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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5、第三十章 落花已作风前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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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历了废黜复立皇储帝君的大清帝国,似乎自上而下都历劫了一番沉重的罹祸浩难。过往的三年中,整个京师帝府无论从哪方面看去,皆显得更加威严沉寂。
然而在看不见的地方,朝殿庙堂之外,一切的夺嫡势力,所有的机锋对决,都已在暗中不动声色地激涌澎湃。
辛卯年十月,康熙帝察诸大臣为太子结党会饮,一怒之下连罢诛罚数位八旗都统。金銮殿上百官面前,一代千古帝君怒火中烧,甚至诏谕喧骂:“胤礽不仁不孝,徒以言语货财嘱此辈贪得谄媚之人,潜通消息,尤无耻之甚。”
这场风波看似来势凶猛爆发的突然,实则却是祸根深藏水到渠成的步步为营。及至五十一年十月,康熙帝复废太子,将其禁锢咸安宫。
岁末渐逾,年关将至。圆明园中碧树繁花较之往年更是错落有致疏密融洽。
几日前一场冬雪飘飘扬扬降至人间,园中各处都盈满了冰晶剔透的雪色银装,倒真有几分千树万树梨花开的盛况景致。
内院书房之中,幽幽木炭燃起清淡香气,屋内几人似乎方才缓和了一路相携而来的雪意清寒。
寒暄之间房门又是一开一合,李卫抬眼一看,立时眉开眼笑,拱手问候道:“隆大人新官上任,可喜可贺啊。”
原任步军统领托合齐因着众臣为太子结党会饮一案而罢黜被绞,康熙帝顺势整顿八旗军部,亦将隆科多提拔为掌管京畿九门防卫治安大权的新任步军统领。
其他几人闻听皆同来道喜,隆科多亦谦逊回礼,待到了内间他向胤禛胤祥依礼问安,举手投足间仍如往日般稳重自持,眉宇之间却依稀可见得几分傲然喜悦之情。
鄂尔泰道:“如今京畿九门军机大权皆在隆大人手中,确是为我等各方部署提供了不错的条件。”
邬思道双目含笑,却道:“皇上御臣有道赏罚分明,然而隆恩愈盛,功责便愈重,隆大人任重而道远啊。”
隆科多闻言眸中浮起一丝细微的变化,随之颔首一笑道:“多谢先生警示良言。”
胤禛手中一樽青花瓷盏纹蔓精巧,随着他轻轻掀拂着杯盖,自有幽薄馥郁的清香薄雾袅袅掠出杯沿,白雾朦胧中隐约见他缓缓垂首一饮,随之便听他道:“凡事安分守己尽忠职守,总不会叫人抓了错处。”
隆科多一怔,立刻回道:“是,奴才谨遵四爷教诲。”
李卫道:“这么几年相安无事,若说因这结党会饮便罢黜太子,倒真是让人有些意外。”
隆科多接手步军统领,自然对此中内幕多几分了解,闻言心下一番斟酌,方道:“此事似乎是牵扯到多年前一桩军中公案,二阿哥曾嘱咐尚书耿额翻查三十五年判定的一桩旧案,结果耿额便自作主张集结八旗诸位都统共饮商谈,最终传到圣上耳中,不知怎么便成了二阿哥‘结党营私、僭越礼法、专擅威权、暴戾□□’了。”
胤祥闲闲倚着靠背静静听着,沈云文一案早年他便与胤禛详细深谈过,对此自是提此知彼,此时眼中却也泛起几分疑惑,他不禁看向胤禛问道:“当年二哥查证此案之时也是甚为谨慎,中途既已因故搁浅,怎么时隔多年又翻起了此案,而且如此大张旗鼓?”
