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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四章 相携流云舞夜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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斜阳芳草,红绿相衬,血色黄昏,霞帘卷逝。
语庭与溪若才进了未府院门,就有宫人前来拦路挡道。
语庭看到来人瞳孔微缩,心中微觉不安。来人正是康熙身边的常侍梁九功,他碎步小跑到近前,微微稳住疾走的身形:“未小姐,皇上请二位前往府上客房,有要事相商。”
听闻此言溪若握着语庭的手微颤了一下,语庭反手握紧了她,恐她言行无措冲撞了来人,急急福身应了:“民女遵旨。”
梁九功侧身让路:“请。”
语庭看了眼怀中装有流云剑的长盒,再向梁九功一福身道:“梁总管,我们这样去面圣,实在多有不敬,可否容我二人换身衣服再去?”
梁九功对这未府小姐的知书达理甚是赞赏,有心提点她:“那您可快点,万岁爷已侯多时了。”
“是,多谢总管。”
语庭带着溪若快步回到屋中,将流云剑放进柜中,找出衣衫边换边嘱咐溪若:“不要怕,该有的礼节不可废,晴姨和皇上之间到底怎么回事,你我都不了解,但既然晴姨已将这个秘密永远封藏,我们便千万不可拿它犯险。”
这关乎到皇家颜面,溪若知道其中厉害,连忙点头道:“我明白。”
语庭深觉前路难测,此刻纵有千方百计,却也不能顷刻间相授,只能随机应变,且看造化了。
梁九功领着语庭二人到未府客房时,客房的餐桌上已备好了酒菜,康熙帝负手站在房中一幅壁画前,不知是沉迷于赏评画艺,还是沉浸在遥不可知的思绪里。
梁九功示意她们稍等,上前在康熙帝身侧轻唤了声:“万岁爷。”康熙帝似未闻声,依然面壁而立,无动于衷。梁九功正要再唤时,康熙帝又似如梦初醒般,回转了身形。
语庭二人见此上前行叩拜之礼:“民女叩见皇上,皇上万福金安。”
“免礼。”
“谢皇上。”
康熙帝径步行至桌前,就了座:“今日朕借这东家之地行宴客谢恩之礼,来,你们也坐。”
语庭与溪若福身谢了恩,便也依言入了席。
康熙帝亲自执了壶替她们斟茶:“语庭,伤势可好些了?”
语庭目不斜视,盯着眼前的茶盏答道:“回皇上,民女已无大碍,谢皇上关心。”
康熙帝深沉明睿的双眼静静落在语庭清妍的粉颊之上,那个孤傲强硬了一世的女子为他浴血而死的样子,便这般清晰地浮现在眼前,她强挣着那最后一缕神游之气亦未将骄傲折损半分,言辞凿凿将这半生恩仇清算,却终以那般决绝的方式向他换得一个承诺。他深邃的瞳眸微收,道:“是朕该谢你们母女。”
语庭闻言浅浅抬眸看去,却不知该如何回话才是妥当,复又垂眸沉默。康熙帝却在语庭这顾望之间怔忪了一瞬,那一刻他眼中流露的疼惜与温柔,仿佛穿越了岁月空间,定格在了某一个未知情愫的深渊里。
“可有读书识字?”
康熙帝如家常般闲问一句,语庭心下却更加谨慎地斟酌着其意:“回皇上,民女自小顽劣,因母亲约束方读了一些诗文经书。”
康熙帝审视着这女子谨小慎微却拒人千里的疏离形态,不禁又想起当年她的母亲为了阻隔他与晴儿双宿双栖,是如何地决绝无情。十几年后的今天,往事竟又如此巧合地轮回往复,他心头涌上的情绪,不知是对往日恩怨的无法释怀,还是因她们母子对皇权荣耀不屑一顾的恼恨。他将目光落在身侧温婉娇柔的溪若身上,又问:“溪若可好识文断字?”
