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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7、第三十二章 易水潇潇西风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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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夜初逾,西岭别庄碧水盈楼,清皎月华十里缠绵。楼台水榭延往四处的异兽吊角尚有长明的风灯透亮明澈,隐与金蟾争辉。
榭下栏外一陂碧塘,凉风送爽翠叶扶阴,一片葱葱郁郁的菰丛蒲叶中,朵朵清逸倩丽的荷花绽露芳姿,清香幽幽烟波溶溶。
胤禩一身秋水单衣罩在身上,独自立在水榭兰台之前,越发显得整个人形容消瘦温雅落拓。
溪若双手端着食盘步入榭内,不觉便静默无声地停了动作,皎皎杏眸浮起淡淡的荒凉酸涩,直到眼前那人忽有所觉转身看来,她方猛然回神,侧开眼眸走到一边的圆桌旁,将盘中的菜品摆置在桌上,柔声说道:“难得你生辰之日能闲下来,我和玉环忙了好一阵子做了这一桌菜食,不来尝尝?”
胤禩看了她片刻,轻叹一声来到她身旁,抓住她忙碌的双手让她看着自己,抬起一手轻柔地拭去她脸颊上清亮的泪珠。
溪若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了自己不知何时已泪湿满面,她匆匆动手擦拭过后,又若无其事地拉胤禩坐下:“就我们两人,几样家常小菜,今日特准你喝酒。”
胤禩任她给自己布菜,挑唇一笑,却掩不去眉心眼角的苦涩:“如今还能这样温馨舒适地过个生辰,倒真是不错。”
繁华往事过尽千帆,如今平静下来竟也觉得如此平凡简单地生活着实难得。额娘一生恪守己命,活得小心翼翼,爱得卑微谨慎,临到了了,却不过得到那人一句‘辛者库贱妇’的薄骂苛责。他的皇阿玛,高高在上睥睨凡尘,却又何其残酷无情。
他这半生年华所求不多,兢兢业业为国祚江山劳苦费心,眼看着距离那个他奋斗半生唾手可得的身份唯有一步之遥,却偏偏得不到那个他最渴望认可他功绩能力的人半分赞扬,金銮殿上,六部九卿王公大臣联名保举欲建他为皇储,却不曾想,他最终得到的竟是皇阿玛不留情面地贬斥痛骂。
一着不慎,满盘皆输!
胤禩自嘲一笑,径自斟酒举杯,对溪若道:“来,陪我喝一杯。”
溪若摇头压下他手中的酒杯,劝道:“你的病还未见痊愈,怎可空腹喝酒,先吃点菜吧。”
“八哥果然是在这里。”一把阴柔散漫地声音自身后传来,立时定格住溪若忙碌的动作。
胤禩抬头看去,水榭之外的花廊前,胤禟与胤祯老十都站在那里看着他们。
溪若眉睫微不可察地轻颤,随即敛了眼中异样的神色,起身道:“我再去准备几样菜。”
胤禩点点头向其他几人温和笑道:“怎么,这会倒客气起来了?都别在外面站着了。”
胤祯闻言一笑,和老十一起将早已备好的礼物搁在一旁,笑道:“八哥不要怨怪我们打扰了才好。”
胤禟漫不经心瞥一眼镇定自若自身边走过的女子,亦随意落座在桌前。
听着身后他们兄弟相互打趣,溪若终究没有再转身回眸去看那个伤她至深的男人一眼。
这么多年痴心执着,她与他都未曾妥协退让过半分,他们何其相似,这一生一世固执地将一颗心寄托给一个不爱自己的人,在那么一方逼仄的世界里画地为牢,囚禁着自己的心,为情痴为情狂,到头来不过空丧韶华误尽终身。她的执念终究输给了他的魔障,曾经她对他的爱有多疯狂,如今他对她的痴迷依然不减分毫。
在这一场情感角逐的战场里,她终究比不得他对自己的狠。她听从邢忠的建议嫁给八爷,并不是真的想毁灭了谁去换得那样一个无望的刻骨铭心,她只是累了认输了,想要放过自己轻轻松松的活过一场人生而已。在那个风华无双的男子怀里,她亦得到了属于她的悉心呵护万般宠溺,如此一生,平静安稳,岂不更好?
胤禩饮着杯中的酒,看向胤祯:“怎么都寻到这里来了?”
尚不待胤祯说什么,身旁的老十便已耐不住嚷道:“我们若不寻来,莫不是八哥便想就这么躲着?不过是叫皇阿玛斥责一番,有什么可过不去的?”
