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6、第六章 宫门一入深似海 ...
-
天子行驾,其景之壮观非民间百姓所能想象。
小城古道,万人空巷,街无商贾,田无农事,街道两旁人山人海,百万民众悄言静跪,好似两条巨龙,蜿蜒卧于道路两侧。
皇家仪队,庄严神圣。
御林侍卫阵列当先,百骑整列,钾衫一色,金色龙旗高擎碧空,副列旌旗依序排开,于清泠长风之中猎猎作响。当中是皇辇宫车,锦绣帷幔飘垂于车辇之侧,金玉生辉,尽显天家威严。其后士兵护卫徒步随行,步列一致,声同一人。
宫车过处,两沿百姓齐声高呼:“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语庭掀起锦帘观赏这隔世难遇的辉煌场面,一路行来,溪若都静坐不言,语庭想她是因车马劳累无心说话,便也不甚在意。
此时,却忽闻溪若闷声问道:“语庭,你说过的话还算数吗?”
语庭放下帷帘:“什么话?”
溪若直视着语庭的双眼:“你说会永远陪着我。”
语庭笑道:“自然算数了。”
溪若眼中却颓升几重哀怨:“若我不是你心中的那个我,你还会如此待我吗?”
语庭见她如此,眸色也凝重几分:“溪若,你在担心什么呢?”
溪若却又突然笑道:“没什么,语庭一向说话算话,我相信你。”
语庭将她落于腮旁的碎发掠在耳后,也笑道:“你啊,整天都在转些什么古怪的念头,有什么心事,不要闷在心里,说出来,我帮你一起解决。”
溪若微微一笑道:“我会有什么心事啊。”
语庭:“没有便好。”
车銮帷帐外,皇子臣工们策马行于车驾两旁。
赤棕宝马缓踏马蹄,那永恒不变的孤峻挺拔的身影,傲然马上,聚目远方,神情淡漠。
身后一骑白马几步驰来,便与这赤棕宝马同骑并行。胤祥漆黑的眼里满是调笑:“四哥,你真要带那女子回府?”
胤禛眼中意外地露出玩味的笑意:“这好人都呈在你面前让你做了,不做岂不辜负了佳人美意。”
胤祥见此,意味深长地笑道:“佳人美意,是不能辜负了。”
胤禛没有接话,只是唇边勾起的那抹极轻极淡的笑容越发显得深不可测。
胤祥道:“四哥就不怕她在你身边放个奸细?”
胤禛眼中隐有期待:“那就得看她有没有这个本事了。”
胤祥刻意笑得轻佻,言辞也颇有玩世不恭浪荡子的模样:“那丫头模样生得不错,不如四哥就再做做好人,送我好了。”
一个来历不明的女子,这样带回府中确有不妥,他知胤祥用心良苦,便也难得与他开起玩笑来:“我破财救人,你倒是如意算盘打得甚好。”
胤祥摸摸鼻梁,低声说道:“不是觉得放我这安全嘛。”
胤禛向来清冷的眼中有层层柔光暗自涌动,好似春日一缕破云而出的阳光,覆上心底,暖暖的荡了开去。他拍了拍胤祥的手臂,给他宽心:“放心吧,府中的侍卫还不至于那么无能,安心当你的值,别平白遭皇阿玛训。”
胤祥一笑,满面阳光:“知道了,四哥。”
车马日夜兼程不见停缓,语庭心下觉得奇怪。有上车来添送茶水食物的宫女,语庭便借机打听:“这几日兼程赶路,怎也不见停憩呢?”
那宫娥道:“可能是将近新春了,所以皇上才下令星夜兼程急速回京的。”
将近新春?
