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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五章 三日冬游江南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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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光湛亮,早日初阳已渐渐高升挂于天际。晨光霞影透过镂空雕花长窗,映了一地的光影草木。
碧琴推门进去时,赫然被惊了一跳,手中铜盆里半满的水,打成水花溅了一地。
语庭看着她摇头浅笑:“怎么这般慌张?”她是正要出门的,撞上碧琴进来,因脚下行得快来不及闪躲,罗裙也被溅的半湿。
碧琴一手压着心口道:“小姐,你吓死我了。”
语庭伸手接过她手中的铜盆,放回架上:“我又非豺狼虎豹,怎就吓着了你?”
碧琴从衣橱里找出件干净的罗裳,替她换下半湿的衣衫:“小姐今日怎的起这么早可是要去办什么事?”
语庭低头系着豆绿镶丝腰带,樱红唇畔笑意有些苦涩,明晰清亮的眼眸微滞凝睇。
碧琴半晌不闻她的声音,诧异地抬头看她,语庭见她一副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模样,明眸微挑,转出一丝俏皮星光,妩媚动人,她微凉的玉掌轻拍了下碧琴清秀的脸庞,笑道:“春光不待人几时,这江南美景近在身边我都还未认真观赏,不知还会不会有这般好命来享受,今日我自是不打算浪费这天赐良机了。”说罢,拂襟便向外行去。
碧琴忙追出门外问道:“小姐,你这是去哪里啊?”
语庭温润的声音遥遥传回:“去游山玩水。”
溪若站在闺房门前,有些不知所措地看着语庭。雯欣倒机灵地推推溪若道:“若小姐,小姐都等你半天了。”
语庭含笑注视着溪若:“可以走了吗?大小姐。”
溪若听她语气还似平日一般亲密无异,秀眉微颤,眼角已红了几分,语气却也明快清朗:“未大小姐亲自来请,怎能不走?”
语庭笑嗔她一眼,举步先行,溪若抹了把眼角,随后追着语庭在雕花穿廊里笑闹着往院外行去。
能有一日欢乐便是一日吧,三日的时间她们可以放肆尽欢,她不问语庭是否已经考虑清楚,也不再提起那日皇上之言,她知道,语庭若是已决定了的事,不论何种理由,不论是何人,都无法动摇她的意志。
如若,她们真的只剩这三天相与相守的时间,她宁愿笑着度过,如若,她们真的要自此相离远别,她只愿从这第一天伊始,时间可以流逝的慢一些,能让她尽量留下那些欢笑美好的片断。
两人正要出得府门,一个身着半旧石青布衫的身影拦在面前。
溪若修眉微拧:“常春,你有何事?”
常春拱手抱拳:“小姐要出府,常春定要随从前后。”
溪若道:“有语庭在,不会有事的。”
常春语气未变:“若小姐,府上规矩,常春不得不从。”
语庭倒从不知未府都有何规矩,只是对常春的榆木性子有些无奈,便道:“如今这未府该是谁做得了主?”
常春不解,却仍依言回答:“自是小姐。”
语庭挑唇笑道:“哦,如此说来,我便是规矩了?”
