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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8、第二十三章 天地日月聘卿心 ...

  •   康熙四十七年春,京城内外一片烟雨迷蒙,四境城楼掩映在层层薄雾浓云之中,竟似渲染了吴山侬水柔软绵缈烟霏丝柳的色泽愁蕴,淅沥连绵轻寒扑面。
      四月,集结流窜与浙江大岚山一带,声称拥立朱三太子以欲反清复明的贼寇反军,尽数溃败于清兵铁蹄之下,朝廷顺利捕获前明崇祯帝后裔,康熙帝亲自看取卷宗,遂一宗黄卷朱书圣旨颁下,年逾七旬的朱三太子及其子嗣家眷,皆被立斩于市命赴黄泉。

      春花沉懒,醉垂暮风细雨间。
      京郊西岭别庄中,碧树榆影交相辉映的清浅湖畔,一座重檐金瓦雕壁画栋的殿阁深处,水气氤氲暖雾蒸腾。
      溪若方自汤池之内沐浴出水,粉素绸缎暗花长衣单薄灵秀,外罩一件水色轻裘顺着她玲珑有致的身姿逶迤而下。一头乌墨般的黑发静垂肩畔,伴着她手指作梳穿拂长发,有润泽晶亮的水珠顺滑而下。
      正待她对镜梳妆时,殿门被人自外叩响,随着木门开启,珠帘之外出现了常春一向沉默的甚无存在感的身影。
      溪若透过铜镜的反射看向他,问道:“什么事?”
      常春道:“门外有故人求见,小姐可愿赐见?”
      溪若抚梳长发的手一顿:“故人?”
      常春道:“未府前任管家邢忠。”
      一色意味深浓的笑意慢上花月眉眼,溪若拈词逐字念道:“前任、管家,有意思,让他进来。”
      “是。”
      珠帘冰玉叮咚作响,溪若转出内阁移步前厅,同一时,自门外跨入厅内之人,正是数月前抛下未氏庄院管事一职,率亲部离去不知所踪的邢忠。
      邢忠进了厅堂,向溪若长身一揖道:“草民青凯见过翎心姑娘。”
      溪若容色一顿,笑道:“原来近日为八爷出谋划策的高人竟是忠叔。”
      邢忠起身微微含笑道:“青凯不才,姑娘过誉了。”
      溪若道:“忠叔如今是八爷身边的红人,该是贵人事忙,怎么有空光临我这冷院寒舍?”
      邢忠白胡一动,唇畔微笑泛起一丝奸黠之味:“姑娘冰雪聪明,老夫便也明人面前不说暗话,姑娘既已更名翎心,委身侍居八爷庄内,想必是真的与未氏彻底决裂脱离关系了?”
      闻得未氏之言,溪若虽面若桃花,杏眸却狠戾带煞:“自然是真。”
      邢忠狡厉的目光早已捕获到了溪若那一闪而逝的神色,一时眼中喜色漫上眉梢,口中却继续循循续道:“姑娘沦落到如今这步田地,不论曾经是何原因脱离未氏,那未语庭都难逃干系吧。”
      溪若柳眉微扬,心下转了思量,冷笑反问:“忠叔在未府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如今年过半百却抛弃家业旧主,又是为了哪般?”
      邢忠眸光闪烁一霎,面上神色却镇定如常:“老夫为未氏鞍前马后劳碌了半生年岁,便是先主夫人尚可礼待我三分,一个黄毛丫头竟要架空老夫手中大权,可叫老夫怎生容忍?”
      这或真或假一番言语,却亦虚实难辨,溪若一时不再言语,只双目凝视着邢忠,静默以待。
      邢忠与她四目相对,他忽而一笑道:“且不论你我与未语庭之间有何恩怨私仇,总之目的都是殊途同归,老夫今日前来便是想与姑娘结盟,共同对付未语庭。”
      溪若圆眸轻轻细起,眼中暗藏的光华艳若明霞,暗中心念百转衡量,却唇挑淡淡哂笑,徐徐说道:“共同对付未语庭?你曾奉她为主,岂会不知她身边明里暗里拼命相护的人何其多?且不说你有没有那个本事对付得了她,你又何以认为凭借我一个无权无势的女子便能够助你一臂之力?”
