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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9、第十四章 风烟雨雪阴晴晚 ...

  •   万壑松风殿内宫灯长明,将那金璧辉煌的大殿映衬地更显森冷威严。
      康熙帝侧身斜倚在炕榻之上,微微轻阖着双目,右手苍劲的指节缓缓敲击着左手手背。身旁的黑漆描金炕几上随意丢弃着两张开封的奏疏。
      短短半月之久,江宁府已快马加急连呈两封密折。
      四十一年淮安未氏母女舍命救驾之事,不知何故传遍江淮两岸,童谣颂词一时肆起,未氏侠善之名盛极江南民间……
      数日前,未氏商号主管事登门拜访,欲将旗下商号归编曹氏管制,数十年僵持局面一朝破盘,未氏明暗势力尽在掌控……收服接掌,抑或继续观望,呈请圣上予以裁决。
      这一切发生的如此顺理成章,偏偏是在这样一个敏感的时间,二十年对峙相持暗中较量,却在一朝之时举旗表降,这其中用意似乎昭然若揭,奈何却总让人惊觉几分异样之感。
      民间四起纷传的童谣,无疑是有人谋划推动的,目的亦十分清楚,无非是为那个女子寻求一个免死金牌,若这幕后操作之人是那未氏族人,将他逼入这维谷之境也实在意料之中,只是这短短数日之间,擒纵得益张弛有序,这与他凭空交手对弈之人,手段在虚无缥缈间便已让二十年持衡之态顷刻颠覆,却又有几分断证了未诗吟弥留之际的一番言语?
      想起那日胤祯的意外之举,让他不禁怀疑岁月轮回,何其相似的神情,何其相似的语气,俨然是他埋藏在记忆深处的样子,经年往事浮浮沉沉,瞬间便已无所遁形。
      乾清宫中幽淡的月光之下,那个白衣清雅仙姿绰约的女子,在与他共享了千百个恩爱日夜之后,一段迟来的开诚布公的倾诉,让他恨极爱极亦痛极。
      夜风萧萧,她单薄的身影在寒风中轻轻颤抖,亦连声音也瑟瑟哀哀:“皇上,晴儿并非有意欺瞒,只是从来都自私地不想也不愿去懂那些前朝往事恩怨情仇,便是被姐姐利用,也只当是一个可以与你相守的理由,姐姐一生凄苦,半生年华没有一日是为自己而活,晴儿为了与皇上的这份情已然自私的太久,如今姐姐触犯了你大清的禁忌,晴儿没有两全之法,只能与她同受此过,这是我欠她的。”
      江南狭隘清幽的古巷,满目的刀光剑影血雨腥风,一切都是那般的始料不及。怀中为他飞身挡下刀剑的人,却是与他明争暗斗互相仇恨了半生的人,然而那张似极了晴儿容貌的脸,亦似盛极而凋的清莲,渐渐苍白了颜色。
      烟云惨淡暮风凌乱,血泊中的她,神态竟是如此的安详:“我这一世为恨而生,却终是徒劳无果,家仇国恨未能得报,还赔上了妹妹的幸福,葬送了至亲的性命。十五年来我亲自抚养这双女儿长大,唯愿那两个丫头能如妹妹所愿,不再重蹈我们的覆辙。如今救你一命,也只当是替她还了你的恩情,等到了那边见了她,不至于让她再为你我抉择两难。我大明朱氏与你爱新觉罗家几世恩仇便由我来终结吧。”
      清冷寂静的大殿内响起细细的脚步声,梁九功低声询问:“万岁爷,庭格格传到,此时于殿外候着呢。”
      康熙帝温温淡淡应了声,眼也未睁便道:“让她进来。”
      梁九功应声退出去传了旨,片刻间,殿内响起一个清澈的声音:“语庭叩见皇上。”
      康熙帝缓缓睁开双眸,如刀刃般锐利深刻的目光落往榻前殿中。眼前女子亦有着一张被他镌刻在心中的容颜,九分相似中却又隐隐携带着几许似是而非的神秘。
      语庭低敛着头,安静地跪着,不知过了多久,方听康熙帝道:“你随朕入宫有几年了?”
