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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4、第十九章 拨开重云见月明 ...

  •   绿荫深蔽,乳燕脆鸣枝头。未氏别庄墓园一如往昔清素庄重。
      邢忠手持一只碧色玉瓷酒瓶,一转手腕,将半数玉液倾洒在墓碑前的土地上,抬头凝视着碑文篆字,眼中是浓浓的失望与不甘,他停下了手中的动作,垂流直下的酒液霎时斩断:“夫人,你当年费尽周折换婴替死救下的亲生之女,如今却说出这样一番话来,你在天有灵可感寒心?”
      邢忠一仰头饮尽瓶中酒,接着瓷器迸碎的声音骤然回荡在寂静的墓园之内。始终如同影子般静默地站在其身后的青固不禁蹙眉,开口唤了一声忠叔,安抚他激动的情绪。
      邢忠深深吸气,沉淀心绪,一瞬之后屈膝跪地,三行叩首:“事已至此,邢忠多留无意,今日便在此拜别夫人。”
      青固默默跟随邢忠叩首拜别旧主,两人起身后径直离开墓园,姿态决绝再无留恋。
      踏出墓园石门,青固请示道:“小姐无意复国遣散教会,我等属下追随忠叔离开青莲教,不知日后忠叔如何打算?”
      邢忠缓了步伐,冷哼一声道:“黄毛丫头不知深浅,她即已抛弃身份地位,便怪不得我们不顾君臣之礼。假作真时真亦假,她不愿以公主之尊复国报仇,自有人可以取而代之。”
      青固暗暗思忖,顿时了悟,却又皱眉道:“虽是有可以取而代之的人选,但几年前不也被康熙送往蒙古和亲了吗?”
      邢忠看他一眼,眉眼之间尽是老谋深算的狡猾笑意:“那个丫头可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尽快联系上常春,其他筹码自然会到手。”
      青固眼中茫然一片,却亦未多有迟疑:“是,属下即刻着手查办。”
      金风细细,沁凉清爽,伴随着两人远去的脚步,几片粉嫩花瓣飘落无声,院中重又归于平静。
      须臾之后,墓园侧墙外高耸浓密的树枝间跃下一人,他转头看了眼掩映在花木深处隐约可见的两座墓碑,一纵身,几个起落又消失在了树荫楼檐之中。

      日暮西斜,天边浮升笼聚的晚霞缤纷绚丽,彤红似火橙黄如炬,间或赤紫粉霞交错缠绕,悄无声息地流泻下漫漫天际,铺洒浮动在回师殿宇的高檐翘瓦上,熠熠生辉流光溢彩。
      语庭站在大殿阶前看着原本拥挤的场中一时变得空寂宽阔,秀眉轻扬,似乎直到此刻心中的沉重方才卸下半数。一转头瞥到身旁的青钺,沉声说道:“这大戏都已落幕,左使是否该跟我解释一下开场那一幕唱的是哪出呢?”
      青钺伸手摸摸鼻子,一副心虚的模样:“主人,可否借一步说话?”
      霞光绯色映入那一双烟波氤氲的凤眸,语庭睨他一眼,转身先行。
      青钺立时追上前去,紧随其后。身后几人忍俊不禁极有默契地笑出声来,笑声中隐约藏匿着几分幸灾乐祸的意味。
      两人重新回到回师殿中,语庭看着站在眼前的青钺,挑眉轻笑:“那一番复国夺位之论可真是精彩绝伦,想必你已经思量谋划很久了吧?为何我从未听你向我提起过呢?怎么说,如今未氏当家作主的人也应该是我,你那么积极向邢忠进言,难道不觉得舍近求远了吗?”