      邢忠从容低笑,满腹自信:“姑娘切莫妄自菲薄,以八爷对姑娘的一腔深情,些许小事也不过是举手之劳罢了,更何况,此事若成对他必然大有其益。至于我是否有能力解决前路阻碍,姑娘若是知晓京师之内今日发生的首等大事,便尽可安心。”
      溪若闻言惑然,移眸身侧询问常春。常春顿作意会,脑中一经回忆,便道:“皇上下旨,今日午时将聚众浙江大岚山,意图谋反的贼寇之首朱三太子举家抄斩。”
      溪若略一蹙眉,看一眼邢忠:“此事与你以上所言有何关系?”
      邢忠道:“不瞒姑娘,朝廷能够这么快抓获朱三,实则是老夫力助八爷所成。而未语庭却与朱三一家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以朱三一家今时下场为例,若将未语庭身世公诸于世,其所终享之结果,可以预见。”
      溪若一双墨羽忽闪,双目灼灼逼视邢忠,神情无声惊变,片刻之后似笑非笑问道:“你我结盟,我要付出的,恐怕不止是向八爷进言如此简单吧?”
      邢忠眸中阴测测的笑意漫散开去:“姑娘果然聪明过人。”
      溪若冷笑道:“若当真那么简单,以忠叔如今谋士的身份轻易可为,又何必多费周折来求我?说说你的条件吧。”
      邢忠道:“老夫想请姑娘答应嫁与八爷为妾。”
      溪若闻言倏然抬眸,满目皆是出乎意料的震惊异芒。常春一时冲动出口:“忠叔,休得胡言乱语!”
      邢忠对他的怒斥不予理会,只定定注视着溪若。溪若偏转了头望向未知的远处,双目浸含着难自言说的凄楚幽怨,那曾经炫美灿烂的韶华青春,似乎早已掩埋葬送在那一段癫狂痴迷的岁月里。
      胡言乱语,当真不假,她若是能潇洒放开那一腔无端执念,又何至于等到如今依旧这般无尽无休折磨着自己;她若是能甘心与他人共结连理,又何至于妒火滔天到想与那曾经姐妹情深的人如此不死不休的争锋较量?
      溪若自嘲一笑,转身道:“恕我无能为力,忠叔请回吧。”
      邢忠见势有变立时转换战术,高声道:“姑娘,你在这里期期艾艾伤情自苦,九爷却依然心肠如铁冷漠无视,执着如许何苦来哉?若依老夫所言,既然相爱不能相守无望,便不若毁了他内心钟爱,让他对姑娘此情感同身受,即便终了只是恨,他此生刻骨铭心记着的人也永远是你!”
      溪若正欲离去的脚步顿住,光影交错在她的眼底画下深浓的颜色,那些凄怨与纠结,沉沦与不甘,如同怒海汹涛般纷涌而出,裹挟着一丝癫狂的快意掘向她罪恶的源头。
      邢忠见此再添入一分火:“八爷能不计回报默默守候姑娘多年,足见他对姑娘的情真意坚,即便此心难付真爱难托,有这样一个人关怀疼爱,难道不能成全余生幸福?还请姑娘三思之后再做决定,老夫先行告退。”
      山庄松林石道间,青固伴在邢忠身侧,边走边道:“属下真是越发看不懂忠叔的做法了,当初您说要溪若取而代之,却亲赴浙江为大岚山那帮流寇出谋划策,眼见那些人对您信赖是从亦引您亲见了朱三太子,您倒又投入那鞑子麾帐之下反去对付那朱三一辈,便是今日,竟还亲自上门为那鞑子做媒……却有哪件是与复国大业有关的?”
      邢忠看他一眼,笑望远方:“老夫所做每一桩事,都无不与此有关。青钺那小子,虽然谋略行事每与老夫相悖,当日那一席言论却甚是高妙非常。”
      青固眼珠一转道:“假意依附扶植康熙众子中一脉势力?”
      邢忠止步一顾,眼中光影熊熊如焰:“不错,但老夫若为此事,必然要做到万无一失,朱三太子流落民间,即便我们能如愿覆灭大清皇室,他都是正统皇脉嫡亲王系,待到那时我们岂非白白为他人做了嫁衣。如今早早除去了这个隐患,便是最终八爷能够夺嫡登基,我们亦有假以做真的未氏之后溪若在手,只要她嫁与八爷为妾,这令满清君臣忌惮惧怕的身份,便是一柄双刃剑,我们即可攻亦可守,彼时便是挟天子以令诸侯,抑或取而代之,还不是任你我所为。而眼前我们所要做的,便是铲除了未家那个碍事的丫头!”