这话,似乎在溪若心上开出了一朵盛美的花,缓缓绽放摇曳生姿。多少年,她也曾幻想父亲能亲自执手教她识文写字,也曾幻想能与父亲静坐品茶谈笑家常。多少个春秋日月,她幻想企盼,却怎也不会想到,如今,他们同桌而坐,闲话而谈,却是以君民相称。溪若缓缓抬头,泪已模糊了双眼:“民女承吟姨怜爱,自幼随吟姨读书识字。”
康熙帝点头称赞:“她们姐妹确是才女。”复又询问,“可还愿继续读书?”
溪若愣了愣不解其意,只据实以答:“吟姨已逝,再无佳师,读书之事便也搁浅了。”
“京中教皇子们读书的师傅如何?”康熙帝说得平淡随意,于座中二人却无异于平地惊雷。
语庭猛地抬头,却看到溪若眼中闪着不可置信的惊喜,那么迫切的渴望,却让她的心陷入谷底。她听到溪若说:“民女愿意。”手中的象牙筷无力地滑落在地。
康熙帝别有深意地看她一眼,又向溪若道:“朕亏欠你们母女良多,却也只能给你这些,你可怨朕?”
溪若连连摇头:“不怨,从来不怨。”
康熙帝点点头,又对语庭道:“你与溪若自小一起长大,如今因朕失了亲母,可愿同溪若一起进京?”
溪若见语庭只是怔怔看着眼前杯盏出神,迟迟不肯回话,心中不免紧张又担心,伸手拽了她的衣角,小心翼翼地祈求:“语庭,可以吗?”
语庭脑中一片混乱,她清楚溪若选择了一条什么样的路,波折坎坷是其次,那道宫门一旦踏入,被深锁其中的,将会是寻常女子自由自在、喜乐安康的一辈子。她克制着自己脱口而出的决绝:“回皇上,家既在此,民女割舍不下,可也不舍与溪若分离,不知皇上何时起驾回京,可否准许民女再想一想?”
康熙帝道:“好,三日后,来此告诉朕你的答案。”
语庭起身离席,福身行礼:“民女遵旨。”语庭清冷的双眸幽幽拂过溪若,行礼告退:“夜已渐深,民女告退。”
康熙帝抬手允了:“去吧。”
溪若眼见语庭转身离去,也忙起身作福:“民女告退。”待康熙帝点头便急急追着语庭的身影而去。
康熙帝看着消失在暮色中的身影,神情有片刻的恍惚,梁九功见状,摇头轻叹,上前劝道:“皇上,夜深天凉,该歇下了。”
康熙遥望着远天暮色,素日严肃的脸上浮现着一抹浅笑:“她的容颜真是像极了晴儿,可这性子却和她的母亲如出一辙。”
梁九功记得那个如同水仙花般娇俏美丽的女子,她的一颦一笑也曾是眼前孤冷帝王的柔情牵念,只可惜,越是柔美的花朵,在那幽冷深宫之中,越是容易被摧毁。
语庭一路疾走,也不顾溪若在身后紧追呼唤。想起适才康熙帝的话,眉头不由得紧锁。
待到了自己的秋月庭芳苑,她才转身瞧着身后紧随的溪若,见她满面焦急又怯懦,泪珠汗水浸湿了脸庞,不免又心疼,不忍再质问她,责备她,只道:“今天很晚了,回去休息吧,我会认真考虑的。”说罢也不待溪若再说什么,便关上了房门。
宫门一入深似海,可她偏偏渴望进入那层层高墙深掩的宫门,皇上给不了她该有的身份,允不得她如平常女儿家那般唤他一声阿玛,可只要能与他生活在一起,不再遥隔两地,她心甘情愿走进那森冷可怖的深宫。那一刻,溪若明晰的眼眸中清清楚楚地告诉她这一切。她渴慕着父亲,却全然不知深宫之悲、宫争之苦,都绝非她一个深闺小姐所能承受的。