语庭算了算这年节月份,想起一事,心思一转,便假似与溪若闲话:“听闻当今太子爷俊朗潇洒,英气非凡,只可惜你我位卑,无缘睹其风采。”
那宫娥听闻此话,似是想到了什么,又道:“听说太子爷病重,留在德州调养身子。”
果然是太子病了。记忆中,康熙帝还命大学士索额图自京师前来德州探望太子,一探便是一月之久。
九子夺嫡的大戏便在此时正式拉开序幕,不论康熙帝此举究竟是出于疼爱儿子所为,还是为试探臣子之忠心而作,都已成为这台历史大戏的导火线。
父慈子孝,忠君敬主,不知这幕帷之后,面具之下,又有几分真心,几分假意?
语庭摇摇头,最是无情帝王家,父猜子疑,兄弟相残,人人眼中只有那把金漆龙椅,血肉至亲如何?夫妻之情如何?欲登高峰者,便最是冷血无情!
这些原本与她皆无关系,历史的轨迹,命定的劫数,血泪的代价,在她眼里,不过史官不带感情色彩的一纸笔墨,历史的齿轮终要滑过天定的轨迹,分毫不差的行进。
可笑的是,她却偏偏离那看不到硝烟的战场越来越近。紫禁城里不见血流成河,但闻万千魂怨鬼哭。不知在那紫禁城万千女人的世界里,她是否能安全无恙的活着?是否能保全自己珍视的人?
马车无日无夜地奔走数天,终于在紫禁城午门外停下。城门缓缓开启,马车继续前行。
语庭悄然掀帘,打量着这座雄伟堂皇的城池。
红墙黄瓦,雕栏玉砌。御道畅通,凤舞龙翔,雕印其上。殿宇楼阁,高低错落,画栋雕梁,金碧辉煌。御林侍卫,几步一哨,神情严肃,戒备森严。
到了一处,下了马车,又上了鸾轿。四人抬轿引着她们穿过座座庭院重重宫墙,到了一座清幽的庭院前,语庭抬头,见门庭之上有一块匾,其上书“晴云轩”。她们下了轿,自有宫人引领着往院里行去。
语庭越往里走,越觉得这院子岂止是清幽,完全可论之为萧索。
院子不大,内里有个小园子,园中传来时隐时现的幽香,语庭凝眸细看,竟是开于初冬的冬寒兰,这园中仅值的几株兰花却因多年无人照料,花色已然不纯。
穿花游廊连着几间低矮小屋,当中一间较其两旁略高,似是间待客的厅堂殿阁,其余三两间该是供人起居休憩的寝室。
语庭正环顾四周,前面引路的宫人止步回身,倒惊了她一下。
“上面传话,这是早年晴常在居住的院子,以后二位姑娘就住这儿了,”那人击了两下掌,侧面小屋中走出两个十三、四岁的小丫头,身着同色宫装,绾着相同样式的发髻,那人又道:“这两个丫头是上边吩咐来伺候二位姑娘的。”
两个丫头福身同道:“玉环、玉书见过主子。”
语庭愣了一瞬:“不必多礼。”她们到底以什么身份居于此处,又算得上是什么主子?
溪若上前将一定银子塞进那引路宫人手里:“有劳公公了。”
那人忙将银子收入袖中道:“这是奴才的本分,二位姑娘一路辛苦劳累,早点歇着吧。”
溪若颔首道:“是,多谢公公。”
那人躬身:“奴才告退。”
语庭自嘲地笑了笑,没想到进了宫溪若倒比她适应得快。
回身再看看这座院子,心中五味繁杂。这样一个院子,孤僻到无人注意,当年晴姨就住在这里?她是否也如那些深闺锁娇颜的可怜女子一般,曾经深宫院落,驻足门庭,遥望夫君?可惜等待成痴,青丝幻白,哀怨凄伤?
溪若问她:“语庭,在想什么呢?”
语庭恍惚地答道:“在想,晴姨曾经就住在这里。”
溪若依言也认真地看着这院子,语气轻淡凄凉:“是啊,娘那些年就是住在这里。”
玉环,玉书各自上前接过两人手中的包袱,玉书瞧见语庭肩上的包袱,见是个长约三尺宽仅四寸的长方体物件,因被墨绿锦布包着,看不清究竟是何物。
玉书揣摩着那东西的分量:“主子,这个让奴婢拿着吧。”
语庭还没适应这样的称呼,看着身前娇小的女孩眼中有一丝胆怯,便笑道:“这东西也不重,我自己来就好,不用麻烦了。”
哪知玉书一听这话忙忙下跪:“主子,可是奴婢有何不周之处?”
