淡风轻的口气说出，她听在耳中却心酸不已，她伏在他怀中幽幽回应着他：“好，我等着这一日，便是上穷碧落下黄泉，都随你。”
　　胤禛星眸生辉，薄唇浅勾，心情莫名欣悦，他低低唤道：“语庭。”
　　“嗯？”
　　“你怎会来这里？”
　　怀中的人微微抬起水润清艳的眸子，一眨不眨静静端详着眼前人刚毅俊美的面容，突然便嫣然巧笑：“我想你了。”
　　胤禛剑眉飞扬，更显得一双墨眸深邃幽秘，他唇角的笑意似融入了那古潭深处，淡淡一抹柔情暖意引得跌入其中的人弥足深陷。
　　两两相望，他眸中墨色渐浓，突然便将语庭拦腰抱起，转身往灯火残照的寝居中步去。
　　芙蓉帐暖，烛光明灭，胤禛动作轻柔地将语庭放入床榻上，馨暖的光晕漫上她玉白的容颜，乌黑亮洁的长发散落在枕畔身侧，她在一片娇红艳然中更添风情妩媚。
　　巫山云雨，旖旎缠绵，一朝春情，烟色醉人。
　　待到倦极之后沉沉酣睡的语庭再一次醒来之时，天色已然蒙蒙泛青，胤禛靠着枕上拥着语庭，静静凝视着她。
　　见她迷蒙着双眼打量着室内的垂幔纹饰，不禁勾唇一笑，问道：“怎么？眼熟吗？”
　　语庭闻言无意识地颔首，迟钝地应道：“恩。”
　　胤禛笑道：“水云阁的绣品果然天下一绝，你未氏当真不容小觑。”
　　语庭顿了一瞬，转身看他：“你早就知道我在那里了？”
　　胤禛伸手拂开她额前的发丝，徐声道：“恩，我怎么会容许你离开我的视线？”
　　语庭轻轻一笑，缩在他怀中，慵懒的闭上双眸，任那更漏绵长声声不尽，只这一刻，在她与他的心上，亦是天荒地老的相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