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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6、第二十一章 凌云挣化潜翔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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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寒料峭,东风袭临。十四阿哥府邸后苑青松成列,园中名花珍品翘寒而绽。
胤祯一式收剑,扬手掷了手中青锋长剑,接过侍者递上的墨色箭袖长衣,随手一披,出了武园便径直步往烟波阁。
阁门一开,吴旭便迎上前来:“十四爷。”
胤祯一手翻挽着箭袖,一路走到桌前落座:“如何?”
吴旭道:“属下探得未府管家邢忠亲口之言,庭格格确实是未诗吟亲生之女。”
胤祯浓眉一震,星眸湛亮:“确定无疑?”
吴旭颔首肯定:“确定无疑。”
那折磨了他多少日夜使他心神难安的郁结一时消逝而去,胤祯心中顿时犹如烈日破冰,暖暖化开淙淙流散,俊逸的面容如夏日晴天,一霎那云开雾散,朗笑如斯:“如此,便是如何推算计较,她也绝无可能会与皇阿玛有血缘之亲了。”
一抬首,见吴旭隐隐蹙眉欲言又止,便一肃容问道:“还有何事?”
吴旭蚕眉一动,一斟酌才道:“未氏似乎……与江湖教派青莲教深有渊源。”
胤祯眉角隐约一跳,问道:“此话何意?”
吴旭道:“属下不知事实是否真如推测一般,未氏别苑深院重门防守严密,属下无法深入其中只能潜在中庭一处僻静之所,几个时辰之后,内院陆续有人三群五伙结伴出来,彼此间交流的内容不一而同,都在说未氏小姐早前广发召集令,却不料竟是为了遣散安置教内义士。”
一个普通的商贾经贸之家,纵然是曾经出过宫妃,却又如何有能力让一个鬼神莫测的江湖组织对其俯首称臣?胤祯心下一阵研判思量,问道:“可知未氏一脉祖籍何处?宗族之内可有身份特殊抑或在某方面有非凡成就之人?”
吴旭眼瞳一转,忽然想到:“未氏曾有未诗晴入选宫妃,除此之外似乎并未听说过还有身份特殊成就非凡之人。至于未氏祖籍,属下会即刻命人去查清楚。”
胤祯缓缓摇头:“只怕没那么简单,若答案不是众所周知的,需要一番周折查询,恐怕就算查到了也未必是真的。”
吴旭一怔,细细琢磨此话,一时阁中静寂无声。胤祯手中翻转把玩着一只晶莹剔透的玉莲冰盏,一双浮华莫测的眼睛映照在冰玉透亮的杯身之上,闲散随意的姿态有些许慵懒倦怠之意。
那一双清湛的眼眸中渐渐叠幻出一名女子清丽绝尘的面容,一颦一笑一嗔一怒,那般清晰真切动人心肠。戏耍捉弄他人时的精怪古灵,谈经论道时的飞扬明丽,抚琴舞剑时的蹁跹肆意,还有伤心悲戚之时楚涩无声的清泪。一幅幅,一幕幕,幻化了一人满眼思恋,镌刻了男儿沧海红尘心底执许……
却道情浓深邃,不过一场阴虚幻境。
自始别后,他梦里梦外难觅芳踪,便是如今,他原本以为熟悉知交的她,亦愈发显得扑朔迷离。
半饷沉寂,胤祯似乎方才记起阁中还有一人,仰头往后靠了靠身体,随意吩咐道:“你下去吧。”
吴旭正待离开,却又想起一事,回身又道:“十四爷,属下奉命查询庭格格身世时,偶然发现那里似乎也有三爷的人出没。”
胤祯微微细起了眼眸,眉峰稍凝,疑惑道:“三哥的人?”三哥与语庭素无往来,暗中派人监视未氏,究竟是何用意呢?
吴旭问道:“十四爷,是否需要属下一并查探?”