胤禩温润的眸子淡淡瞥向老十,一切的喜怒哀乐都隐匿在这双平静的眼睛之后,让人看不清摸不透,老十在他的注视下高亢的嗓音渐渐低下,最后竟有几分不安地转开了眼。
胤祯一手捻转着酒杯,不动声色审视着胤禩的神情,八哥不是那么容易屈服放弃的人,既然早先都已命人动用了苏叶这枚备置良久的棋,如今业已收获了该达到的成效,岂会只因一番言辞责骂便死心作罢呢?
胤祯俊美的星目黝黑清亮,精光熠熠的漩涡深处随着心神转幻忽起异芒。四域江山,叱咤征伐,宏图霸业,运筹帷幄,男儿一身铮铮铁骨,殷殷血脉承袭天族,此生此命但若能够仗剑一搏挣试天下,以一腔沉浮心计纵横谋略,赖一泓雄霸气势托起江山帝业,凭一副经世雄才缔造盛世天下,至此,方不负天地男儿英雄所为!
八哥二十余年经营布设步步为营,到了如今这一步,若当真弃子认输俯首称臣,又如何能够甘心?而他,又是自何时起,有了这样一份深藏内敛并逐群雄的心思呢?
白玉盏中清泠醇香的御酒縠纹流转,倒映着胤禟幽魅冶艳的眸子,唇角浅勾突然绽开一个魅惑众生的笑容,他抬起眼睑看着胤禩:“八哥切莫动怒,老十的话虽然越礼,却也不无道理。既然都已经顺利促使皇阿玛再度废黜皇储,与此案相关众人也都已化骨成灰了,纵是尚有个苏叶被收监天牢,以她对八哥的忠心亦绝不会做出不利于我们的举动。二废至今储位空悬已久,此一阶段正是敏感关键的时刻,八哥却称病不朝深居简出的,莫不是真准备为他人做嫁衣?”
胤禩浓眉微收,伸手提起酒壶再斟满一盏,举杯风雅轻笑:“你们过虑了,功伐谋略讲究张弛有度,此前我们行事或者有欠考虑,太过锋芒毕露反而适得其反了。”
胤祯瞳孔微收,不觉想起皇阿玛昔日斥薄八哥之言:“谓朕年已老迈,岁月无多,及至不讳,伊曾为人所保,谁敢争执,遂自谓可保无虞矣!”此番言语可谓犀利冷酷,外现于象的用意,更是鲜白如刃,一刀见血。
而此时再观眼前不动声色谈笑风生的八哥,他亦忍不住在心中喝彩赞誉。胤祯潇洒的笑意漫上眉眼,扭头说道:“八哥所言有理,思定后动以全万策,此时前路不明,不若以退为进暂且观望更为妥当。”
胤禩与他相视一笑,未再多言,明月楼高休独倚,不若举杯相邀一醉。
康熙五十三年十一月,康熙帝驻跸热河,巡幸狩猎。
皇八子胤禩上表请旨,为其母良妃祭奠守孝,未能随侍圣驾左右。因此特命亲信之人备下两只珍禽海东青,千里遥奔送往热河行宫,并于行途汤泉驿馆恭候圣驾返程,扈从回京。
自五十一年二废太子之后,屡遭皇上贬斥打压的八阿哥,不论出入朝堂抑或办差交际,都愈发低调内敛不露锋芒。然而即使他已将剑锋深敛入鞘,却仍然未能避免他人遁迹而来的倾手攻击。
热河行宫歌舞欢宴的大殿上,君臣馨睦番邦朝臣,本是一派的喜乐融融,殿内侍臣得传消息呈上八阿哥敬奉之物,众人皆以为会是锦上添花的应景之物,谁料到锦帷掀开之时,竟是两只奄奄殆毙的鹰隼。
康熙帝当即怒不可遏,当众斥其不忠不孝,意欲与其断绝父子之义,情绪失控以致心悸几危。
毙鹰事件无疑在朝中掀起了轩然大波,圣驾回銮之后,九卿各部明争暗斗,在皇上的默许下,开始着力铲除八阿哥之党派朋羽。
八皇子府邸厅堂之中,老十攒紧眉头暴躁地来回走动:“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那两只鹰好好的,怎么到了御前就奄奄一息了?”
胤禩满脸地疲惫倦怠,一手扶额不自觉地揉着眉心。胤禟沉着一张玉面俊容,狭长的凤眸之中满是阴霾,抬头一扫老十,眉眼不耐地一吊喝道:“老十,你安分点,且听八哥怎么说。”
胤禩放下额间的手道:“那两只海东青自捕获到送往热河,我没有一刻不小心谨慎,整个过程中能够接触到此物的人都是府邸忠命亲信,未到热河之前绝对再无他人知道笼内所呈何物。”
胤祯独坐一端始终敛眸沉默,此时方道:“此事的确太过蹊跷,时间掐的如此精准,不在途中不在宴后,偏偏是在朝献的一刻。送往热河的一路都毫无异样,如果不是自己人出了问题,那便是有人在行宫之中敬奉之前动了手脚。”
胤禩眼中精光一闪,看向他道:“你是说,此人藏身于随驾出巡的御队中。”
胤祯颔首道:“寻常人不会接触到敬呈给皇阿玛的礼物,那么此人必然是近身侍奉皇阿玛且能够合情合理接触到贡礼的人。”
老十道:“难不成是梁九功?”