胤禛眉梢微挑看向他道:“当年二哥对于翻覆此案本已查有所证,中途搁浅是因有关证物临案失窃,如若此物及时寻回必然也不会到如今才再次提起,即便是要再次重查此案,摆出如此大的排场,显然不是二哥的行事风格。”
胤祥眼眸一转随即会意,却亦知此事关系讳莫如深,心中了然之余,便也不再多言。
鄂尔泰道:“自幼悉心栽培,皇上终究是宠爱二阿哥的,有了上一次复立太子的先例,不知此一番朝中还会有什么动向。”
邬思道点头道:“皇上为能顺理成章复立太子,不惜借由大阿哥‘镇物咒魇’之事为其开脱,这样的举动倒也真是未有先例,这一次再行废黜,难保不是盛怒之下的冲动之举。”
胤禛轩昂的眉宇缓缓舒展,淡淡晕开丝丝缕缕的幽远,眼中矜贵持衡的若有所思一霎化为清明湛亮,他说道:“储君之位关乎国本,过些日子待皇阿玛平复了心情,便命人上一本奏请建储的折子。”
上一本奏请建储的折子,无疑便是要探一探废立一事的虚实,如此或可自一些蛛丝马迹之中窥见几分真假。鄂尔泰心下一番思量,立时应承道:“奴才明白。”
隆科多等人告辞离开后,胤祥随着胤禛亦步出了书房,眉心微攒问道:“四哥,二哥再度被废,莫不是与八哥他们有关系吧?”
胤禛足下微顿,看他一眼道:“或许吧,毕竟手中有苏叶那么一颗棋子,不用未免可惜。不过,此事能够如此顺利,兴许是有个人在暗中推波助澜了。”
胤祥奇道:“什么人?”
胤禛清清冷冷的面容之上淡淡含着一丝意味不明的浅笑,幽幽道出两个字,语气却极为笃定:“青钺。”
胤祥更加惊讶道:“他?”
胤禛道:“当初毓庆宫有道密折失窃,恰巧语庭奉命自热河返回淮安府,彼时尚为毓庆宫侍卫总管的青钺引咎离职,便在当日二哥查已有证的密疏被人辗转送到了我手中。”
胤祥立时反应过来:“那小子监守自盗?”
胤禛微微一笑道:“对。”
胤祥一时也忍俊不禁,笑道:“亏得他做得出。”
胤禛道:“我着人将他追回,让他将密折送还,想必他是没有完全遵从我的意思照办。”
胤祥道:“他定然亦将此物透露给了八哥吧。”
两人转过了回廊,远远见得陈贵寻来,待人到了面前见了礼问了安,便道:“四爷,年主子遣人来请,说是年大人到府上了。”
胤禛眸中微扬的笑痕无声淡下,在满园的寒霜雪色中更显得孤清冷漠,他转头对胤祥道:“去陪陪舒云吧,”一扭头,漠然吩咐道,“回府。”
胤祥看着他离开时的清瘦孤影,不觉轻声一叹,转身向流云苑走去。
湛湛碧空雪色霁亮,玲珑瑰丽的楼阁间淡淡薄云萦绕其间,恍然间如梦似幻,身处其中总觉得有几分不甚真实的感觉。
胤祥自九曲回廊之中悠闲地步入流云苑,舒云娇俏流莺般的笑语声不断传入耳中,他情不自禁柔软了眉眼流线,循着声音走入一处矮屋,见到里间情景便勾起唇角调谑道:“舒云大师,今日这调制的又是什么极品美味?”
此处是舒云命人特设的一间厨房,前些日子她忽然迷上了烹饪制膳,整日在此间研究创制一些稀奇古怪的新式饮食,自己在其中玩得不亦乐乎,还乐此不疲地抓着胤祥等人品评尝试。
此时舒云正手执着汤匙站在灶台前调试着新制的粥品,闻言抬起俏丽的杏眸娇嗔他一眼,将汤匙交给一侧替她打理杂事的厨娘,拉了胤祥去了前厅,一面笑道:“今日你可有口福了,我新研制的百合莲子粥马上出炉。”
胤祥挑眉笑道:“百合莲子粥?听着倒是不错。”
舒云亲手斟了热茶递给胤祥,不无自豪地道:“品起来更是美味,”转身坐在胤祥身旁随意问道,“今日四哥怎么没有一同过来?”
