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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2、第十七章 两情踌躇伤心色 ...

  •   江南仲夏时节的正午,花繁柳绿蚕鸟呜鸣,一队车马在一院门楼之外缓缓停下。
      语庭躬身下了马车,抬头看向面前阔别五年的未府宅门,身后跟随下车的玉书惊叹道:“这就是格格的家吗?也很气派呢。”
      语庭缓步登上门楼,抬手叩响了院门。不过须臾,厚重的深院朱门便应声而开。护院小厮客气有礼地道:“家主外出公干未归,敢问贵客到访所为何事?”
      语庭冲他浅浅一笑,亦缓声和善地问道:“请问小哥,管家邢忠可在?”
      那小厮在她那明眸婉笑中失神片刻,听她直唤管家名姓,便仔细将她打量一番,忽地双眼圆睁,却又有些迟疑地问道:“你是……小姐?”
      语庭含笑点头,那小厮面上显露着激动,却行动有素地拉开了院门侧身站着,回话时言语间亦是条理清晰:“小姐快快请进,忠叔尚在稠庄未归,小的马上叫人去请,各位军爷路上辛苦,小的这就吩咐厨房筹备酒菜。”
      语庭柳眉一扬,再将那小厮细看一眼,方道:“去吧。”
      车队前边的盖隆策马到了近前,翻身下马抚剑而立:“格格既已安全回府,卑职等人便先告辞了。”
      语庭转身俯视着他:“这一路车马劳顿,实在辛苦盖大人与各位兄弟了,既到了此处,便不妨好好休息些时日。”
      盖隆垂眸回道:“卑职皇命在身,不敢多做逗留,即日便要赶回京中向圣上复命。”
      语庭颔首道:“既如此,语庭也不好强留,大人一路保重。”
      盖隆躬身一礼,跃上马背率领随兵一路驰骋远去。眼前烟尘尚未消散,一袭青衫翩然入眼,惊得玉书瞠目结舌。
      青冶温文含笑唤道:“主人。”恰在此时,碧琴雯欣也闻风赶来,身后紧跟着未府一众家奴,众人闹哄哄往门口涌来,却在语庭清凉温润的目光下瞬间变得悄无声息。
      碧琴雯欣一左一右围在语庭身侧,两人眼含热泪,面露喜悦,声声皆是久别思念关切之语。语庭少不得一番安抚哄慰,两人方歇了声息。
      语庭凤眸一转,瞥了眼静候在一侧的青冶道:“半个时辰之后,叫忠叔来见我。”话罢携了玉书交给碧琴柔声嘱咐,“带玉书去我院里安排个住处。”
      碧琴悄悄抬眼匆匆扫了青冶一眼,两人同时应道:“是。”
      半个时辰后,语庭由碧琴服侍着洗尘沐浴,换上一身粉白轻薄的罗纱衣裙,坐在梳妆镜前,任由雯欣将一头乌缎般的长发用白玉簪子挽起。
      雯欣站在语庭身后,对着镜子端详着语庭,口中啧啧赞道:“还是这样的衣饰打扮适合咱们小姐。”
      碧琴笑道:“咱们小姐天生丽质,自是怎么穿都好看的。”
      雯欣柳眉微拧,辩道:“不是啊,之前小姐身上那身满人的旗装虽是不错,可我总觉得,那样妆容下的小姐似乎是被什么束缚了灵韵,不似这般生动。”
      语庭闻言却有片刻怔忪,凝眸与镜中的自己对视着,束缚?或许是吧,若非那里有她心里牵挂的人,只怕多呆一刻都会成疯。
      此时门外有小厮来报:“小姐,邢管家已在前面花厅相侯了。”
      语庭双眼微阖,将所有的情绪都掩藏在了那乌墨般的眼线之后。她睁开双眸,轻呼出口气,转身出了闺门。
      花厅正堂中背手立着一个中年男子,语庭看他一眼径直走到堂前落座。邢忠眼前裙纱飞旋,抬首看见尊席之上的语庭,心内微怔,俯身便要行礼。
      语庭摆手止住他的动作道:“忠叔不必多礼,坐吧。”
      邢忠直起身子道:“小姐今日刚一回府便遣人召回属下,想必是有要事?”