语庭心中烦闷,一合眼面前全是溪若哀怨的眼神。她从床榻上起来,打开一旁的紫檀橱柜,捧出装有流云剑的木盒。
她纤细如玉的手指缓缓抚过木盒上浮雕的莲花,朵朵青莲似有暗香浮动,幽幽洒洒,错落有致地浮在黄花梨木上。玉指滑过盒盖,落至启首处,轻轻一转拨落盒上的薄镶铜片,掀起盒盖的瞬间,一道寒光刺的眼睛酸涩难睁,语庭侧首,避开那直射而来的锋芒,再回头,才发现剑鞘与剑身分置其中。待她适应了那剑身寒光,才将剑执在手中细细把赏。
浮云缠枝,隐月其后,青莲点星,犹如降卧青龙,似濯月华之光,引清泉之气,寒气迫人,灵动通性。
语庭引剑入鞘,携剑出了闺房,穿过亭间廊道,行至剑翔亭的偏廊中,飞身跃入御剑园,长剑出鞘,龙蛇游走,花影穿行,剑气横飞。
她御剑有道,行姿翩跹,却因心中郁气凝重,运气多了几分蛮劲,几道剑诀下来,已有些力不从心。
“好剑法!”随着一声爽朗的喝彩,身后剑翔亭中横空纵出一只青花缠枝莲纹酒壶,酒壶渐进,壶瓶周身相携而来的霸气丝毫不见减缓,掷壶之人功力之深可见一斑。
语庭将手中之剑随手丢开,三尺长剑没土而立,青云剑寒气随着剑身摇曳向剑身之周激荡而出。语庭以掌作盘,托住酒壶,凌空旋身一转依势退至长剑身前六寸之处,左脚脚尖点撑于地,以背倚剑,剑身负重而下,如一弯弦月孤悬。
夜风轻至,她衣袂翻飞,容似皎月,缕缕青丝在风中纷繁飘绕。她便这般倚在拱剑之上,剑气萦绕于她周身,恍惚中已难分清人剑其谁。
她心下烦乱,抬起执着青花酒壶的手,将壶中之酒尽数泻下,灌入愁肠,随意扯了锦袖拭干残留于唇边的酒,又随手将酒壶原路掷回,送往剑翔亭中,扬声朗朗道了句:“多谢。”人却依旧倚着剑身,目视苍穹,审星赏月。
亭中之人轻巧地将酒壶接在手中,悠悠闲闲步出亭子,在距语庭数步之遥停下道:“在下并非有意打断姑娘练剑,只是见姑娘剑法之中似有郁结之气,如此练法,恐会伤了自己。”
语庭待他讲完,才将目光自苍穹宇宙中移至那人身上,见其衣着虽简,却质地优良,碧青长衫,云纹浮面,颈前盘扣精致小巧。如此着装,非富即贵,如今能这般大方的闲游于未府大院的人,不是机要大臣,便是皇族亲贵。此人气宇轩昂,年岁尚轻,了不起便是位皇子阿哥。语庭向他淡淡扯出一笑:“所以我说,多谢。”
那人将手中酒壶倾斜而握,却未见点滴酒水流出,遂望向语庭笑道:“姑娘好酒量,不过姑娘这般饮法倒是亏了这江南独出的佳酿。”
语庭如玉娇颜上因着酒气泛了酡红,更添了几分妩媚之色。她不顾言辞是否放肆不敬,只慵懒地道:“管它是琼浆玉液还是粗野浊酒,只要能解这一时愁闷,便是好酒。”
那人更是语气闲散:“哦,姑娘不曾听过那句,借酒消愁愁更愁?”
“是吗?那就是你不够豁达了。”语庭笑说,“今宵愁闷和与玉液琼浆一同至腹,何来更愁?你不曾听过,今朝有酒今朝醉?”