      语庭心头一跳,恭敬回道:“语庭四十一年随驾入宫,如今已有五个春秋。”
      康熙帝眸子微微细起道:“哦,算起来,你今年也有双十年华了吧?”
      “是”,语庭垂放在身侧的手暗暗收紧,片刻间已虚汗淋淋。
      康熙帝道:“你与溪若一起入宫,如今她都已嫁作人妻四年,想来倒是朕耽搁了你。”
      语庭斟酌片刻方道:“语庭始终感念皇上隆恩,赐予一方静室,准允语庭为母守孝。”
      康熙帝苍锐的眼中急速闪过一抹精亮光泽:“既是虔心为母守孝,那你倒是说说,你与这老十四之间又是怎么个说法。”
      语庭暗暗轻咬胭唇,复又答道:“皇上明察,语庭与十四爷相交,只是因缘际会得遇知己,绝无风月之关,更无高攀之心。”
      康熙帝缓缓坐起身子,微微一哂道:“是吗?胤祯会当众请旨赐婚,只怕他可未必和你一般想法。”
      语庭纤眉微蹙,随即俯身叩首,起身之时方道:“十四爷行为处事语庭无能干涉,若皇上认定此事罪责源自语庭,语庭再无辩解之辞,此身此命,但凭皇上论处。”
      康熙帝俯视眼前女子若许时刻,瞥眼扫向炕几上的密疏,指腹轻触那奏疏黄笺,沉声而道:“但凭处置?”他将那其中一道奏本拽入手中,丢往语庭面前,又道,“若非你人如今在这行宫之内,无法与外界通传消息,朕还真当你说此话是有恃无恐呢。”
      语庭微微一怔,俯身捡起那道密折,展眼看去,不由阵阵心惊,面色渐白。
      康熙帝始终注视着她,将她面上神色丝毫不漏尽收眼底,继而说道:“以救驾之名保你性命无忧,这法子倒也算高明,童谣自淮安一带传播开来,是何人所为似乎也显而易见,护主之心无可厚非,只是朕有一点十分好奇,未氏不过一代商贾庶民,如何就能有本事知晓这京师宫苑皇家务事?”
      语庭心下一番研判思量,半饷缓缓抬起低垂的头,将她此刻最真实的表情展露在康熙帝眼前,言尽坦白:“恳请皇上明察,五年前家母临危救驾突然身亡,尚未及将家族事宜交代安排与我,此前十五年韶光蹉跎,语庭更未能替母分忧秉承家务,对于未氏一切,语庭或连皇上所知都不及,更遑论评判这桩事件之真假缘由。诚如皇上所言,未氏不过一代商贾庶民,倘或此事真是族人所为,杀伐惩戒全凭皇上一念之想,语庭绝不敢妄图以救驾之功抵此罪责。”
      康熙帝微睨着双眼静待她说完,此时一手搭在膝上,撑起身来道:“丫头,朕不得不说你是聪颖的,懂得如何权衡利弊言辞斟酌,朕要你明白,朕若想要一人性命,区区一方舆论还不足以构成威胁,今日并非朕杀不得你,而是朕尚有一个可以不杀你的理由。”
      语庭抬眸静默一瞬,复又叩首道:“语庭谢主隆恩。”
      康熙帝心念微动,又道:“你可知当年和亲蒙古之时,为何会是溪若奉旨出嫁?”
      语庭低垂的颅首微微一顿,眼眸静敛,看不清神色如何,只听她道:“语庭不知。”
      康熙帝缓缓步下炕榻,分外沉重的音量一步一声敲击在语庭震颤的心头:“此女来历不明,居心不正,朕如何又能容她祸乱后宫!”
      语庭猛然抬头,震惊不已:“什么?溪若她……不是……”
      康熙帝幽深的瞳孔冰冽迸发:“不是什么?你娘必然告诉过你,她是朕的骨肉,是不是?”他冷笑一声方道,“二十年前,朕亦深以为然,只可惜,你娘终究算差一步,晴儿的女儿,只消一眼,朕便可知真假,何况四年前的滴血认亲更是证据确凿!”
