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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3、第十八章 熙往利攘归宁寂 ...

  •   未府内庭深院里引进外河活水,园里碧水三千繁花交映,清碧淙淙环一路精巧水阁,玉阙芳华静美雅致,千回百转尽落这秋月庭芳苑。
      临霜阁中,语庭凭栏倚坐,冰晶玉指无意识地摩挲着一支通体青碧的玉箫,阳光下碧玉箫管之中似有流霞冰纹浮动,精艺不凡。
      回到淮安已有数十日,自那日与青冶一场宿醉之后,对于今后的一切,她日日思索却夜夜茫惑,不知此生此命当如何,不明痴心痴情该收该放。
      碧琴伸手挑起接梁悬空的珠玉串帘,走到栏壁之前道:“小姐,方才忠叔着人通传,今日青莲教聚议回师殿,请小姐前去主持。”
      语庭低低苦叹一声,数日来她对邢忠拒而不见,然而该面对的却终究不能逃避一世。她收起了玉箫,起身对碧琴道:“着人备车。”
      碧琴打起珠帘道:“马车已经等在府门之外了。”
      两人方出了苑门,迎面雯欣引着一位面容俊秀的蓝衫男子一路走来。逢到语庭止步说道:“小姐,这位公子来府上寻访玉书,称是玉书的兄长。”
      那人上前躬身一礼:“小人秦墨拜见庭格格。”
      语庭眼波轻抬,看向那人:“玉书兄长?为何从未听她说起过?”
      秦墨起身回话:“小人一家遭奸人所害,致使至亲骨肉自小分离,玉书玉环被人辗转送入宫中为奴,小人机缘巧合之下投入四爷门下,月余之前,小人收到四爷传书,让小人前来淮安未府寻访亲妹。”
      这世上人人命途难测,各人自有各人的难言凄苦,语庭看他一眼,侧身吩咐雯欣:“带他去见玉书,好生款待,玉书的去留便让她自己做主吧。”
      秦墨抱拳做礼:“小人多谢格格多年对玉书的相护之情。”他自袖中取出一封信函,双手递上,“四爷说格格今朝回府,必然诸事皆知,特命小人将此信交付与格格。”
      语庭顿了片刻,缓缓抬手接过,复又捏入掌中,向着秦墨稍一颔首,便径直向府外行去。
      马车内,碧琴安静地坐在一旁,看着语庭面色沉敛,清眸中流光悲戚,手中书信握地那般用力,却迟迟不见她拆开去看。这样挣扎隐忍,到底又是为了什么?伸手握上那双如玉冰润的纤弱素手,碧琴心底无限怜惜:“小姐。”
      语庭侧首向她展开一抹浅笑,将那信收在袖中,缓缓阖了双目,再未有一丝声息。
      时隔五年,再临未府别苑,语庭惊觉院内明岗暗哨倍增,处处透着警觉。回师殿前云台宽阔,陈旧厚重的殿门紧闭。大殿之前青衣护卫退出云台以外,携剑立在渐行渐高的石阶两侧。
      语庭一路深入苑内畅通无阻,回师殿外的一众护卫显然也认出了来人,教规明令,回师大殿不得喧哗,众护卫便齐齐抚剑叩地,无声行礼。
      语庭举步拾阶而上,碧琴一路陪同在侧。踏上云台的同时,大殿内隐约传出一句话语,惊得碧琴滞住了步伐,惶惶看向语庭,失声低唤道:“小姐……”
      语庭抬掌阻止了碧琴欲言之举,白玉隽秀的容颜之上也只除了眉心微蹙的痕迹,再不见半点情绪的流露。她缓步行到云台侧中的楹柱一旁,静静凝神倾听着殿内的议论。
      青莲教司掌中枢大权的护教堂使齐聚殿内,深广的大殿之内森森肃寒,不知所议何事,各人面上神色皆是一径的凝重。
      大厅正堂之上,首座护教邢忠拂袖转身,背对众人而立,冷冷哼道:“荒谬!未氏一族与那满清鞑子势同水火,夫人岂会从康熙众子之中扶植势力!”
      身侧与其比肩而立之人,正是风尘仆仆自京师日夜兼程赶回的青钺,眉眼间一色冷肃之态,更是难寻一丝素常风流:“忠叔在夫人身边侍候多年,该当了解夫人心智手段。我青莲教盘踞此处山高水远,莫说是与那鞑子皇帝相见无机,纵是凭仗一身绝学潜入皇宫,大内之中禁卫高手千军万马,又如何便能保证一举刺杀成功?当年你我便已明白这个道理,正因刺杀之举无门,夫人方苦心设计以期智谋。夫人卧薪尝胆十数年,时时关注大清朝政动向,若不是伺机而谋,难不成却要如忠叔今次这般赤条甘白大行那鲁莽之举?”