语庭瞬时一头雾水,她不知这小丫头此举到底是何意,眉尖微蹙凝神细想,是不是自己有什么地方话说错了,吓着了她。
玉书见语庭只是看着自己不说话,心中更是忐忑不安,又道:“奴婢不知主子东西贵重,不该妄动,请主子降罪。”
一旁玉环也忙跪下求情道:“玉书年幼鲁莽,不懂规矩,请主子开恩。”说罢俯身叩首。
语庭这才明白怎么回事,顿时哭笑不得。在未家时,因其主人开明,主仆之间彼此尊重,下人们不必对主人行跪礼,倒让她忘了这是封建思想鼎盛的清王朝,等级分明,主仆有别,人们奴役性很强。
她伸手扶起玉书,示意溪若扶起玉环,温言对玉书道:“你没有做错,我也没有怪你,只是你手上已经拿了很多东西,所以想,这个我拿就好,不想你竟误会了。”
玉书一时有些呆愣恍惚,这样的语气,这样温和的眼神,让她一直紧绷的心,不由自主地松下。
玉环机灵地拉着玉书福身:“谢主子体恤。”
语庭摇头浅笑:“好了,我们进屋吧。”
玉书转身指着穿花雕廊间相连的两间屋子道:“这两间是主子们起居的寝室,主子请自选。”
溪若依言向那方望去,俏眸深处银光闪烁,顷刻,那轻漾一瞬的波澜被凄絮的伤情覆盖,她问:“以前的主子住哪间?”
玉书道:“奴婢也是初来此处,并不是很清楚。”
玉环指着靠右边的一间道:“奴婢打扫时,发现这间有砚台笔墨,猜想这间或许是。”
溪若举步走进那间房,认真打量着屋中各处,手过处,清泪纵横,满屋凄凉。
语庭无言转身,留给她独处的空间。
碧箫玉手,轻起浅落。
浓云愁雾,新月梢头,出尘破云,过尽千帆云随月。
清音将尽,峰回路转,清泪两行,力挽江流千波浪。
溪若似被这清冷凄凉的箫音蛊惑,倚着冰冷的墙壁缓缓蹲下身,放声畅快地大哭了一场。
玉书玉环两人驻足于廊间,不觉已泪流满面。亲人远隔,音信全无,眼前尽是执手相别时,爹娘无尽的恨,姐妹不甘的泪,多少年,她们不曾再想起当年那一别,是不敢,亦不愿,如今再回想当初,竟是因这一曲清乐箫音。
箫音淡远,尽收一曲《故人行》,余音袅袅,不绝如缕,佳音绝境,绕梁不散。
语庭在溪若面前蹲下:“哭出来,可好受些了?”
溪若将头埋在语庭怀里,不动不移,无言情殇。
良久,溪若抬头说道:“语庭,你的箫能令人着了魔障。”
玉书玉环也依序走进屋里,因适才那一首曲子,两姐妹的心不觉已与语庭靠近,两人一左一右也蹲在语庭身边,玉书道:“是啊,主子的箫真让人着魔。”
玉环亦幽幽地道:“主子,这曲子,叫什么呢?”