      为何溪若不是皇上之女?为何此事是娘算差一步?这些事这番话究竟代表了什么?语庭心神交战,思绪一时繁杂无绪,却清清楚楚记得四年前溪若自澹宁居回来时,皓腕之上清晰可见的血痕。
      昔年匆忙岁月中的细碎点滴,一幕幕都在不经意间被翻扯而出,她闪躲的神情,错乱的言语,异常的举动,还有她所说的赐婚与赐死的抉择,竟然只是至尊王者冷眼看破且亲手指引的贱弃之策。
      康熙帝的手段何其之高,站在权利顶端的塔垒之巅,不动声色地决策众人生死,对于所谓的不忠欺瞒,也可在利弊权衡的思维中,灵思巧妙地完成一种政治筹谋的转换。
      慌神间,康熙帝高挺的身影已停在面前,垂眸俯视了片刻,他淡淡叹息一声,又道:“或许你娘临终所言皆是衷肠,但她一生算计太多,朕又如何能够不妨?当初带你二人一并回宫,便是知晓你们之中必然有一人是晴儿之女,朕未允胤祯之请,你该明白其中原因。”
      语庭缓缓抬起眼睫,怔怔盯凝着眼前明黄飞龙的衣襟,只觉得浑身似血液逆流冷雪灌顶般渗寒无比。
      康熙帝负手身后,温声而道:“知子莫若父,朕的这些儿子们都存着什么心思,朕个个都看得清楚,十四性子倔强,只怕如此未必就能断了他的念想。朕曾允诺过你准你出宫回家,如今若当真准你离开,便是此生都不得再回京都。”
      语庭僵硬着身子跪叩俯首,一字一句清晰却遥远:“语庭领旨,叩谢隆恩。”
      康熙帝凝神静看脚下俯首而跪的女子,似乎此时方更肯定了心中判断。宫中五年生活,她的一切亦尽在掌握之中,性情平和温婉恬静,那些恩怨纠葛她倒似乎是真的不知情。如今未氏的俯首降归,或者便已是未诗吟临终承诺的实现。
      语庭退出万壑松风殿之时,外面的天色已然完全暗下,夜风微凉,掀拂着花柳锦幔翩跹而舞。
      游廊花檐一路蜿蜒,宫灯次第而悬,水光灯影朦胧迷离,苍穹广袤繁星点点。
      碧水清湖环带着一弯曲折石径,两沿花木随风摇曳窸窸窣窣。她手中一盏宫灯幽静,却已失了原本该有的作用。灯火熹光明明灭灭,将那纤细玲珑的身姿映照的孤清单薄。
      几片浅淡轻柔的紫色花瓣飘落肩头脚下,不期然间抬头,梧桐树下,胤祯长身玉立,月白箭袖的长衫修身熨帖,淡月疏星朦胧宫灯之下,那张俊逸英朗的面容却隐约透着些许肃冷忧郁。
      晚风瑟瑟,梧桐花落,纷纷扬扬的落英飞絮,似午夜梦回中一场迷蒙花雨,回旋翩转于相对而立的两人之间,不远不近的一段距离,只片刻时光,却已模糊了容颜。
      语庭素白的玉颜沉静,心中却戚哀难抑,眼前这个人,是她从来都不欲伤害的,不论他心中如何定义他们之间的关系,她始终都引其为知音待之以真心。然而当众拒婚,却仍然是她给了他最难堪的一击。
      这个性情桀骜的男子,他是尊傲华贵的天之骄子,是万人景仰羡艳的天潢贵胄,他将自己的骄傲折损,将自己的尊贵低俯,亦是在以坦诚的真心待她,如此难能可贵的相交之法,与这倨傲高贵的天家皇子已着实不易,她却注定还是要辜负了他。
      此时此刻在此相逢,她更不知该如何面对。康熙帝的一番话,说得隐晦模糊,却用意明确,只是那状似无意间牵扯而出的皇家秘辛,无论真假,都让她难以承受。
      她握着灯柄的指节略微紧了紧,纷繁翩然的浅紫映入清澈的眸底,踌躇间荡起浅浅清愁的縠纹。
      胤祯始终未将目光自她身上移开,似乎已然这样专注凝神地看了许久,忘了最初原始的目的,只是为了在这样一个花雨纷飞的时节,邂逅一个等待已久的人。
      她的踌躇犹豫都落在他精锐的眼中,而他却并没有如往常那般轻易放过她,连那神情都未变分毫,只略挑起眉眼尾角,出言问道:“皇阿玛此时召你所为何事?”