      邢忠冷声道:“夫人当年以计谋之,还不是节节败亡,晴夫人之计破败,我青莲教义士险遭清剿;尚之信余派之策未成,却是夫人命殒当场,救了清帝。如此结局,叫我等兄弟还如何信服?我等聚义此处经年苦熬,为的是反清复明重整山河,又岂能反去扶植帮衬了那鞑子!”
      青钺眼梢含厉,娓娓而道:“当年晴夫人之计险差一步,是因夫人算尽人事却算失了人心,但五年前与尚之信余派联手之策,夫人的用意便已不再只为手刃清帝。自古天家无善恩,储君帝位之争,更能致其六亲不和,家国无宁。康熙膝下子嗣众多,如今成年皇子便已暗结党羽伺机夺嫡,若我等假意扶植依附于其中一脉势力,既可掩人耳目又能方便行事。待到夺嫡之战日趋激烈,满清皇室之中内乱已起,朝纲动荡局势混沌,届时,即便不能致使满清江山溃崩若昔年明末之态,亦还有扶植之势得成之机,彼时便是天下再定,就算挟天子以令诸侯或携辅主人效仿则天武后,也仍然可以成就多年大业。夫人便是窥测得此中各因各态,方执意与尚之余党联手,激其党人行刺杀之举,又冒死救驾,为的便是谋寻良机送主人入宫进局,方便日后拓疆布局谋划大业。”
      这一番计策谋略,量衡强弱势力之轻重,揣测隐匿变化之动静,趋利避害攻守兼备,不可谓不妙不绝。邢忠亦非无谋莽夫,自是懂得其中利害,便一时静默不语,暗忖思量。
      堂中座下两男一女,三人闻言彼此相视一望,亦是心中各怀深意。回师殿中一时再无声息,几欲能辨落针之音。
      寂静之中忽而炸出一声巨响,大殿之门被人自外推开。
      众人循声望去,若水粼光入侵了半室,浮尘微澜中一个纤窕的身影步入大殿,一袭云衣如翼似羽,随着她凌厉的步伐画出冷冽的轨迹。
      直到语庭拂襟展袖落座于家主尊位之上时,殿内众人方回过神来,精怪老练如邢忠者,已隐约从语庭这一举动中猜度出了几分不同寻常,当下便率众伏地行了前朝宫廷君臣之礼,沉稳的声色中跳脱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激动:“罪臣,叩见公主。”
      青钺见此情形眉峰稍紧,眼中焦灼忧心之情越发难掩,他侧首向青冶望去一眼,见其微微摇头略作示意,便随同众人俯身拜下,青钺无奈阖眸一叹,随之亦俯身叩首。
      语庭缓缓扫视过殿中俯首的众人,冷冷一哂道:“明朝已亡,何来公主?未当及第,又怎称罪臣?”
      俯身叩首的邢忠瞬时呆立当场,环跪在侧的众人面面相觑,形容之上亦显难色。
      右首跪立的一名妇人柳眉轻蹙,艳丽的容颜玲珑的身材,举手投足间自有一派成熟妩媚的风情,一身紫红掐丝绣花绉裙,裁剪风格甚是简约利落,倒更衬得其人另显一番独特英气。此人正是青莲教中仅次于邢忠的副座护教殷梅。当此一时,那妇人直直凝眸盯视着语庭问道:“小姐此言何意?”
      语庭清湛的眸子一扬,迎向殷梅的双目:“何意?梅姑一向心思玲珑,却如何理解不了这摆在明面上的意思?”
      殷梅被她一言止息,白皙动人的面容之上却并无怒色,水润的瞳眸盛满一湾忧心怜惜,红唇翕合欲言又止。
      斜刺里一道男声接言说道:“莫非小姐是想罔顾诸多兄弟忍辱负重流血丧命的拼搏付出,断忘大明朱氏亡国灭门的血海深仇,转身投入敌营认贼作父?”那声音由低到高,字字诛伐质问,一句重过一句,透着不满与愤怒。
      语庭眼风一扫,掠往此人身上,看那面色黝黑身形壮硕,想必便是青莲教中使青固。见其一副愤恨尖刻的讨伐面目,语庭不由横眉冷对凤眸寒霜,开口时却更显轻缓幽婉:“青固,你僭越了。”
      青固冷笑一声道:“你都已数典忘祖将大明朱氏尊族血脉弃之如履了,又有何道理说我言辞僭越?”