      语庭勾唇一笑道:“忠叔还是先请坐吧,我下面要与您谈的事情只怕会很长,更适合坐着说。”
      邢忠精瘦的脸上嵌着一双浅灰的眸子,微皱的眼皮上抬时,眸心似有异茫划过。他点点头在语庭下首坐了下来。
      语庭目光穿过开敞的门,看着厅外柳花纷扬如雪,凝神片刻方出言问道:“忠叔手下之人个个神通,想必已然知道我返乡之故了。”
      邢忠双目含笑,言语中自有一番骄傲自得:“不错,小姐人在京中,属下等人必要事事上心。”
      语庭转头看向他:“既然都已知道,那就不必再兜圈子,你也不用再想着瞒我什么,将未府往年旧事都一一说清了吧。”
      邢忠眉角微不可见地抽搐一下,侧转了身子对着语庭道:“夫人当真从未对小姐说起过未氏宗脉诸事?”
      语庭凤眸眼尾上斜,妩媚之中又带出几许凌然之色,语气肯定地答道:“从未!”
      邢忠挺拔的身子似乎在那一瞬间松垮下去,眉梢眼角溢满了沧桑无奈,或者还有悲伤失落,他低声道:“她终究还是放弃了吗?”
      语庭追问道:“放弃什么?”
      邢忠闻言猛地抬头盯住语庭,一双浅灰的瞳眸紧紧收缩,忽而仰头大笑:“不会的,夫人从来性强不屈傲骨铮铮,何况还有二十六年那笔血债,我们与满清更是不共戴天,她又岂会轻易放弃!”
      语庭静静看着他自言自语,也不多言,只等着他自己缓缓平复了心情,方道:“说吧。”
      邢忠再抬头时,看着语庭的眼神已变为长者的慈善,他长长一叹道:“未氏一脉承自大明思宗长女长平公主,是前明皇室血脉。”
      语庭清润的眸子霎时跃起焰芒,纤细洁白的双手骤然握起,淡青的经络清晰可见。
      邢忠幽幽咽咽讲述着,而语庭眼中却似落入窗外濛濛的落英,迷迷茫茫浮浮沉沉。
      一场王朝更替的覆国之难,累累白骨血染山河,烽火硝烟中凄凉悲苦的末世公主……
      一个尚在襁褓中嗷嗷待哺的亡国世子,一生辗转逃亡命途多舛,背负着亡国丧亲之痛,苦心经营积蓄力量以期雪恨复国,费尽心力却终是心神枯竭而亡……
      一对如花美艳的双生姐妹,步步为营编织着一个情爱陷阱,却花开两支生死殊途,血海深仇里纠结而成的爱恨情缘,囚禁了两人一生幸福……
      忽而一阵疾风扫过门前庭院,天地间空空茫茫一片干净,似乎前一刻的柳花飞絮不过一场梦境幻象。便如那一场场殊死较量,阴谋算计,最终除了代代积累在冷血枯骨上的恩仇旧恨,什么都没有留下。
      耳边响起声声轻唤,语庭回过神来,寻声望去,便逢到邢忠关切期待的目光。语庭疑惑地问道:“怎么了?”
      邢忠面色谨慎:“小姐,你没事吧?”
      语庭摇头道:“没事,一时感触良多罢了。”她此刻心中积蓄着满满当当的茫惑,这前尘几世的因果恩怨,究竟是谁的私心魔障,翻手为云覆手雨,玩弄众生于鼓掌?