      青钺知道她心中恼怒,暗中摇头苦叹,面上却越发心平气和:“语庭,你既已知道我的生父是何人,以为我会借助未氏与青莲教之势向康熙寻报杀父灭族之仇,这无可厚非。这样的不共戴天之仇,试问世间又有几人能够做到心平气和不恨不报?我承认向邢忠所说的那番话我有私心,可我青钺不屑于利用他人作为士卒盾牌,在重重血肉之躯掩护之下挥剑举刀手刃仇敌。我青钺要报仇,不必去怂恿他人为我以命相搏,我要的是兵不血刃的制敌之策。对付一个身居九五尊位年过半百的孤独帝王,还有什么比亲生之子虎视眈眈觊觎皇位,为能夺嫡而兄弟阋墙势同水火,父子血亲之间勾心斗角的心理折磨更高明?”
      语庭收敛唇角的讽笑,点头道:“的确高明,而你也始终身体力行的做到了。自你入京辅佐皇太子,到我将你引荐给四贝勒,你机敏玲珑行事稳妥,事事都做的滴水不漏,想必精明警醒的皇子阿哥们一样未曾察觉过你最原始的动机。”
      青钺撩眼笑道:“倒也不尽如你所想,便如那位四贝勒,我确是真心欣赏佩服的。祸不及父母子孙,我没有王侯贵族祸及连坐诛人九族的毛病,我耿家的血仇,只与当日决断杀伐之人征讨。况且以你对四贝勒的感情……”青钺看着语庭斟酌片刻却问,“你可知你的生父是何人?”
      语庭摇头道:“不知,从未听母亲提及过。怎么,你知道”
      青钺沉吟须臾道:“你的生亲是我父亲之三弟耿聚忠。”
      语庭眉睫轻颤,蹙起眉心反问:“耿聚忠?”
      青钺点头:“不错,耿聚忠,耿氏唯一一个未受‘三藩之乱’祸及之人。”
      语庭定睛看他许久,方道:“若是史官没有误记,此人应该逝于康熙二十六年二月,而我于二十六年十二月廿七未巳出生,这样的时间相隔可能性有几成?”
      青钺一双桃花双目满是严肃认真,唇瓣微启方待说话,却忽听一个苍劲沉厚的声音说道:“史官没有误记,而你也确实生于那一日,只不过耿聚忠却并非逝于二月。”
      语庭循声扭头看向身后侧方,见一个年逾古稀的老者站在壁画之前,一身玄色长袍陈旧古板,观其面相可谓鹤发童颜精神饱满。
      正当语庭打量这突然出现的不速之客时,青钺略显惊讶地唤道:“魏先生?”
      语庭眼中的疑惑随着青钺的叫声四散而去,之前虽然对未氏的一切辛秘概不知情,却对魏先生之名如雷贯耳。盖因此人不仅深获未氏上下尊敬爱戴,且曾一度在江湖上名声大噪。此人姓魏名霍,是前明王朝御医令之徒,不止医术药理方面造诣奇高,且琴棋书画算数韬略无一不是信手拈来得其精髓。外界对于此人的传闻可谓是神乎其神,言辞笔墨实难细表。
      老先生平凡无奇的脸上浮起一丝浅笑,行走之时挺拔稳健,独见一身潇洒儒雅的气度。
      语庭待他行至眼前,便款款福身作礼,清湛的眸子滟滟落向魏霍身上,盈盈道:“语庭见过魏先生。”
      魏霍微微点头,含笑受之:“多年不见,小丫头不仅出落得亭亭玉立,行事作风竟也如此犀利敏锐。”
      语庭尚在斟酌此人方才出场的方式与言语时,青钺已上前询问道:“魏先生何时来此,怎么会出现在画屏之后?”
      魏霍捋着霜白的五柳胡平静地道:“画屏之后是通往清风庐的暗道。”
      青钺一时稍显惊愕:“这里也有?”
      语庭掠眉看他一眼,几乎瞬间便听出他的言外之意,细心思判不难想便是未府中必然也有这样的一条地道。虽然对此不乏惊讶与疑惑,但此刻她更想知道的是:“魏先生,您方才说耿聚忠并非逝于二月?”