胤祯抬手一止道:“不必,只需暗中保护好庭格格,若她有何出人意料的异常行径,其他人马的动向意图自然可知。”
吴旭对此说辞心有疑虑不得而解,却知道胤祯所言自有其道理,便不再多言,只道:“是。”
正当此时,有一小厮叩门禀报:“十四爷,九爷府上来人,说让兑给三千两的银票,立等着急用。”
胤祯揉了揉额角,对吴旭道:“你去账房拨五千两,速去差人送到九阿哥府上。”
吴旭应声退出烟波阁,领了那小厮径自去了。
胤祯长呼一口浊气,起身推开了木格雕窗,散漫地斜倚着窗棂,仰头默默静视着湛蓝长空。
二哥这次当真是下了一番苦功彻查了亏空,虽然迫于牵涉广众,最终换了个名目,变成了挪用,但皇阿玛此番态度强硬,下令让牵涉挪用库银的大臣们月末归清,罚俸三月,只怕这一时三刻的倒也难住了九哥。
朝堂之上,他站在群臣之中,抬首仰望着他的皇阿玛,无由便觉得悲辛孤凉。这些年来,他看着皇阿玛一日日变得苍老孤寂,看着昔日共同成长进步和睦相待的兄弟手足一个个变得无情冷漠,突然觉得那个象征着至高无上凌驾于权势巅峰的金銮座椅是那么可怕。
那个万众瞩目的位置,不论在天下人眼中是何等的尊贵威严,在这皇城帝王家,却从来都是魍魉魔障迷魂阵,魑魅鬼蜮生死地,入其门者,心神具迷意念疯魔,纵是险象环生九死之路,也阻挡不了他们杀伐争斗决胜称雄的欲望。
这一生这一路,手中刀,目中敌,心中志,若是做了选择,或者,便是以命为局至死方休。
秋高气爽,风日晴好,紫轩深处碧叶潇风,游廊垂檐青纱妩媚。
碧琴自来痴迷植花弄草一术,早前听闻兰馨阁内收纳了四季各类珍品异种的兰花,一时心痒缠着语庭让她一饱眼福。
久别未至,再一次亲手推开兰馨阁的桐花拱门,记忆深处的馨暖缠绵愀然滋生,伴着空气中馥郁清润的花香散播到心海肺腑中,悠远芳香深浓往复。
碧琴得了语庭首肯,早已雀跃地奔入花室之中。满室幽兰花影覆入语庭清幽冰湛的眸底,有丝缕妖娆媚人的色泽涔涔化生,白华玉翠,跳跃冰晶指尖香色幽迷。
层层花姿叠影深处,传来女子清泠短促地疑惑:“咦?”
语庭轻移莲步,出声相询:“怎么了?”
碧琴伸手一指,眼睛仍然盯着一处道:“小姐你看,这种培育花木的方法好生熟悉啊。”
语庭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发现一排栽种墨兰的土埂端口架着一只小小的筒炉,其上放着一个双耳瓷煲,敞口上插嵌着一根尺寸适口的竹管,管节处又横接出一根细长的透心竹竿,每隔一节便有一个或向上开或向下开的小孔,一直延伸到另一端土埂。瓷煲中盛有清水,炉火旺盛水沸蒸腾,蒸汽顺着竹管上升,去往横竿一侧遇冷受凉则又凝结为水珠,继而通过每一节上的小孔滴下垂落在花瓣叶间。如此,既控制了墨兰生长所需的稳定温度,亦满足了它适应的湿润气候。的确是个灵巧高明的法子。
神游许久的碧琴忽地挑高了柳眉,睁圆了杏眸叫道:“我想起来了,六年前我随夫人去广州拜访尚府少主,在其后院中便见到过与这一模一样的育花方式。”
语庭凤眸凌跃,一霎寒流倾彻:“你可确定?”
碧琴见她神情有异,亦整肃了眉眼,颔首道:“与花草植种相关之事,碧琴绝对不会记有所差。”
语庭转身边走边道:“好,那我们就去会一会想出这法子的人。”
凌云阁外一带清流自花木深处潺潺蜿蜒而出,穿越假山石坳曲折泻下。
青铜金猊炉中檀香静燃,一缕淡青云烟悠悠袅袅,弥漫缭绕于四壁镂空玲珑的集锦画板。红木架几案上一只白玉瓷盏沏着雨前龙井,清香氤氲。临案一张楠木交椅上,语庭随意慵媚地靠在椅中,青碧的裙裾层层叠落,静垂在木椅脚下。
阁门吱呀轻响一声,随之传来轻微细碎的脚步声,紫罗兰花式的珠帘被人挑起,一阵叮叮泠泠的轻音悦耳,自帘外一前一后步入两人。
碧琴走到语庭身旁,稍俯低了身道:“小姐,人来了。”
语庭黛眉清眸微波一转,带往来人身上。面前是个纤巧柔弱的女子,低垂的额首秀丽文质,恭谨温顺的模样隐约有几分熟悉。眼睑微掀仿似怯弱地偷觑一眼语庭,复又迅速垂下,接着蹲身作福:“香芹拜见未小姐,小姐吉祥金安。”
语庭眉梢一动:“你识得我?”
