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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6、第三十一章 清绝桑雪吊流云 ...

  •   缤纷凌乱的大雪潇歇了几日,却又在一夜之间毫无征兆地纷纷扬扬飘洒不止。
      琼宫瑶宇的流云苑,再无往日的芳华妖娆绚丽馨辉。夜幕寒雪之中,蜿蜒萦回的曲廊上次第高悬着一盏盏银纱裹罩的宫灯,映衬着漫天翻飞的雪花,似乎将整个漆黑无尽的夜空都照亮了。重重楹柱雕梁之间,一层层白幔临风轻舞,天地间一片茫茫素色,绕得人心中凄惶神哀。
      语庭连日来日夜兼程马不停蹄地赶往京城,此时看着眼前这清冷凄凉的景况,步履虚浮脚下一个踉跄险些摔倒,幸亏碧琴始终跟随在侧,及时伸手搀扶住她。
      前方灯火微阑的大殿灵堂朱门半阖,梁壁之间重重叠叠悬挂着令人压抑的黑幔白幡,深深重影之后,暗光冷烛之下,那一个深刻醒目的奠字,那一口冰冷沉重的玄棺,都在清清楚楚地告诉她,那个与她两世相携亲甚己命的女子,已然红消香断阖眸长眠了。
      心脉寸断,突然猝死。淑澜山庄宴章台上,她手握着那一纸薄薄的丧讯,只觉得脑中一片茫然,似是一个遥远虚迷的梦境,将她紧紧困在其中,挣脱不开,窥探不清。
      语庭拂开碧琴的手,一步一步走进灵堂,素洁苍白的大殿异常沉寂,玄木乌棺之内舒云面色安详地沉睡着,一身纯洁靓丽的鹅黄苏锦宫装修身熨帖,一如重逢初见时的娇俏美好。淡粉丝线纫绣而成的清馨栀子纹蔓,自领口点缀蔓延至腰线襟袂,蝉花蝶翼的襟扣上系挂着一串精致的佩饰,那是以凤栖玉为冠编结的琼佩。
      语庭扶着棺木静静地看了许久,清素如玉的面容在微弱的烛光之下莫名地添了几分脆弱,她微微牵起唇角,一丝浅笑未至,两行晶莹珠泪已然纷纷坠落棺木之中:“箫,我回来了,你却为何毁约了?”她纤细的指尖轻挑,勾起一旁案上的酒坛,开了封,“从前你总是吵着与胤祥争抢倚梦,这一回我带了许多,想着准能让你尽兴一回。”
      语庭抬起手仰颈一饮,冰凉寒香的玉液合着温热的泪水灌入口中流过心脉,她摆手划过一道微弧,将剩余的酒敬洒到棺前的地面上,自己倚着棺木滑坐在地上,手中虚握着酒坛喃喃道:“以前不明白你对酒的执念,如今自外走了这一遭,得到的,失去的,总不能轻松豁达的放开手,方知这酒真是好东西,人生难得糊涂啊,醉生梦死便不用烦闷其他,一日也就这么简简单单地过了。”
      她缓缓勾起凤眸,一线墨睫之外清泪如莹,她随手再饮一腔酒,涩涩又道:“我知道你心里始终记着从前那些遥远漫长的岁月,所以这一世总是想尽你所能的回护我周全,甚至不惜放弃与所爱之人执手一生的机会。若早知世事如此无常,我们当初何必做那么多无奈离别之举?便是放纵肆意真真正正属于彼此,哪怕相守一刻又如何呢?你还不知道吧,我已将那套‘双栖如归’教给了胤祥,只是可惜,未曾见得你二人双剑合璧比翼双飞……”
      语庭毫无逻辑地絮絮低语着,一偏头却见垂幔之后一道幽寂修长的影子安静地伫立在那里,烛光一晃映亮那人俊朗面容之上无可遮掩的哀伤憔悴。
      他无声无息不动不移地站在那里,亦不知站了多久,语庭拭去眼角泪痕,开口问道:“来陪舒云?”
      胤祥闻言方挪动脚步,到灵位前更换蜡烛,涩声道:“她怕黑,我来替她续支火烛。”
      他说得平淡寻常,她却听得心酸悲伤,方拭干的泪不禁又纷纷涌落,语庭偏过头再次拭去,对回过身来的胤祥道:“要喝酒吗?”