      魏霍重将目光落回语庭身上,徐徐而道:“正是,早年他二人在老夫的清风庐中相遇相识,本也是一段佳偶天成的缘分,却因各自身上背负的责任使命不得不挥剑断情。二十六年诗吟执意入宫刺杀清帝,事败之后虽侥幸逃出禁宫,却因清帝下令封城被困留滞在京。彼时聚忠已官拜太子太保,其妻又是安郡王岳乐之女,加之大清以其作为三藩之乱时顺降善终的典范,向天下人标榜彰显仁义明君爱民如子的善德,清廷上下倒也客气相待。聚忠本是多年忧思成疾,为救诗吟脱出险境,他上疏清帝请求逝后还乡,之后假托病卒瞒天过海,而诗吟便藏身于他的棺木之内,一招金蝉脱壳送二人逃离京师,彼时正是二十六年二月。而他真正的离世之期是四月二十五日,清兵血洗青莲教总坛之时,他为诗吟挡下致命一箭失血过多而亡。诗吟过度悲伤致使昏厥,老夫亲自为她诊脉,确定她已有一个月的身孕。”
      语庭怔神片刻,方低声道:“所以,他是我生父无疑?”
      魏霍道:“如假包换!”
      语庭犹记得这个话题是因何引出,不禁看向青钺,意要将其中禅机探究个清楚。青钺观她神色便已自觉解释前话:“三叔与夫人对我恩重如山,而这世间我唯有你这一个亲人,你对四贝勒早已情根深种,我若助他人起兵谋反颠覆清朝,又如何忍心置你于生死困境。”
      语庭心中温热感动,这一番推心置腹早已将前一刻兴师问罪的情绪推翻。然而想起这人曾经给自己添的堵,总不甘心如此轻易放过了他,眼中狡黠的光芒闪烁,便掠起眉梢问他:“可你对邢忠说的那一套,功伐谋略巨细靡遗,又怎么说?”
      青钺桃花双目越发笑得轻松灿烂,解释却绝不敷衍:“忠叔半身所求便为复国,一时三刻言语劝阻绝不可能让他放弃,倒不如顺从了他的意愿,更换一种方式,我们能够掌控事态发展,使结局不那么极端,岂不皆大欢喜。只是没有想到,你会如此果断行事,这倒也未尝不是一种解决此事的好法子,既然你选择了这样的方式,我便尽我所能将一切负面威胁降到最低。”
      语庭眼眶微红,出声唤道:“青钺……”
      青钺抬手轻轻敲她额头,笑道:“还不叫哥,没大没小的。我必定是前世欠了你的,这一世投身做了你这亲堂之兄,随你折腾了。”
      语庭破涕而笑,装模作样地行了一礼,笑靥如花:“是,小妹不知礼数,还望兄长见谅。”
      魏霍看着眼前一幕,捋了捋胡子欣慰一笑,转身往来时路走去:“老夫功成身退,逍遥人间去喽。”
      余下两人相视而笑,青钺问道:“未氏内部算是安定一时,京师那边你又如何打算?”
      语庭经他这一提醒,忽而想起藏于袖中的信函,她沉思片刻,开启封漆展信看去,却霎时珠泪纷落。
      那一张雪笺之上,只短短数字,笔劲苍遒铁画银钩,却让她一颗漂泊浮沉的心安定柔顺,只觉得心腹之中承载的都是浓浓的温暖熨帖。
      “此生不论你骨血精髓承源于何,我都已认定了你!”他从来言辞疏淡,却在清楚了一切之后,如此霸道笃定地承诺着这份情。
      她是这世间阴差阳错而来的一缕游魂,是一切定数中不可预料的变机,可如今,他如此清楚明白地告诉她,她的命盘始终都在自己手中掌握,有一个人是她可以相伴依赖到天河翻覆的。
      青钺见她神情有异,上前一步垂眸一扫她手中笺纸,便已了然于心,不觉低声一叹,出声劝慰:“语庭,若是此情已入心骨,难断难弃,又何苦为难自己?抛开立场恩怨不谈,这个男人,断是可托终身之人。”
      语庭闻言轻轻拭去面上泪痕,唇畔柔柔掠起一弧浅笑,颔首以对:“先回府上吧。”
      两人跨进府门时,院内各处都已点亮了各式玲珑通明的灯笼。在庭中影壁之前来回徘徊的碧琴见到两人回来,立时迎上前来道:“小姐,您可算回来了,奴婢这晚膳都温换了十多次了。”
      语庭却问:“玉书呢?可随她兄长走了?”