常春微微一愣道:“是。”
语庭凝眸看他:“那你回去吧。”
常春紧张道:“小姐,若小姐不懂武功……”
语庭左右环顾,将两人打量一番,心下便已了然,一声轻叹却自唇边轻轻落下。多情总被无情恼,看溪若这般表情,定是不曾了解常春的用心了。不解也罢,三日后,常春纵有深海情思也终是注定要空落一地的。
语庭无奈道:“做好你分内的事。”
常春欣喜应下:“是,谨遵小姐吩咐。”
三人拾阶而下,一辆炎幄彤绸车已停当待发。
语庭对溪若道:“今日天气不错,我们便在这街市中逛逛也好。”
常春:“我让他们随行在后。”
语庭已见识了他倔强的性子,也不再推辞,点头答应了。
长街古道,青石堆砌,时进初冬,江南草木青绿依旧。这幽古小城,并无颓废之色,每一处行街巷道,总能见得童子嬉戏,老者闲聊。入了市集,街巷两旁,农家货摊秩序井然,叫卖吆喝此起彼伏,此般景象,热闹喧哗,陡然给这冬日添了些暖意。
语庭和溪若挽臂缓缓踱着步子,似乎是怕脚下行的快一些,时间也会相随流逝的快一些。
语庭第一次来这市集,好些东西都不曾见过,心下好奇,便拉着溪若摸摸这个,问问那个。见着更有趣的,便买下来交给常春替她拿着。
突然,前边传来一阵哄闹声,好些公子小姐,平民百姓围在一起,且很有频率地传出阵阵击掌呐喊的声音。
语庭拉着溪若往人群里边挤,常春紧随在后,好一会儿才看到里边的景象,原来是一对夫妇现场表演家传绝技:以眼为尺,瞬间成衣。
所谓“以眼为尺,瞬间成衣”便是不借助外物,仅以眼打量,不需多时,便可做成一件衣裳。
语庭心思一转,扬声向那对夫妇喊道:“可否为舍妹现行做件衣裙?”
众人停止喧闹,皆尽向这对如玉佳人投来形色不一的目光。
那妇人向她一笑道:“请小姐往里几步。”
语庭将站在身旁的溪若向前推出几步:“去吧,我在这等你。”
溪若无奈地嗔她一眼,向里行去。
语庭退后一步,与常春齐肩而立:“溪若就要随驾进京,你可知道?”
常春双眸黯然:“知道。”
语庭微微一顿又道:“你该知,宫门一入深似海,从此萧郎是路人。”
常春道:“常春明白,常春对若小姐的心意绝不会使她陷入险境,小姐请放心。”
语庭摇头轻叹一声,向人群里边望了望道:“去付钱吧。”
常春应了声,向那对夫妇付了银钱,护着溪若从人群中出来,那满目的怜爱却终究只隐于她身后,藏在他心底,百般苦涩,他忍着心痛暗自承受。
溪若展开刚做好的罗裙在身前比试:“语庭,觉得如何”
语庭点头赞道:“不错,与你很配。”
常春掩过眸中痛楚上前道:“小姐,天色已晚,回府吧。”
斜阳只与黄昏近,一日已将尽。
语庭黛眉微蹙,默不作声地转身离开这依旧哄闹的人群。
常春随行问道:“小姐,上车吗?”
语庭道:“不用。”侧首与溪若约了次日的行程:“明日我们去一香阁品茶。”
溪若的笑散进无边的夕阳霞光里,点头赞同:“好啊。”
三人两队,一前一后,踩着青石小路原路回府。远天群烟浩渺,丝丝袅袅,细细分散开去,烟波自行烟波路,没有丝毫浑浊不清,云自浮沉又轻飘,绕着青山黛远,青青白白,依旧那么清楚分明。
这万丈红尘中,总有几多身不由己的愁闷,如这亲情,也这般扰人心神,更似这爱情,欲说还休时也终是擦肩而过。便似这远天蓝白相衬的色调,从此经纬分明,形成永恒不变的距离。
翌日清晨,语庭准时出现在溪若门前。溪若穿着昨日新做的衣裙,宛如雨后初霁时一只破茧而出的玉蝶,停栖在千朵桃瓣层叠耸起的花蕊之上,纯洁而美丽。溪若轻快地转着圈,似那万千桃瓣纷扬飘洒,玉蝶浮在浅粉细雨中时隐时现。
语庭笑道:“很漂亮。”
溪若:“去一香阁吗?”
语庭:“还早,去湘溪上游游船再去。”
溪若:“好。”
未府门外,常春已侯多时。
溪若看到他甚是不悦:“常春你还要跟着?”