      胤祥不言不语挨着她一起坐下,随手捞起一旁的酒坛,仰头便猛灌数口,语庭也不劝,只是陪他一起默默地饮酒,许久方闻他道:“你可知道,她就在我怀中,在我眼底,渐渐没了生息。前一刻还活蹦乱跳的人,下一刻却毫无征兆地倒下了……世事无常,果真如此。她曾许我今生相守来世相约,我却空负她一腔思忆,未能给她一份实至名归的相栖相守,她虽从未向我抱怨,也许心中却着实恼我怨我,所以未等我履行盟约,便已离我而去……”
      一排水润冰晶盈挂墨睫,女子静然如玉的容颜一片沉沉忧色,她目光怔怔饮一口酒,方勾起一抹苦涩浅笑低声说道:“她怎会为此恼你,她舍不得的,早年她将一颗芳心暗许之时便已说过,只要她还在你心上,只要你还在这世上,她便情深不悔痴心不改。”
      胤祥抬手灌酒的动作停顿了良久,轻风拂幔窸窣起伏,他哑声道:“可她却已不在这世上。”
      是啊,她却已不在这世上。情深不悔痴心不改又如何?她已不在这世上了。
      两人都不再多言一句,默默地灌饮着手中的酒,灵台之前一灯如豆,他们背倚着那个嬉笑怒骂畅快洒意的女子自此长眠的棺木,安稳的姿势平静的神色,犹似昔日如常的陪伴。
      一夜将明,酒已过尽,身侧之人早已沉沉睡去,不知梦中相逢何事相遇何人,但见他牵唇一笑,温馨明朗。
      语庭寻了棉被为他盖上,转身走出灵堂。
      风雪已停,只留一片茫茫苍白颜色。流云苑外碧琴等在门外,见她出来便为她披上斗篷,开口说道:“小姐,青钺来了,说有一事要向你当面禀明。”
      语庭侧转玉颜方要说话,却在看到碧琴身后一处突然愣住。
      碧琴顺着她的目光转身看去,却见石径一端胤禛负手而立,深邃的眸子静静凝望着语庭,一副严俊冷面无情无绪云淡风轻,眼底疏淡的浅影中却有着幽深刻骨的专注。
      语庭僵立着身体未动分毫,幽眸迷蒙遥遥投入他凝视着她的眼中。
      曾经多少个日夜山重水远思念如涛,如今两人之间数步距离一朝相逢,她却辨不清此一刻最真实的情绪是什么,只觉得咫尺天涯一时难言。
      他们的骨肉血脉丧生与他的心腹剑下,她纵然相信他不会为了所谓的前朝恩怨狠心弃子,却每每想起那个无缘的孩子便心有不甘,那么深刻入骨的切肤之痛,只要轻轻牵扯便痛彻心扉,有时痛极也总会难免地恼他恨他。
      恼他的冷静自持克制隐忍,恨他的城府深晦机关算尽。纵然早已了解他的心智手段,纵然心中明白他的权衡考量,可当她真正听到他在知道一切之后,对年氏兄妹越甚从前的宠信放任,仍然会忍不住伤心失望。她不是他,能够做到面对杀子仇人笑意相迎不改前度,能够将一个戒急用忍实践运用到如斯地步。其实她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坚强,她也不过是一个女人,不过如世间任何一个母亲般护犊爱子,想要为自己的骨血挣得一份公道。
      多少个夜深人静的凄冷之夜,她辗转反侧彻夜难眠,身边没有那个人的默默守护,她竟也会荒唐地想着,如若他不是这么隐忍殇恨,如若他也能放纵自己大怒一场,是不是就真的可以平复这一刻割肉剔骨的痛苦?可他终究不能随心所欲,而她亦不会真的那般自私任性。
      雪霁天晴,晨光乍现,他们便在这样一个深冬冷寂四域霜白的空间里遥相对望,两人之间不曾有一人向前一步言说一句。
      这样微妙的氛围旁人触及难免会倍感压力,碧琴犹豫了片刻,轻声开口试探地唤了声:“小姐……”
      语庭双睫微颤猛然回神,却转身向另一侧举步,淡淡的声音幽幽散落,听不出任何情绪:“走吧。”
      碧琴一愣,回首向依然静立在原地的胤禛望去一眼,无奈一叹转身随语庭离去。
      胤禛紧抿的薄唇如一刃锋刀利刃,负在身后的手亦狠狠握紧成拳,厉光刁灼的深眸中翻涌着阵阵寒芒,是他极力压抑在胸口心间的噬骨之痛。
      他目光追随着雪色中那抹单薄清瘦的碧影消失在路的尽头,亦旋襟转身孑然离开。

      前院花厅之内青钺独身一人坐在殿内,一手扶额捏了捏眉心,沉着面色似是有些苦恼烦闷。
      语庭与碧琴进入厅中的一刻,他便已察觉异动,警醒地扭头看来,见到是她二人,立时自椅上起身,目光细细端详着语庭的神色,一面招呼道:“语庭。”
      语庭抬眸看他一眼,问道:“你特地赶来见我,所为何事?”
      青钺抿唇沉吟片刻,便道:“舒云格格……并非正常死亡。”
      语庭闻言倏然扬眸,一双清利的眸子紧紧锁着青钺,震惊不已:“你说什么?”