胤祥随手把玩着茶盏道:“回府去了。”
舒云冷嗤了声,带着淡淡的不屑:“又是年氏兄妹吧?我真是不明白,四哥明明什么都知道,怎么还能这么若无其事地宠惯放纵着他们兄妹。”
胤祥眼中起了一丝变化,悠悠浮纹中漾着点点忧虑,他晃着盏中的清茗,目光飘向远处:“痛失亲子,相爱难守,四哥心里又何尝不苦?年氏的心思手段所作所为,四哥心中如悬明镜,这般隐忍负累,不过是四哥一贯的高瞻远瞩顾全大局,若要取之必先予之,四哥比任何人都懂得物尽其用的道理,何况他向来洞彻人心,生杀予夺尽在指掌,依年氏如今越发得寸进尺的行事作为,想来四哥是要让她深刻体会到手握一切却一无所有的绝望,对于她的惩罚,或许来得晚一些,但却注定会有那么一日。”
舒云闻言怔愣许久,侧过脸静静凝神看了胤祥片刻,心中恍惚似是明白了什么,眼睫微微闪动,她斟酌道:“你是说,四哥如此,是因为……年羹尧尚在局中?”
胤祥扭过头来看着她一笑,又道:“年羹尧如今的身份倒是有些特殊了,起码比起其他布局,他算是已然布入皇阿玛心腹的一枚可控性很强的棋子,最重要的是,他绝对忠于四哥。”
舒云点点头,一时感慨道:“能够做到如此地步,果然还是四哥心智不凡忍性超脱,只是难免委屈了语庭。”
胤祥一顿,隔着桌案伸手过去握住舒云的手,微微用力使她抬起双眸看向自己:“舒云,这一路走来,我亦委屈了你。”
舒云盈盈水润的眸子深深含情,她微微一笑,向他摇头说道:“我不委屈,起码我们还能在四哥的庇护之下相爱亦相守。”
胤祥微微动容,握着她的手亦紧了几分,眉梢眼角携着坚毅:“等大局一定,四哥定会结束这场荒唐的姻缘,届时,我要你真正成为我胤祥的妻子。”
舒云眉睫轻颤,与他凝眸对望,一笑轻道:“好。”
厅外响起轻浅细碎的脚步声,两人回首看去,见翠儿托了食盘呈着两碗新制的百合莲子粥送到两人案前,俏盈盈地笑道:“十三爷,格格今日这花样可难得,您且尝尝。”
舒云岂是听不出这小丫头的打趣,转了头去笑瞪她一眼,倒是惹得胤祥朗声笑起:“可不是,连着几日都是笋丁桂花羹,今日这百合莲子粥确实难得。”
舒云也不在意他言语中的戏谑,随手推给他一碗,自己端起一碗轻轻触鼻一闻,立时满足的眉开眼笑,拿了瓷勺先自己品上一口,笑睨着胤祥问道:“怎么样?”
胤祥细细回味着唇舌之间香醇滑腻的美味,笑赞道:“不错,果然进步不少。”
舒云灵动的美目嬉笑妍妍,起身凑到胤祥身前:“岂能叫你们小瞧了去,今日尚有别的花样,定让你满足了口腹之欲。”她说着转身方要吩咐翠儿,却忽觉心口一阵急促猛烈的巨疼袭来,身形一晃便再无力支撑,猛地向一侧踉跄着倒去。
胤祥第一时间察觉出异样,及时伸手将人扶在怀中,惊得脸色惨白,厉声向一旁的翠儿喝道:“快请大夫!”他紧蹙着眉心,打横将人抱起,向内寝走去,一声声焦急地唤着,“舒云,舒云!”
心间阵阵紧缩的绞痛滞得舒云呼吸困难,她一手紧紧压制着胸口,面色煞白额渗虚汗,待胤祥将她放在榻上的瞬间,她猝然侧首喷出一口鲜血。
“舒云!”胤祥赤红着双眼,紧紧拥住舒云轻颤的身体。
那一片鲜红刺目的血泽喷洒在她浅亮鹅黄的衣襟前,亦染上她悬挂在腰侧的玉佩。
舒云勉力抬起纤细如玉的手,眼前已是一片迷蒙色泽。胤祥立时握住她伸来的手,听她虚弱无力地低唤道:“胤祥……胤祥……”
胤祥狠狠咬紧牙关,颤着嗓音安抚她:“我在,舒云,我在你身边,没事的,别怕。”
舒云痛得浑身震颤,心肺间似是被利物狠击重碎一般,双唇微微翕合却再无声音发出,晶莹的眸子神色亦渐渐涣散,最终遁入无边的黑暗之中。
胤祥僵直着身体眼睫一眨不眨地盯凝着怀中的女子,随着他手中原本温热细腻的柔荑渐渐冰冷僵硬,他全身的血液亦似江河断流,一刹间霜雪寒天冰封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