      语庭卷翘的眉睫微微掀动,沉默中看着他分花拂柳而来,英姿挺俊地立于她面前,她只能不动声色地退开一步,投眼于漫天纷飞的紫色花雨,淡声答他:“并无要紧事宜,不过是兑现了五年前的一个约定。”
      胤祯眉心微拢,对于她云淡风轻的语气有几分忧虑恼怒,“约定?你未氏母女舍命救驾一事短短数日传遍江南民间,时隔五年此时却一朝兴起,皇阿玛这个时辰召你面圣,只为兑现一个约定?”
      语庭清澈的眸心一点涟漪微动,随之便转回眼眸看向他,半饷浅浅勾起樱唇,转出一丝清浅笑意,开口时语气中亦似带了些许慵懒散漫地意味:“是啊,便是如此,皇上才在此时兑现与我当年之约,准允我离京还乡。”
      胤祯眸中瞬间燃起浓浓烈焰,额角青筋隐隐突起,转瞬之间却怒极而笑:“好,很好!我胤祯何时竟让你如此厌恶,不惜冒险犯难在皇阿玛面前玩弄心计,亦要躲避与我!”
      语庭心中一滞,那抹浅笑便僵在了唇边颊畔,她本无心伤他,却总在无意间刺痛与他,眉眼低垂,她轻声说道:“我并无此意。”
      胤祯唇畔笑意未敛分毫,眸中却寒光乍现:“并无此意?当众拒婚在前,求旨出宫在后,如此举动若还无此意,那你便是当我胤祯为无知傻子!”
      语庭心内苦涩,侧过面颊强忍着翻涌而出的泪意,哑声说道:“若你定要这样认为,我亦无言可辨。”细密纤长的羽睫微微颤动,便隐约已有晶莹洁亮的水珠盈盈悬于眼睫之间,夜风侵袭而过,那颗冰晶如玉的泪珠悬而欲滴,更显得那张玲珑娇俏的面容楚楚可怜。
      胤祯见她如此模样,亦不忍心严辞相向,心内怒火渐渐化为无奈地怜惜,他缓缓一声轻叹,伸手拭去女子娇柔玉面上难抑而下的一行清泪,“你为何就不能听我一言?如此固执的参与其中,如今让自己连感情都进退两难,又是何苦?”
      语庭泪眼朦胧中带出几许惊愕,转头看他:“你……”
      胤祯淡淡一哂,似极了自嘲讥讽:“我提醒过你的,可你从来都自有主张。”
      猛然间忆起一年之前,胤祯突然闯入晴云轩,言辞举动异乎寻常,他唐突无礼地查看她肩胛之上的火莲;一语道破晴姨画像的得来之处;语重心长用意深讳的劝告之言……
      语庭问道:“你那时就已知道,却为何还要请那道旨?”
      胤祯深深凝视与她,徐徐说道:“当时尚未确定是否属实,如今才以求旨赐婚一探究竟,江南纷飞肆起的童谣不论是何人所为,好在终是与我不谋而合,皇阿玛既然准允你离开,那我便再无甚可担忧,此后一切……你善自珍重。”
      语庭怔怔地看着他在漫天花雨中转身离开,昏黄暗淡的宫灯将他的影子越拉越长,而那个英俊挺拔的男子却渐渐消失在她眼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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