那人朗声一阵大笑道:“姑娘言辞妙哉,在下受教了。”
语庭与他言辞针分,心中烦闷竟也去了几分,笑道:“不敢。”
便在此时,剑翔亭中又传出一个清冷的声音:“十三弟,时候不早了,不宜多做打扰。”
那被唤作十三弟的男子转头回了句:“知道了,四哥。”又对语庭抱了抱拳道:“告辞。”
语庭回以微笑:“不送。”
她转头继续凝望着苍茫星空,耳中听着那两人脚步声渐远,唇边噙着的笑意转瞬消失在暗夜清风中。四阿哥,十三阿哥,短短半刻的言语交锋,非有敌意,就已让人难以招架,若真要踏进那重墙深宫,斡旋于那些玩转心计攻于谋略的皇子妃嫔间,就凭溪若一人,能否保全自身,都是问题。
语庭旋身立起,皓腕轻扬,流云剑已被她掠入手中。
月华如练,星光碎影,点点稀落。新月游走,一缕清光覆上她清丽绝艳的容颜,又渐渐远退。
语庭在御剑园中默立良久,转身,那抹静若霜雪的浮影便被神秘的夜色吞噬。
未府客房的一间偏室,一盏青灯,满室昏黄,清光灯影映着人影成双,桌上酒盏两樽,一浅一满,钩对相置。
十三阿哥胤祥修长的手指叩着青瓷酒盏叮当作响,打破这暗夜无声的寂静:“四哥,你那边查得怎样了?”
胤禛:“刺客不是她们。”
胤祥疑惑道:“不是?四哥查到了真的刺客?”
胤禛:“没有,只是她们没有理由,更没立场这么做。”
胤祥一顿,问道:“四哥对当年的晴常在可有印象?”
胤禛幽暗的眼中竣色陡升,却一瞬便已融入墨海深处,他摇头道:“这算不得理由,如果因为晴常在,我倒认为未诗吟的举动合情合理。”
胤祥听着糊涂:“这是何故?”
胤禛眉眼尾线轻轻扬起,一双漆亮的眸子微眯,万众星辰倾入其中,却独留了博弈权衡之时的缜密:“自古朝堂后宫,利益交缠盘错复杂,后宫各院女眷的身份地位有时便是其家族门楣高低的象征,为了自己的荣宠利益而嫁祸陷害勾心斗角之举数不胜数。二十六年庄宜院中那一桩事,虽然最终归罪于晴常在,其他人却未必就是清白的。单凭此事说明不了什么,何况皇阿玛当年力排众议,免其死罪,谴其返乡,无论从哪一方面看,皇阿玛都是有恩于未氏姐妹的,便是出于此因,未诗吟也绝无可能在自己家门口刺杀皇阿玛。”
胤祥道:“既然四哥也说后宫女眷为其利益手段纷斓,那晴常在当年所为难道就不会是因计谋失策而穷凶毕露吗?”
胤禛俊傲的薄唇微微勾出一道浅弧:“当时晴常在荣宠正兴,怎会节外生枝,做出如此愚蠢的举动。”他低沉醇厚的声音缓缓一顿,侧首看向洞开的窗外,再开口声音似乎有些悠远,“你可知荣妃娘娘如何评价此人?”
胤祥似乎未能适应突然的话题转换,喃喃重复道:“荣妃娘娘?”
胤禛道:“明婉如水,绝尘世外。”
胤祥闻言眸中精锐之光微滞,能得荣妃如此称道,想来是个远水静山般的人物。只是四哥常说事无凑巧,分析事情要巨细靡遗,既然这些事均与其有所牵连,便必定有其原因的。
而四哥此时返道论究一番旧案,一言一句似极引导他认真思辨,他抬头看一眼胤禛,一时心领神会,便按自己心中分析而言:“这府中不乏藏龙卧虎之人,适才那丫头的身手确实不凡,行刺之事实在有太多蹊跷之处,若这未府身后真有不凡,手下人违抗主子之命,暗行刺杀也不无可能。”
胤禛转回俊颜看他一眼,淡淡笑道:“有所长进,不过未家一众侍从皆是几辈家奴,未府主人从不苛待下人,当日那群刺客得遇何人都是刀刀毙命,谁人会不顾主子之命,狠心手刃自己的主子。”
“四哥说得在理,”胤祥听着四哥分析未府众人,一时又想起方才月下论酒,不觉笑道:“这未家小姐倒也真是个妙人。”
胤禛神色淡淡:“不早了,回房歇着吧。”
胤祥起身告辞:“四哥也早些歇着。”
窗外打更声再次响起,逝者如斯,万物终又归于宁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