      青固初闻此言惊得面色大变,一时张口结舌瞠目以视:“忠叔你……你怎可……”
      不料话未言尽,眼前影像虚晃,人已软软晕倒在地。邢忠原本凝聚厉光的眼睛亦涣散混浊,身体绵软无力撑扶,与青固跌卧成一团,昏睡过去。
      一片阴影笼罩在毫无知觉的两人上方,一双狭媚妖异的长眸凝蓄着阵阵森寒杀意,单薄无情的唇瓣微启,翻滚着腾腾煞气:“痴心妄想,不知死活!”一抬头命令身后两个静候的侍卫,“将此二人拖回府上,囚入地牢!”
      侍卫垂首领命:“是,属下遵命。”

      北郊庭府中回廊九曲,玲珑翡翠拱石桥飞架玉带清溪之上,轻柔醉卧在如画仙笔下烟墨琼华的墨竹庭中。
      星星点点的碎雨频频滴落玉湖之上,激起一圈圈缠绵悱恻的潋滟清波。新竹翠色嫩薄,潇潇竹叶窸窣,契合着廊前空阶滴雨声。
      朱栏微湿,梨花如雪,语庭在那竹影深处百转千回的竹木游廊上徐缓漫步,待步入一处临溪水榭,她幽幽止步于暮雨重帘之前,静静看着远处孤垒高亭之上,一弧黯沉云霓漫悬天际,向人间撒下稀疏迷蒙的细雨。
      忽而一阵轻飘迅捷的脚步声打破了这一方沉寂天地的静默,青钺身上带着淡淡春雨气息与她比肩而立,出声唤道:“语庭。”
      语庭晕染着烟濛雨色的秋眸潜静沉稳,她静立的身形容色未动,只淡言轻语问道:“情况如何?”
      青钺的声色亦似浸了冰雨凉意:“朱三太子一家共一十八人,已在两个时辰前,尽数被斩。”
      语庭乌墨青黛的眉睫轻颤,裙袂翻飞,她款款转身面北而跪,垂首叩拜。
      青钺眼含悲悯,低声唤她:“语庭。”
      语庭抬起素颜道:“未氏毕竟与他们同气连枝,如今在此送他们一程也是应该的。”
      青钺一时沉默不语,看着她恭恭敬敬三拜叩首,待她站起身来,又道:“数月前忠叔辗转投入八贝勒麾下,刑部能够一举捕获朱三一家,此役八贝勒功不可没,一时在朝中风光无限,而邢忠亦因此为其立下了汗马功劳。看来,他当真是要实施那个计划。”
      语庭眼中猛然闪过怒意,层层寒冰霜结眸底:“恐怕不止,断送了朱三一家性命,转投了八贝勒门下,他的野心绝对不止于此。”
      青钺无声叹息点头,复又嘱咐道:“大岚山之事影响甚大,清廷历来对此便是宁杀勿放,此番更是严查重惩,你在此处,务必多加小心。如你所说邢忠必然野心勃勃,只怕他接着就会将刀锋指向你。”
      语庭颔首转身道:“我明白,我想自己走走。”
      黄昏的天色被持续的雨幔云幛遮蔽地更显昏沉暗淡,廊前碧桃白梨经不住风雨侵袭,飘飘摇摇旋飞遗落在朱栏玉湖中。
      诚如青钺所说,大清王朝对于前明遗孤的存在始终犹如芒刺在背,如今借由朱三太子一案彻底诛尽所有可能的隐患,对清廷来说是一个绝妙的机会。
      康熙帝至今未曾对她未氏这一脉有所动作,或者只是受阻于青冶等人刻意宣扬而至盛传于百姓之间的那个民谣,碍于这个屏障的保护,她们也许尚能平安一时。
      然而随着邢忠投靠八爷,便意味着此人正式与未氏敌对,人若已被欲望迷惑掌控,纵是如何丧心病狂也不足为奇。怕只怕,他为达目的会无所不用其极,此人深知未氏底细,若是当真成为八爷手中刀盾,难保不会因为她的身份而牵累了胤禛。
      语庭心中思虑忧深,垂眸漫无目的地走着,穿过扶疏画廊,忽闻阵阵花香馥郁清清袅袅盈面而来,她抬头望去,竟不觉已走到了兰馨阁外。
      轩窗大大地敞开着,对面一溜蜿蜒的壁栏,语庭凭栏而坐,望着窗内娉婷绰约摇曳生姿的各色兰花出神。
      不知坐了多久,院中各处都已亮起了灯,她动了动微微僵硬麻木的脚,俯下身去缓缓用手揉捏疏通着血脉。
      眼前略显昏暗的空间被橙黄的烛灯照亮,胤禛清俊颀长的身影出现在眼前,转手将灯笼放置一旁,他一撩锦袍坐在她身边道:“怎么一个人在这儿,适才遇到碧琴到处寻你,说是晚膳也未用,这是怎么了?”