胤祯微抬眼睫,语气异常肯定:“不是他,在内侍奉上鹰笼之前,他始终在殿上,直到皇阿玛示意他揭开锦幔之时,他才有机会接触鹰笼,众目睽睽之下,短短一瞬之间,要想控制好力道使两只鹰呈现出那样的状态,他显然没有那么精准的功力。”
胤禟长眸微细,忽道:“盖隆!他是御前侍卫,所有进呈之物都必然会经过他的手检查方可放行,凭此人功力要想做到此事还不是手到擒来?”
此言一出,殿内气氛霎时冷凝压抑,胤禩猛然握拳击上手侧桌案,恨声说道:“老四!果然是他!”
胤祯微微一滞,眉梢微拧,说道:“未必就是他,此时断言尚早,别忘了如今三哥总领礼部,一切敬奉之物亦曾经过他手。”
胤禩闻言收敛了怒意,挑眉转眸看向胤祯,眼中一片浓浓深色,情绪难辨。
胤禟邪邪一勾唇角,冷嗤道:“十四弟,老四是什么样的人你清楚,既然你心中亦曾有了怀疑,又何必袒护他?”
胤祯抬眼看去,瞳孔紧缩暗涛涌动。
胤禩收回手道:“不管是不是他,既然我已无望争锋,也不介意多一个人共享这败亡梦破的滋味!”他一扭头,眸中寒意森森,“九弟,想法子传话给苏叶,让她招供吧。”
胤禟眸中魅色一晃,了然一笑道:“是,八哥放心。”
数日之后,理藩院尚书阿灵阿一封奏章参到御前,举议雍亲王胤禛心存不轨之图,教唆青楼贱籍女子引诱废太子,使其荒持政务沉湎酒色,更因其假公济私舞弊朝纲……雍亲王之用心险恶昭然若揭!
早因二废太子一案被收监天牢的慈宁宫侍女苏叶,亦向刑部招供所犯罪行之经过细节,认罪供词之上白纸黑字清清楚楚,写明自己是由十三阿哥赎出青楼,亦是其将自己转手赠与废太子。
言辞之间虽然未曾提及雍亲王,然而凭借其与十三阿哥相交过密的关系,似乎这一纸供词当真已然将所有矛头都指向了雍亲王。
可惜未及圣上下旨提案重审,苏叶已在皇家天牢中畏罪自尽了。
至此竟是个死无对证的无头结局,此案由此变得更加扑朔迷离。
御书房中康熙帝亲阅卷宗,召集九卿各部内阁大臣,欲要亲断此案。
两道奏疏数叠供纸,纷纷扬扬自御案洒至胤禛面前,康熙帝威严冷肃的声音响起:“这桩桩件件白纸黑字,究竟是否属实,你二人从实招来!”
胤禛与胤祥二人并肩跪在殿中,胤禛直挺着脊背,冷峻的容颜之上神情异常坚毅:“回禀皇阿玛,儿臣自来甚少出入声色犬马之地,更不曾结交青楼女子,阿灵阿指控一事实属子虚乌有。”
阿灵阿立时出班反驳:“此等小事自是不用王爷亲自费心。”他微微转身面对龙案之后的天子,“皇上,微臣恳请皇上恩准传一位人证入殿,届时双方当面对质,实情究竟如何,一问之下立见分晓。”
康熙帝看一眼安稳如山神色不改的胤禛,摆手恩准:“传。”
内侍高亮的嗓音一声传召,片刻之后,一位老妇人由宫娥左右搀扶着步入大殿。
那妇人在跪立的两人身后俯下身跪拜:“民妇叩见吾皇万岁。”
胤祥闻声一震,扭头看去,惊讶道:“离姑姑,你怎会来此?”
那妇人老眼微眯,颤抖着双手倾身上前,柔声唤道:“十三阿哥。”
“你们果然认识。”阿灵阿冷笑道。
胤禛冷漠地眉眼微不可察地一动,双唇紧抿仍是未动分毫。胤祥猛然惊觉自己已跳入他人挖的陷阱,立时转身叩首:“皇阿玛容禀,离姑姑乃是昔年侍奉额娘的老人,儿臣感念姑姑曾经陪伴照顾额娘,故在其出宫之后时有照拂,只是想替额娘尽一份心意……”
阿灵阿突然打断他:“十三阿哥何须多言其他,老妇王氏,我且问你,十三阿哥与那青楼女子苏叶两人,是否时常在你家中相聚?”