      碧琴愣了一愣方道:“未曾,兄妹俩都还在,许是想跟小姐辞别的。”
      语庭听罢便往玉书的闺房行去,留下碧琴在身后急道:“小姐你还没用晚膳呢。”
      青钺无奈出声交代:“先温着吧,过会儿送到她房里去。”言罢也往那边追去。
      秋月庭芳苑西厢房中,兄妹二人彼此互诉多年经往,一时气氛陷入淡淡地伤感中。秦墨伸手拭去玉书泣垂而下的泪珠,柔声哄慰:“玉书莫哭,等辞别了格格,哥便带你离开,以后我们兄妹再不分离。”
      玉书摇头道:“哥,我还不能离开格格,太后命我监视格格,若我离开,将来太后必然会再埋棋子,那样格格的处境会更危险。”
      秦墨狠狠蹙起一双浓眉:“太后派你监视格格?”
      玉书抬头正要说话,却看到房门口站着的两人,一瞬错愕之后,便神色焦急地奔到语庭身边,嘤嘤说道:“格格,奴婢虽是奉了太后之命监视您,可却从来没有做过伤害您的事,您一定要相信我,一定要相信我。”
      语庭拍拍她的手,安抚地一笑道:“我相信。”
      玉书一怔,眼泪不能自抑地滑落香腮,喃喃唤道:“格格……”
      语庭道:“我虽相信你,眼下却真不能让你离开未府,你可会怪我?”
      玉书立刻摇头道:“不会。”
      语庭对她颔首一笑,又扭头看向秦墨,秦墨猝不及防对上那双泠泠美目,立时垂首道:“但凭格格做主。”
      自进了屋便未出声的青钺突然说道:“只有丫鬟玉书在,只怕未必能够瞒过所有眼目。”
      尚未待众人思考对策,门外响起一串银铃般的笑声,循声望去,见雯欣俏生生立在门前,嫣然笑道:“还有我呀,我自幼最是喜欢模仿小姐言行举止,夫人都曾赞我学起来有八分相像呢。”
      “是吗?”语庭挑眉将青钺与雯欣各扫一眼,佯骂道:“鬼精!”
      雯欣吐吐舌头,皮皮一笑闪进了门。屋外又有人笑道:“不是他们精,是魏先生刚刚来过府上,一番告诫说得毫无玄机,大家便也无人不知主人今日这样一番整顿,想必不需多时定要回京。”
      众人向外看去,见屋外门廊上除了方才说话的青冶以外,还有碧琴与殷梅。
      语庭心中对那老头甚感惊奇,却亦不忘正事:“既然大家都已知道,便尽早准备吧。梅姑在京师芳名太盛,相识结交的非富即贵,不宜久留此地,以免惹人生疑。”
      殷梅道:“属下明白。”
      “青钺在京中身份特殊,未免遭人非议,也尽快返京吧。”
      青钺笑道:“属下遵命。”
      语庭看向青冶道:“邢忠既已离开未氏,府内一切便交由你来掌管,前院有个侍门迎客的小厮名唤柳堂,看着甚是机敏聪慧,让他协助你打理府内事务吧。”
      “属下遵命。”
      语庭眉睫一闪,扭头看着青钺道:“为防万一,由青钺送大家从安全通道离开。”
      在青钺愣神之时,语庭附向他耳侧悠悠说道:“未府的那条暗道又通往何处呢?”
      青钺轻声一咳,亦低声说道:“与回师殿无二,殊途同归。”
      语庭莞尔笑道:“难怪那老头会先我们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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