语庭虽笑着,眼中却也深怀思念:“故人行。”
溪若抬头望着语庭幽静的墨海深处:“我们,谁也不再离开。”
语庭点头:“好。”
如今,她已习惯了这个人在身边,就如曾经习惯箫在身边一样,习惯了她叫她语庭,就如箫叫她雪儿一般。她们约定,谁也不再离开,不再因无奈奏起那首《故人行》。
深宫御道上,白玉栏杆之上千盏银纱宫灯次第燃起。与碧海空中一轮孤圆冷月映称着暗夜初幕。
一个纤长的影子在宫道廊间匆匆游走着,时而伫足凝神倾听着什么。
在宫墙弯道之处,有人伸手阻了她前去的路。
那人细眸中隐现着几分担忧,拉她回身,却发现眼前伊人已是梨花带雨倾洒了玉颜,满目的凄楚忧伤。
眼前美异的少年有些不知所措地问:“舒云,你……怎么了?”
“表哥,你有没有听到箫音?知不知道是何人所奏?有没有听出是从何处传来的?”她连出几问,焦急地看着他。
少年一愣,适才的箫音,那般凄凉优美的旋音,送亲远去的哀怨,牵人心神的离思,点点滴滴流露着魂梦相随的情殇,好似与至亲之人天人永隔般的绝望。
他从未听过如此凄美哀怨的曲子。
少年颇有耐心地劝说:“听到了,箫音相隔甚远,我也不知是自哪个宫中传出的,今日天色已晚,明日我帮你去寻那人来,可好?回去晚了,额娘会担心。”
舒云茫然点点头:“舒云又让姑姑操心了。”
少年转身刚走一步,猛然又被她拉回原位:“表哥说话算数!”
少年无奈点头:“算数。”
舒云将信将疑地跟着他走,隔一会儿便问:“表哥说的话当真算数吗?”
走在前面的少年对她的疑问充耳不闻,不置一言。
舒云依旧不依不饶的重复着。少年突然止步回身对着她,表情极其认真地问道:“你上次失足落马是不是真的给摔傻了?”
舒云愣了一下,心虚地反击:“你才傻了呢,我不过是脑部受创,有些事情一时记不起来而已。”
那人一双妖冶狭眸,浅浅盛着一弯惑人的笑意:“有些事情?我怎么记得,你是连人带事一起忘了个干净。”
舒云狡辩道:“失忆症本就是如此症状,太医都说,没得治,你有什么可奇怪的。”
少年眼中笑意更深:“自你醒来后,还真似变了个人,以前的你,可没这么得理不饶人的一张嘴。”
舒云斜睨着他道:“那是因为我想明白了。”
少年笑问:“想明白什么了,愿闻其祥。”
舒云道:“人生苦短,该行乐时还需行,既然老天这么厚待我,让我重获新生,我自然要好好珍惜生命,既然以前表哥一个人毒舌的无聊,不如我来陪你一起毒,总不至那么寂寞。”
少年打趣道:“重获新生?表妹如此惜命,为兄惭愧。”
舒云昂然扬起小巧的下巴:“既然自觉惭愧,那就好好珍惜你的命吧。”言罢当先举步。
少年随后跟上问道:“那箫音听起来似位女子,怎么表妹对女人也如此感兴趣?”
舒云嗔他一眼道:“你以为谁都像你啊,不仅花心,还好男风。”
少年眼中笑意尽散,陡然止步,一双凤眸尽显阴森。
舒云自知说错了话,忙回身挽着他的胳臂,低眉顺目地道歉:“表哥,我错了,以后再不敢造次了,你别生气了,你生气的时候很可怕的。”
见她乖巧认错,少年眸色才稍缓和下来。
舒云又道:“我也不知她是谁,只是听到箫音便觉得我们曾经认识,而且,很重要。”
少年道:“好了,记不起就不要想,回去吧。”
舒云此时安静下来,默默地走着。
不是记不起,而是太深刻了。那个人是与她前世相随不离不弃的姐姐,她们的情那样的刻骨铭心,她如何忘得了。
从她莫名其妙的来到这里的那一天开始,她便在等着她出现,她知道,不离不弃的誓言,雪儿与她相约了生生世世。
如今,她真的等来了她。
一曲《故人行》穿越前世,唱响今生,她一听便知是她。
那是当年,阿公辞世时,娘亲悲痛欲绝而赋的曲子。她与雪儿,谁也忘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