那妇人一愣,便点头道:“是,苏叶姑娘与十三阿哥都对民妇照拂有加,民妇甚是感激。”
阿灵阿又道:“十三阿哥,是否是你出资百两替苏叶赎身?”
胤祥眉峰一紧,却未否认:“是。”
“又是不是你转手将她送给二阿哥?”
“……是。”
阿灵阿抿唇一笑又道:“试问十三阿哥如何会为一个毫不相干的女子赎身?那卖身契上不会没有那女子的贱籍背景,既已知她出生罪臣之家,又何以将她转赠给二阿哥?”
康熙帝冷冷盯凝着胤祥,满目难掩的失望之情:“胤祥,你可知罪?”
即便事实并非如此,但这其中诸事环环相扣,稍有不慎亦会赔上四哥满盘计划,这用计之人果然高明,算准了他顾虑颇多百口难辩,如今生死两难举步维艰,也唯有设法保全四哥了。胤祥一握双拳,漠然阖眸,缓缓俯身叩首:“儿臣,知罪。”
康熙帝猛然抬手扫落案上陈设之物,瞬时一片瓷器迸裂玉石击地的混乱刺耳之音,响起在肃静的大殿之内。康熙帝双手撑案,微俯着身子怒声道:“你好大的胆子!好肮脏的心计!朕这么些年良苦用心,竟教出你这么个孽子!”
胤祥默默不动,伏地跪着,撑在地上的手却在微微颤抖。胤禛依然挺着腰背木然不动,削薄的双唇却越发抿地紧,垂在身侧的双手亦极力克制的紧紧握着。
阿灵阿悄眼瞥一眼雍亲王,稍一踌躇,便下定决心再禀道:“皇上,十三阿哥素来与雍亲王亲厚,这一番计策……”
阿灵阿意味深长地欲言又止,康熙帝双臂一收,直起身体方要说话,却听胤祥又道:“皇阿玛,此事前前后后尽是儿臣所为,四哥并不知情。”
康熙帝锋锐的眼眸看向胤禛:“老四,此事是否有你所为?”
胤禛微一抬眼睫,堪堪望入康熙帝眼中:“儿臣,确不知情。”
康熙帝猛地一收眼瞳,遂厉声下旨:“传朕旨意,十三阿哥心机险恶不守祖德,钻营储位礼法难容,即日起幽禁于养蜂夹道。”
圆明园中北苑静室,一室灯火通明,澈亮灼目。
邬思道、李卫、沈竹、仝奭等一干雍亲王幕僚个个肃穆,严阵以待。
长案之后,胤禛面色冷凝,沉静如霜,他抬眸一眼扫过眼前众人,冷冷开口下令:“李卫,你即刻选择时机,安排玉环按照计划行事,势必确保她的人身安全。”
李卫道:“奴才领命!”
胤禛眉峰如刃,锐利锋芒,剑眉一扬看向另一侧:“沈竹,通知成峰,让潜藏在苏州织造府中的秘卫出手,将昔日所得消息呈给李煦。”
沈竹上前一步:“奴才领命!”
胤禛转眸看着案上一支青玉狼毫,神色幽淡,片刻后道:“你们退下吧。”
众人莫敢不从,轻声退出屋外。
胤禛将青玉狼毫把入手中,细细摩挲,忽而紧紧握在手中,哑声说道:“十三弟,你今日所受之苦,四哥定要他们十倍相还!”
时逢岁末,紫禁城中较之往年更加忙碌,政治风暴一浪高叠一浪。
十三阿哥幽禁不久,本应伴随和硕公主未溪若远嫁蒙古的侍女玉环入宫拜望皇太后,奏禀揭发昔年联姻蒙古一事,八阿哥借由送亲大臣之身份偷梁换柱,以期败坏和睦邦交,借此乘乱谋事。
不日之后,乾清宫龙案之上出现一封来自苏州织造李煦的密奏:“臣打听得王鸿绪自复立太子之后,每与官民宴会之所,将二阿哥肆行污蔑,于苏扬一带肆意宣扬倒太子舆论……”
康熙五十四年正月,诏贝勒胤禩、延寿溺职,停食俸。
十一月,有医贺孟頫者,为胤礽福金治疾,胤礽以矾水作书相往来,复嘱普奇举为大将军,事发,普奇等皆得罪。
是年,停给皇八子胤禩爵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