      语庭眼中有淡淡的倦意,摇了摇头道:“没什么,只是想多看看这兰馨阁内的兰花。”
      胤禛将适才自碧琴手中拿来的轻裘披在她身上,一收长臂将她揽在怀中,微微勾起嘴角道:“这兰花便在这里,何时想看不可,何至于要你整日守着?”
      语庭抬起头望进他俊美深邃的眼中,那一处沉敛着丝丝温柔泠泠宠溺的墨海瞳眸,似如一个引力巨大的漩涡,不动声色间已将她吸入其中。埋藏在她心中深深的羁绊,被他霸道地融入血骨经脉,一牵一动都似有针刺般的隐痛,她缓缓舒展了烟笼雾罩的眉眼,语气轻柔淡远:“胤禛,不如暂且让我回到淮安去吧。”
      胤禛含笑的眸子一寸寸的变得冰冷,薄唇亦缓缓抿成一条冷硬的线,揽着她的手却下意识地收紧:“谁跟你说了什么?”
      语庭一双柔软的手抚上他的肩头,试图缓和他的情绪:“没有谁对我说什么,是我自己不愿被你护在身后,成为他日别人伤害你的弱点,如今外面诛杀反清叛军一事闹得惊天动地,八爷因此光耀无限,你又是否知道,在他身边出谋划策的幕僚,正是曾经在我未氏府院权利手段首屈一指的管家?”
      胤禛锐利如捷豹的双眼微眯,一时神色恍悟心下了然,他突然间拉着语庭起身:“跟我来。”
      一路跟着他穿花拂柳绕林越竹,等到了一处殿堂止步,语庭随他入内看去,竟是座紫气滟滟青烟漫雾的佛堂。
      胤禛面对高台上供奉的佛尊,负手道:“此处是我参悟道化之所,不同与青峰寒山寺,多少铁血功伐的谋略决断,是我在此参化众辈师谋机锋所得,可谓见证过我胤禛此生每一件重大事宜,今日我便在此求娶能与我生死比肩之人。”他墨眸沉沉,看着语庭的眼神灼热笃定,他向她伸出一只瘦削修长的手,言语霸气却不失温柔,“天地为媒,日月为证,胤禛此生誓不负卿,你可愿嫁我为妻?”
      殿堂之内高悬的灯烛摇曳生辉,照亮他眼底纤毫毕现的真情挚意,亦映出她清澈凤眸猝然震惊的熠熠华光。
      凝眸相望的一霎,屋外细雨骤急,花影飘摇,流光转逝,她凤眸末端狭长入鬓的尾线掠起,黛眉飞扬颜笑肆意,伸出手放入眼前始终等待着她的大掌之中,烟唇画弧清丽绝尘:“我愿。”
      胤禛立时握紧掌中柔荑,微微用力将她带入怀中,心海中汹涛激昂,声音暗哑:“仓促之下,礼数粗陋,只是委屈了你。”
      语庭在他胸前缓缓摇头:“不委屈,天地为媒,日月为证,何人何德能够得享?”她含笑退出他的怀抱,仰头环顾着大殿四处,张开了双臂轻身旋转一圈笑道:“何况,你给了我你引以为傲的前尘功勋。”
      胤禛幽邃的黑眸深广无尽仿若穹宇,满满倒映着那个令他百炼钢化作绕指柔的娉婷倩影,他抬手缓缓拂过她清妩柔美的眉眼鬓角,猛然间倾身弯腰,将她打横抱起转身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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