      青钺知道舒云之于语庭意义非凡,此番言语亦是斟酌再三方才下定决心告诉她的,此时话已出口便不再打算有丝毫隐瞒:“舒云格格突发病症,四爷连请了数位太医都是同一说辞,无力回天,不知他自何处得知我曾医从魏先生,立时召我出宫入府替其诊治,只是我到之时她已苦受半个时辰噬心折磨生息散尽了。翠儿说格格症发之前曾食用过百合莲子粥,我亦在其血液之中发现了一样草药,蕈芒草……”
      话方至此,其他两人却同是一震,青钺尚未说完的话亦被碧琴一声惊呼打断:“她是中了蕈芒草融汇莲荷之气异变之毒!”
      青钺停下述说,看她问道:“你也知此毒?”
      语庭一瞬震惊之后静下心来,轻轻攒起眉心美眸微细默默思量着青钺所言之事。碧琴转眸看一眼语庭,方道:“三年前未府之中亦曾出现过此毒,小姐与未府数名侍女同受此毒所害,幸得小姐有火莲药蛊护体化解了毒性,而府上那几名女子无一幸免皆是心脉寸断而亡。”
      青钺深知火莲药蛊的功效,自是不必担忧语庭,却对她曾遭人下毒心有不悦,蹙眉道:“竟有此事?如此巧合,都是蕈芒草遇莲荷异变之毒,可曾查到凶手是谁?”
      碧琴闻此一问,言语中却不觉带出几分愤懑:“查到了,正是那位屡番设计迫害小姐的尚香芹,如今人便被禁在淑澜山庄,每日好吃好喝地供着,小姐自己受了那么大的委屈,还不准任何人对她动用私刑,说是此人身份特殊,留待日后尚有大用。”
      青钺心思灵敏聪颖过人,便是听此一言已然猜到语庭留着尚香芹的用意,更机敏地得出与舒云一事密切相关的蛛丝马迹,他立时又道:“蕈芒草本是罕见之物,而且中原大地鲜有人知晓蕈芒草与莲荷相溶会产生剧毒,尚香芹生在广东,且熟识各色花种草木,机缘巧合得知此毒尚有可能,但你说她自三年前向语庭施毒之后便已被囚,那么向舒云格格下毒之人,只有可能是在此之前,便已自她手中得获此毒。”
      语庭眼中闪过一丝精锐利光,她与青钺默契地相视一眼,缓启樱唇说道:“年玉莹!”
      青钺道:“极有可能便是她。当初尚香芹被四爷囚禁王府之时,能够顺利逃出升天便是年氏从中转圜,此二人狼狈为奸已非一朝一夕了。舒云格格婚后便一直居住在流云苑,四爷亦将起居理政之地转向圆明园中,外人眼中四爷寄情山水田园,可落在王府女眷眼中只怕是另一番景象,何况向来善妒的年氏。当日食用了百合莲子粥的人尚有一个十三爷,最终出事的人却只是舒云格格,如此特别针对,用意便已十分明显了。”
      语庭修眉一挑,厉色说道:“既然毒源仍是膳食方面,那便自接触过舒云饮食之人查起,此事我定要查个水落石出证据确凿。”
      青钺细细一想道:“听翠儿说自事发之前的一个月内,舒云格格忽然沉迷于烹饪制膳一事,这一个月内她所食用的膳食基本都是出自自己之手。”
      语庭勾唇冷冷一笑:“好一番周密心思,如此便是有人怀疑舒云的死因,查上膳食方面,亦只能是她自食恶果。”
      青钺微微一笑道:“是有这一番道理,不过事无绝对,再周密的计划,总难免会有破绽出现。”
      语庭敏锐地嗅出他话中有话,抬眸相询:“怎么?你有何发现?”
      青钺道:“流云苑中有位厨娘在舒云出事的同一日向园中总管告了假,连夜离开了京城,我已派出青莲教暗卫追踪,想必不日便会有结果。”
      语庭凤眸微扬,寒光涔涔:“但愿能在被人灭口之前找到。”
      青钺微微拧眉说道:“青莲暗卫的追踪之术鲜少会有败绩,可是语庭,你是否考虑过,凭四爷如今对年氏兄妹的态度,即便证据确凿,最终又能得到个什么结果。”
      语庭眸中霜色微敛,却出乎意料地清妍一笑:“若你担心的是此事,那便多虑了,他如今百般纵容年氏兄妹,却不代表他就会是非不分,许多事情他心中有数,只是如今时机未到而已,年氏的孽果终有她自苦的一日,不过早一日晚一日罢了。”
      青钺闻言一愣,显然未料到她会说出这么一番话来,随之却又看着语庭轻叹一声:“你既然都知道,却如何又不宽谅他?”
      语庭转开幽幽美目,长长的羽睫落下淡淡忧郁的疏影,对此避而不谈,静默一瞬之后却淡声叮嘱道:“舒云此事暂且不要告诉胤祥,我暂时会留在京中,有事便到北巷水云阁找我。”
      青钺对她无可奈何,亦不忍无故扰她忧心,便只答应道:“我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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