语庭出言劝道:“让他跟着吧。”
湘溪上,竹筏推开层层碧波,一波打着一波渐向远行。两岸青松幽深,迎客归来,又送亲远去。
常春漫无目的地泛着舟,语庭与溪若也随意看着周边景致,随波逐流,随心所欲,畅怀惬意却也偶有闲愁。
时近正午,艳阳高照。竹筏在岸边停下,几人上了岸便进了一香阁。
语庭、溪若落了座,见常春依然站在身后,语庭正要命常春同坐,一个俊朗少年已坐到了她对面向她潇洒一笑。
那份潇洒闲逸不论天清暗夜都如影随形,虽只见过一面,但语庭已记住了这个如春风般暖意纷发的少年。她凤眸微扬,便瞥见一个清朗峻冷的身影向这边走来。
溪若看着这二人,不知该起身行礼还是静坐不动更妥,正犹豫着,语庭已伸出一只手按住她。
那人身影在桌边刚一落定,胤祥道:“姑娘可介意与我兄弟二人同桌而坐?”
语庭看定胤禛,罗袖轻翻优雅伸手道:“请。”
胤禛无声落座,那幽深的眸光却静静落入语庭清澈的眼中,语庭只觉那双眼睛能穿透一切,洞穿人心。她不动声色地移开眼睛笑问胤祥:“二位也为一香阁的茶而来?”
胤祥笑道:“既来此处,自是为茶。”
语庭道:“洞庭碧螺春还是峨眉竹叶青?”
胤祥对一旁静候已久的小二道:“峨眉竹叶青,”又问胤禛,“四哥,你呢?”
胤禛道:“洞庭碧螺春。”
胤祥朝语庭笑着挑挑剑眉。
语庭向小二道:“两盏洞庭碧螺春。”小二细心记下,自去泡茶了。
胤祥道:“听说,溪若姑娘要随驾回京?”
溪若动人的眸子怯怯微抬,答道:“是。”
小二将四盏茶一一对应放于桌上,又躬身退下。
胤祥又问道:“语庭姑娘也同行吗?”
语庭浅笑回答:“圣上有旨意示下吗?”
胤禛以茶盖轻轻拂着叶沫,手微停动了一下,又继续手上的动作。
胤祥那闲散笑容又挂到脸上:“好像不曾听闻。”
正当此时,几个形容粗野的大汉追着一个身材娇小衣着褴褛的女子冲进一香阁。
一香阁内不是桌椅,就是闲来品茶的客人,一时间,女子也无处躲藏。
只听那女子噎噎泣声道:“求求各位大爷放过我吧,我爹欠你们的钱,我定会还给你们,只求你们放我一条生路……”
那群粗野蛮人已将那女子围在当中,其中一人扬手一掌便落在女子脸上,打得那女子踉跄几下随之又跌倒在地:“臭丫头,还敢跑,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你老子已把你卖给了我们兄弟,你最好识相点,免得受皮肉之苦。”
女子无力起身,匍匐在地拉着那大汉的衣襟抽泣:“大爷你行行好,放过我吧,你让我做牛做马都行,求求你了大爷,我实在不愿做那种营生,求……”
未等那女子说完,那蛮人向女子柔弱的身子又是一脚,一众人碎骂着拖起那女子便往外走。
一香阁内顿时议论纷纷,溪若看到这般凄惨的场景,早已按耐不住,起身对身后的常春吩咐道:“常春,你快去救她。”
语庭来不及阻止,只闻常春躬身道了声“是”,便跃出了一香阁。半盏茶的功夫,常春便带着那位女子重回了一香阁。
那女子一到桌前,便跪了下来,又是磕头,又是念佛:“多谢各位公子小姐相救,香芹此生做牛做马也要报答各位。”
语庭见状并未多言,一番思绪都掩于杯盏之下,她就只身一人,如何报答得了这么多人?她经历过乱世,对这样生逢绝路的人见过太多,这姑娘太会审时度势,为了生计无可厚非,可就怕这其中算计也少不了。
语庭放下杯盏,却见一侧胤禛正饶有兴趣地看着她,语庭知他有心试探,所幸大大方方对那女子直言:“姑娘还是先为自己考虑,谋寻个出路吧,不必着急报答我们。”
女子哀泣道:“天大地大,如今竟已无我容身之处,如若小姐不嫌弃,能否让我伺候小姐?”说话间,女子抬头看着语庭,语庭这才注意到,若非这女子脸上伤痕累累,污迹斑斑,也定是个端庄秀丽的女子,仅这双凄楚的眼睛就惹人见怜。
奈何语庭冷硬了心肠,仍是拒绝:“姑娘还是另寻高枝吧,我担保不了你什么。”
溪若看那女子可怜,心想未府并非养不起这样一个弱女子,可不知一向善良的语庭为何拒绝,便劝道:“语庭,我们帮帮她吧。”
语庭冷言道:“救急不救穷,更何况,你能保证你今后要走的路,能让她比现在过得更好些?”