      语庭唇角漫不经心地一勾,眼中是深不见底的从容淡定:“青莲教派奉我为主,未氏遗脉以我为尊,你若清楚自己当下的身份,便该知道规矩!”
      青固被那一道沉静清透的眼神震慑了刚硬义气,面上讥诮的表情微滞,肠肚中一腔言伐针锋一时再无法出口。
      语庭冰晶玉白的指尖缓缓划过衣袖上镶丝的暗纹,皓腕翻转之间,衣罗襟袂浮动,人已起身离了椅座,见她微扬了扬头,吩咐道:“碧琴,召集院中所有使侍于回师殿前,我有事宣布。”
      碧琴螓首应声,便径自离开前去安排。邢忠忽地单手撑地站起了身子,花白的老眉微拧,两侧鬓腮隐隐抽搐,似是在极力压抑着什么,紧绷着声音问道:“小姐多日权衡,究竟决定如何作为?”
      语庭挑眉往声源处瞥去一眼,迈开了步伐边往外行边道:“忠叔稍安勿躁,今日我便给尔等一个明确的答复。”
      回师殿外云台之下,一片空阔的青石广域,此时已规整有序的聚集了百十号人,语庭再一次站在大殿云台之上,着眼观望云阶台下那一众铁血男儿屈膝而拜,心中情绪颇为复杂。
      碧琴安排好一切,退回语庭身边,回禀道:“小姐,布守在院中的使侍已全数齐集于此,另外,”她微微侧转身,扬手指向一方解释道,“月余前忠叔传下召集令,青莲教九域三十六舵舵主及未氏商号六堂二十四庄执事,自各方动身回总坛,现已全数到齐。”
      汉白玉石雕砌而成的栏壁,一左一右呈双龙戏珠之势,延展接嵌向正中的石阶玉梯。语庭移步站在玉阶之前,端庄娴雅地福身施礼,清润如玉的声音霎时传入众人耳中:“语庭代我未氏一门谢过诸位多年扶持相护之恩。”
      台下众人见此情形,顿时齐齐叩首,声同一人:“属下惶恐。”
      邢忠自台下收回目光,上前一步道:“小姐,这些事都是他们应该做的,你如此大礼,实非他们所能受起的。”
      语庭目不斜视,面含浅笑:“忠叔,天生万物,众生平等,何以他人为我未氏舍身丧命便是天经地义的?受人滴水之恩,当以涌泉报之,语庭不过区区一礼聊表谢意,他们如何却受之不起?”
      邢忠双目一震,看着语庭的目光中显露出一丝戒备与研判。语庭清亮的眸子不动声色环顾台下,已将众人面上神色收纳眼底。惊讶、激动、欣慰、敬慕兼而有之,想必这一番众生平等的尊严肯定与人格尊重,已让不少人内心深处有所动容。
      语庭扬手虚抬道:“诸位义士请起。”她眸中精锐光华一闪而逝,又道,“敢问众位义士,多年追随我未氏一门,所为之何?”
      众人答道:“反清复明,恢复故国山河。”
      午后的日光热辣刺目,逆光望去,一朵朵绚烂璀璨的光晕投射在高台之上,那一袭白衣蹁跹若舞,竟有种如梦似幻的恍惚。几缕云光缥缈,语庭步步走下石梯,悠缓问道:“语庭再请教各位,你们要如何反清?怎样复明?”
      众人面面相觑,彼此间低声探讨,场面虽比适才多了几分热闹,却依然是规矩易控的。语庭留心细听众人讨论的方式,不外乎拥戴前朝遗孤,高举义旗招揽义士仁人,以谋逆篡权之罪名征伐满清云云。
      语庭立足众人面前,温婉一笑,提高了嗓音道:“大家可否听语庭一言?”
      场中霎时声息悄然,前排有一位儒雅文士形貌的中年男子道:“小姐请讲。”
      语庭向他颔首一笑,面向大家道:“自古义旗高举之时,多因高居帝位之人荒淫无道懦弱无能,致使时局动荡不安,百姓居无定所,战火硝烟弥漫,四处民不聊生,方激起备受压迫的民众奋起反抗,说到底,不过是为图一个安稳居所,平静生活而已。”见有人默默点头肯定,她接着道,“如今天下太平,现世安稳,你们大家都各有功业成就,又何必纠结谁人坐拥天下,执意去打破现有的安定平和呢?”