      邢忠道:“小姐,如今你已脱身险境,我们便没了束缚,多年谋划,复国之计终是有望了。”
      语庭闻言转头看着邢忠,眸色深深清寒冰冷。原来一切恩怨孽业,不过是野心嗜权人欲难平的弃败之果。
      亲历了家国亡覆血亲死别的长平公主,悲伤绝望之余的孤注一掷,或许只是祈盼着独子远离是非平安一生。尚在襁褓之中便离丧双亲的小世子,自幼飘零民间本性纯善,或许生活艰难之时思极的不过是更为努力,平凡一世却也长寿安乐。还有那对俏丽可人的双生花,她们的世界曾经多么单纯洁净,她们本可以放过自己,不与那虚无缥缈的复国执念生死纠缠,却因为身边有了这些欲求强权之人,生生将那所谓不共戴天的国仇家恨刻上心头,终此一生背负着复仇的枷锁不得解脱,实则,不过是做了他人放纵私欲的借口罢了。
      邢忠一时竟慑于语庭的目光未敢多言,见她多时不语,神色由寒煞转为悲愤,忍不住开口唤道:“小姐?”
      语庭心中烦闷,此时对着邢忠那张精于算计的面目更觉厌恶,口气也随之强硬了些:“今日便到此吧。”话罢,再未多做片刻停留,拂袖而去。
      徐步走在碧梁红柱的穿花游廊间,语庭垂眸看着脚下,默默出神。
      怎就如此恼怒了呢?是同情未氏先辈的凄凉境遇,还是不甘自己也在不知不觉中陷入了这样一个荒唐的局中?
      那权势欲望的漩涡,多少人沉溺其中,为之痴狂,为之疯魔,下场惨痛之人不计其数,却仍然有人前仆后继地跳进那深渊之中。
      便如那邢忠之辈,距离权势中心如此地遥不可及,却毅然倾注了毕生心血,更遑论京中那一众皇子龙孙,整日站立在距离皇位触手可及的地方,又如何能做到心如止水?
      眼前忽然出现一只骨节瘦长的手,五指间拢握着一个深棕色的小坛子,红锦封口,悠悠散发着醇醇酒香。
      语庭扬起低垂的眼睛,顺着握着酒坛的手往上看去,是青冶温和平静的笑脸。
      见她不说话,青冶晃了晃手中的酒坛,笑道:“我珍藏了好多年的,一起喝点吗?”
      何以解忧,唯有杜康?语庭淡淡一笑接过坛子。青冶拿另一只手里的与她碰了碰,转身坐在廊间栏木上,径自喝起酒来。
      语庭掀了红锦,仰头饮下一口,淡淡的一点梅香缭绕在鼻翼周遭,入口不浓不烈,咽下之时一点清苦甘涩。语庭再饮一口,闭眼回味,赞道:“不错,很独特的味道。”拿了酒坛亦在栏木另一端坐下。
      青冶一口饮下,笑道:“能得主人赞赏,也不枉我当年费心酿造了。”
      语庭转头看他,有些许惊讶:“你酿的?”
      青冶含笑点头,眼神却变得有些涣散,似乎沉浸在一些不为人知的往事里,连那唇畔的笑意仿佛也添了几分苦涩。
      语庭一笑,也不再看他,抬首喝酒,漫不经心问道:“这酒何名?”
      青冶回神道:“倚梦。”
      语庭眉睫轻扬,晃着手中的酒坛,思索了片刻,轻声吟诵:“梦到扬州,依然南浦。绮罗如梦锦如尘,香车宝马知何处。翠烟笼,十里隋堤,茫茫飞絮。举目魂消肠断,春光如许。琼花消息竟飘零,荒台古苑春无主。想莺花,十二楼前,迷离烟雨。”
      青冶面上神色有瞬间的呆滞僵硬,待她诵罢倒是一笑,再与她举坛相碰,笑意竟是愈发畅快,他举坛大口饮酒,再睁眼时,神色认真地凝视着语庭问道:“你怎么猜到的?”