香芹微微抬首柔柔莺语道:“是,江南淮安一香阁,香芹曾被恶人刁难,幸得小姐出手相救,又蒙小姐慈悲垂怜,香芹方有如今侍奉四爷的机会。小姐于奴婢是有再造之恩的,奴婢此生能够再见小姐一面,实是天怜香芹。”
语庭瞬时恍悟,眼睛不动声色地将这女子再一打量,心下一番估量思忖,嘲讽冷哂不言不语间已浮过眼梢眉角。
此女果非一般角色,口齿伶俐思维缜密,言辞上虽是谦恭感恩,逻辑铺陈间却暗藏机锋影射挑衅。
语庭悠悠执了茶盏,递于鼻翼之下,缓缓吸纳闻香。唇角漫上一丝惬意甜美的笑意:“原来是你,难怪看着面善。常言道,良禽择木而栖,姑娘灵巧聪慧,一身育植技艺精湛非凡,择遇良主忠善以侍,如今身安朱户富足度日,皆是姑娘自己的造化,语庭怎能居功?”余光瞥到那女子红唇微启,语庭一笑打断,“今日请姑娘来此一见,是因偶见兰馨阁中那衡温保湿的精巧技艺心存好奇,想一睹其主之尊。碧琴对于此道亦是深有研究,你们或可彼此交流心得感悟。”
香芹秀丽的面容一僵,显然是未料到对方会如此四两拨千斤,将她的绵里藏针反掷回来。
语庭收回目光再未给她开口的机会,侧首吩咐碧琴:“带香芹姑娘下去吧,认真记清楚前一阶段兰馨阁内花木生长的习性规律,日后若是兰馨阁内出了差池,唯你是问。”
香芹猛然一震,明白此言是要剥夺了她进入兰馨阁甚至是竹苑紫轩的资格,她瞠圆了一双美目,声音因压抑着激动而颤抖:“未小姐,奴婢进入兰馨阁照看花品是四爷亲自委任的。”
语庭潜静如若未有所动,一手托了玉盏送往唇畔,一手掀起瓷盖轻轻拂掠杯中茶末,复又触唇啜饮,端得是怡然自得娴静优美。
碧琴早已上前拦在香芹身前,一手看似亲切地握上香芹的臂腕,言笑晏晏:“兰馨阁是四爷送与咱家小姐的生辰之礼,自然是想如何都由小姐说了算的。姑娘请吧。”
香芹待要争辩些什么,却只觉得腕间一阵酥麻,随之便浑身无力柔弱无骨般,任由碧琴将她带出了凌云阁。
语庭将茶盏搁置案上,微微眯起凤眸,盯着一处镂空雕板上的兰竹刻画出神。
不消半刻,木门再次响起。来人步伐轻快迅捷,转眼已到了内室,语庭墨羽略微交结一瞬,看向来人,眼中浮出惊讶欣喜之色,起身迎向那人,两两双手交握,她笑问道:“舒云,你怎么会来?”
舒云眉梢眼角亦隐匿着欣悦欢喜,却嗔目佯怒嘟着红唇冷哼:“你还说,自打你在众目睽睽之下拒了婚,接着又不明不白的出宫返乡,连道别的机会也吝啬给予,你倒是走得潇洒乐得自在了,也不管别人是不是担忧挂心。今个儿听四哥说你回来了,我自然是刻不容缓地来找你算账了。”
一番炮火连轰,语庭自知她是雷声大雨点小,却也明白她是真的焦急担忧,便默默不语乖顺地任她发泄,见她停了声,嫣然巧笑拉了她坐回椅上,安抚哄慰着:“好了好了,是我考虑不周,让你担心了。以后若是再有此类情况发生,我必定想尽法子第一个告诉你。”
舒云含笑瞪她一言道:“这还差不多。”
语庭俏眸灵动一转,微微倾身靠近了舒云道:“只是舒云,你何时改口称胤禛四哥了?”
舒云娇颜绯红,一时羞恼推开语庭,却转了晶瞳秋眸觑向烟云淡紫的珠帘外,只是一瞬又收回,羞羞怯怯看着语庭,低声嘟囔道:“胤祥说等忙过这一阵子,便向皇上请旨为我们赐婚。”
语庭侧眸一瞥珠帘,隐约看到帘外人影绰约,抿嘴一笑,意味深长地看着舒云道:“哦,原来如此,那是该改口了。”
舒云柳眉一竖,撇嘴冷哼一声,别扭地转了个身,背对着语庭,尽显小女儿娇态,看得语庭忍俊不禁。
一抬眼见胤祥与胤禛掀了珠帘步入内阁,胤祥目蓄宠溺与舒云一番眉眼痴缠,方含笑转头看向语庭,眉宇间俊朗洒脱,开口言语时便是属于十三爷的义重言轻:“久别不见,一切安好?”
语庭舒眉展颜:“托尔鸿福,一切安好。”侧眸看向他身旁那人,却意外见他手中提着几件异常眼熟的物什。
胤禛见她眸含疑色,几步来到近前,将东西搁置在她身边的案上道:“这几样东西放在晴云轩里终归不妥,今日进宫便寻了机会带了出来。”
语庭垂眸看去,见案上摆置着她自淮安带入宫中的流云剑,入宫初年胤禛赠与她的瑶琴晨夕,还有胤禟借舒云之手送给她的晴姨画像。
语庭抬眸对他一笑轻语,却郑重非常:“我会收好。”
胤禛深眸沉黑,见她心细如尘意会其意,薄唇微挑,似有赏悦之意。
却听那边胤祥道:“对了语庭,方才我们进来时遇到了香芹自阁内出去,她来找你所为何事?”
语庭道:“不是她找我,是我找她来的。”
胤祥拧眉疑道:“为何?”
语庭看向胤禛,见他亦是眸含疑惑,便道:“为了证实她的身份,这个女子,极有可能是广州镇南王府的余党暗探。”
胤禛剑眉斜勾入鬓,深眸中墨色渐浓。胤祥道:“此前四哥亦查证到此女是三哥的一手谋棋,不想她竟还有这样一个身份。”
语庭黛眉一蹙,迅速扭头与胤禛对视一眼,提醒道:“若是如此,也许香芹与三阿哥的关系便是互相利用也未可知,一定要小心提防三阿哥。”
胤禛颔首道:“我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