      一言激起千层浪,顿时有人惊呼出声,质疑责难声声不绝,语庭默不作声任其发泄,双目沉静神色淡定,心中默默算计筹划,翘首等待一个临界点的爆发。
      身后一迭声的脚步声响起,携带着主人此刻情绪中压抑的紧迫感,邢忠的声音下一瞬便已响起在耳边:“小姐,身为朱氏子孙,你怎可说出如此大逆不道不敬祖宗之言?”
      语庭转身黛眉横挑,眸染霜色,冷冷看定此人,连发质问:“忠叔,请问你等反清复明的目的是什么?为了彰显忠节烈骨报效先主?还是找个冠冕堂皇的理由满足自己的野心私欲?”
      邢忠一时恼羞成怒,额角暴起青筋,怒声叱道:“小姐,你怎能如此是非不分,诬陷忠良!”
      语庭冷笑道:“是非不分?我今日便与你详论细分这所谓‘是与非’。王朝更迭国家兴亡是历史事态的发展规律,便如同一人成长生死的过程,前明皇室至崇祯帝时本便油尽灯枯气数将尽,它既已面临灭亡,必然会有新生强大的力量取而代之。这是你不可否认的事实,也是人力所不可逆转的。
      一代王朝一家天下,如今这千里江山是爱新觉罗的,莫说它此时正逢盛世年华,即便是迟暮残喘,你硬要功伐代取,可做好了完全准备?军事兵力,经济实力,人心所向,有哪一样你等堪与其抗衡?
      若你以为青莲教士各个身怀绝技,能以盖世神功抵抗大清百万雄师,也不过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结果;若你想借由未氏遍及四海深入各行的商铺将大清的经济命脉一步一步鲸吞蚕食,不妨想想二十余年与曹寅僵持不下的较量;至于人心向背,可别忘了,老百姓的心最是单纯执拗的,谁给了他们太平安康,他们便拥护爱戴谁,反之,若是有人为了一己之私毁却他们所珍视的一切,他们必然憎恨谁。
      即便面对如此结果,你还要执意带领这些无辜人去枉送性命吗?”
      语庭面含悲悯,眼波潋滟,再问身前众人:“你们或许都有父母兄弟,妻儿子女,当真甘愿为了复国之事,抛妻弃子不念伦孝牺牲性命吗?”
      众人被这一番合乎情理的推测设想扰乱了心神惊出了冷汗,再经这样一句言辞恳切蕴含悲戚的质问抨击,更进一步地动摇了意志,此刻,原本静默的众人蠢蠢欲动,心中已有了几分退意。
      邢忠霎时被彻底激怒,花白的眉目震颤,冲着语庭暴喝:“未语庭,你当真要做那认贼作父卖主求荣的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之人?莫要忘了你姓甚名谁,枉自辜负了夫人多年教导栽培!”
      “忠叔!”眼见事态发展越发不可收拾,青钺与青冶抢至两人之间,以期制止。
      语庭却眼含一丝慵懒之态,左右瞥向两人一眼,启唇又道:“母亲常言君轻而民重,身在家主君王之位,百姓利益是首要大事,子民安康福乐才是基础坚石,我自然没有忘记我姓甚名谁,更不敢辜负母亲多年教诲,故此方有今日一言。古语有训,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若一个人连家都难顾周全,又何谈治国平天下?”
      语庭不再理会邢忠怒火中烧欲挣力敌的嘴脸,转身向众人宣布:“自今日起,你们不必再尊奉何人为主上,你们是自己的主人。想安身立命安稳度日的人,我自会负责安置好诸位日后生活。”她向等候在侧的碧琴抬手示意,又道,“未氏商号六堂二十四庄中,工期形式不必改动,原该何人掌管何事仍该谁管,碧琴会将各个分铺的置房地契分发在各位手中;至于青莲教,本是与未氏商号同气连枝的,原做什么营生活计也仍不变,具体事务由青钺青冶与各庄执事协商办理。至于其他人,卖身契完璧归赵,任君来去自如,自此再与未氏毫无瓜葛。”
      院中在静默了片刻之后,随着一人高喝一声:“我陈域甘愿服从小姐遣置。”一时间人声鼎沸,同意附和之声浪浪叠起。
      青钺怔忪一瞬与青冶两相对视,终究默契地退守一旁再无举动。云台之上殷梅孤身独立,一声低叹滑落,却在凝视着语庭身影的双眸中,满含欣慰。
      邢忠环视院中情景,不禁双眼绯红,转身怒视语庭,悲怆而言:“背弃忠良恩义,不顾亡国血仇,邢忠此生绝不会再认此人为主。”便代领以青固为首的一众亲信转身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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