      语庭再倾酒入口,缓缓说道:“倚梦,遗梦,总是曾经有梦。”她偏了脑袋看向他腰间的折扇又道,“崇祯年间江南名士夏允彝有子完淳,聪明早慧七岁能诗,书画名家陈继儒甚喜,特予诗文赞誉,又以画扇相赠,此扇甚是别致,上乘青玉为柄,软银十二对为骨。”
      青冶手指下意识地抚上扇柄,笑道:“主人果然思维敏捷心细如尘。”
      语庭凉凉一笑,似是嘲讽:“之前见到只觉别致,方才知晓了这未府之中多是反清复明的志士英雄,便想到这夏完淳也是大明史上有名的英杰烈士,你这酒倒也正配这首《两同心.有梦》。”
      青冶敛了笑意,叹道:“这酒本便是祖父所创。”他转了眸却又释然一笑,拿起酒坛向语庭一敬道:“不说这些了,知你一时无法接受这些,今日来本是与你一醉忘忧的。”
      语庭心下感动,亦对他举坛一敬:“谢谢。”
      两人相对一笑,各自饮酒。亭中安静了一阵,语庭似是想起什么忽而问道:“忠叔说我确是娘亲嫡出亲子,可为何康熙却认为他是我生父,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青冶闻言低低笑道:“看来康熙是真的被夫人之计迷惑了。”
      语庭疑惑道:“什么意思?”
      青冶突然细细端详语庭清丽的容颜,良久长叹一声方道:“世人都道未氏姐妹双生连枝,亦连临盆生子都是同时同日,可却不知这内里另有乾坤。当年夫人刺杀事败,众人身份暴露,康熙怒恨之下誓要斩草除根的,发兵围剿青莲教总坛,天涯海角追踪漏网之鱼,若不是躲入魏先生的清风庐,只怕如今的大家都已是枯骨一堆了。晴夫人因怀有身孕躲过一死,亦被逐出清宫,夫人暗中寻回晴夫人,见其身怀六甲却胎死身枯,故冒险回到未府,设下这障眼之法,暗中催生换婴,演了出同日临盆的戏,方保住幼女性命。”
      青冶说得平静,语庭听得凄凉:“晴姨胎死腹中,又熬得了多久?”
      青冶道:“晴夫人回府不久便秘密产下死婴,本是油尽灯枯,苦撑久熬,不过是为了配合夫人演那场戏。好在她们终究得偿所愿,康熙确以为夫人产下死婴,晴夫人生得一女却身亡。二十余年,亦保得你们母子平静安稳的生活。”
      语庭默默听着,眸中不觉泛起迷蒙的水雾,为那一双可悲可叹的女子,为那伟大可敬的护犊之情,她心中不禁动容酸涩。静默了许久,她另拿了一坛酒,开封了便饮,待半坛酒入腹,方面生桃色,稍显醉态,纤细的身子靠上亭柱,她烟唇一启又问:“江南盛传一时的童谣是你们散布的吗?”
      青冶正欲饮酒的动作顿了顿,便道:“童谣是我们的人流传出去的,但这主意,是康熙之四子出的。”
      语庭愣怔了许久,脑中只有一个念头,他知道了。他早便知道了,却还要冒险去做这样的事。
      青冶看她一眼,眸色幽幽:“主人,有句话我需劝你,纵然你一时难以接受自己的身世,也不管你与那康熙四子是何关系,但此生,你的血缘你的姓氏都早已注定,这是不挣的事实,无法抹去。”
      是啊,以她如今明确的身世,不管她愿不愿承认,在天下人眼中,她于他而言,都已是前朝余孽,欲图谋反的不法之人。她与他的立场,已是这世俗间无法轻易跨越的鸿沟。她可以纵情任性,不理这天方夜谭的复国之计,此生只认定他,可是他呢?身处在尖刀锋刃的局势,稍有差池便是粉身碎骨,又岂能不管不顾陪她倾尽一场豪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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