溪若一时语塞,她真的给不了任何人保证,就连她自己都不知今后这条路该如何走?这一路,她又会遇到些什么?
胤祥静候一旁,品着茶观了场好戏。胤禛若无其事地抬手招小二过来,给了几块碎银子结了账。
那女子抬眼一看,忙跪到胤禛脚下:“公子,我什么都能做,您收我作丫鬟,您开开恩,赐我条生路吧。”
胤禛微蹙起眉道:“适才那位小姐所言甚是,救急不救穷,路需要自己去寻。”
语庭即便见多了这样的场面,仍要感叹一声这女子好一双锐眼,这么快便转移目标寻到更尊贵的主子。
语庭纤指扣着杯面,想起此前胤禛的试探,忍不住戏谑道:“听闻四爷信奉佛灵,一向慈悲为怀,府上多一人伺候也于平常无异,这好人您便做了又何妨?”
胤禛闻言看向语庭,眼中闪过一丝异样的精光,语庭淡定地回视着他,没有丝毫躲闪。
胤禛目光不动不移看着语庭,话却是对那女子说的:“你起来吧。”
女子听闻激动地连连磕头:“多谢公子,多谢公子。”
胤禛眼中含笑深深再看语庭一眼,起身出了一香阁,那女子急忙跟了上去。
胤祥对语庭抱拳一笑:“先行一步,告辞。”
语庭含笑点头。
常春这才将心里疑惑道出:“小姐,我们府上并非养不起这样一个女子,为何你要拒绝呢?”
语庭面无表情:“此女子绝非所谓的弱女子,她看着我时眼中的那一丝怨气让我心升警惕,如今府上正值多事之秋,若因一个来历不明的女子给上面那位引来祸端,未府恐怕承担不起那样的后果。”
常春信服:“小姐心思缜密,常春佩服。”
语庭搁下茶盏吩咐众人:“我们也回吧。”
已是第三日了,语庭和溪若静坐在幼时玩耍的溪边,回忆着这些年一起成长的点点滴滴。只是溪若不知这个她已非曾经的未语庭。
梦里魂归来此一游,如今,物已换,人已变,只有这潺潺流淌的轻沔溪流仍不变。再来此处,语庭只觉仍然身处在鸿梦之中未醒,转念一瞬便恍如隔世。
溪若抱膝而坐自言自语:“不知以后还有没有机会再来这里。”
语庭定定看着溪水潺流,不发一言。
溪若道:“语庭,那首《蝶恋花》我到如今还未学会呢?”
语庭抬头道:“不急,来日方长,总学得会的。”
溪若猛地站起来扯着语庭的衣袖,不敢确信地问道:“你答应了?”
语庭淡淡一笑,扫一眼她扯着自己的手道:“我的衣服都给你抓破了。”
溪若闻言立即放下手,眼巴巴地问道:“你……考虑清楚了?”
语庭道:“是,清楚了,我不放心你一人进那宫苑。”
溪若红着双眼道:“语庭,谢谢你。”
语庭道:“好了,皇上还等着回话呢。”
不论今后的路多艰难,她们如今已携手,不管这条路能走多远,她们都要一起走过,谁也不再离开谁。
不论溪若是否能帮她找到萧箫,她都已舍不下这个人,如今她们已是相依相伴的亲人。
未府客房里,那人一个无关紧要的点头,便是圣旨示下,她们究竟是以何种身份入宫,都已不重要了,只是从此她们便要告别了这平凡人间万种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