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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8、第十三章 明洞先机昆仑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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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绿花红,紫燕鸣啼,季夏的京城处处繁花似锦,一片生机盎然。
墨竹庭中竹苑轩室外,一环清幽静湖明澈洁润,四周一片幽篁映得湖面青碧泠泠。
书房内,明明暗暗地光影自那几排古朴的书架上倾洒而下,沈竹一身石青紧身箭袖服修身熨帖,斜靠在里侧的一排书架,手执一卷书册看似随意地翻阅着。
另一侧仝奭正向胤禛回禀河务诸事的一番明细,提到两江总督阿山所敬呈上阅的那卷开河图纸时,仝奭的语气中隐隐约约透着些许疑虑:“前些时日属下始终未能与秦墨取得联系,却不想秦墨竟自作主张投入阿山麾下,并辗转由此上呈了图纸,也不知这条路日后能否让他顺利参与河工修筑。”
胤禛手中把玩着一串楠木佛珠,想起当日卫藏内廷事件平息之后,皇阿玛对他与皇太子用意甚深的赏赐,心中不觉便泛起冷冷哂笑,连带着眸色亦变得越发寒亮。
深藏内敛过犹不及,锋芒毕露盛极则反,人之行事,唯一个“度”字难控。如今储君之位隐有不稳之势,各方权势对峙,朝中风潮涌动,亦难怪皇阿玛如此谨慎敏感,言里言外透着对众皇子的警告与威慑。就连他,也因着协助皇太子办了几件棘手的差事,而未能幸免的得来这样一份警示意味颇深的赏赐。
仝奭静候了半饷,不见主子有所反应,便提高了音量唤了声:“四爷?”
胤禛猛然回神,抬首时一双眸子豁亮,他道:“这也无妨,张鹏翮虽有实才却未免过于顽固,秦墨的那套技能在他那里难免会不受青睐,阿山其人虚荣善谄,虽无张鹏翮之能,却是个投机卖弄的好手,秦墨既能带给他更多的荣耀,他自然会给秦墨更大的发展空间,此事便让秦墨斟酌着办吧。”
仝奭心思敏捷,一点便通,颔首道:“是。”
此时沈竹也自书架那边走来,手中多了几本书册,他看了仝奭一眼,后者则对他微微点头,示意回禀之事已完,他方向胤禛道:“四爷,这些都是历年来,自江宁苏杭一带提入中枢的一众官员履历,成峰已将最近两年的官员名单与江宁府荐举的人员进行暗查核对,早年的这些还有必要再查吗?”
胤禛唇角冷锋微现,平声而道:“查,知己知彼方可百战不殆,皇阿玛藏在暗处的棋路,有很大一部分便来自于江宁曹氏的荐举,这些人,或者才是皇阿玛真正信任的中坚力量,今后朝廷政事的走势如何,还得看这些人中究竟能出几个有真才实学的。”
沈竹心中将这番言语细细琢磨一时后,方道:“奴才即刻返回苏州,协助成峰办理此事。”
胤禛道:“恩,此行万要小心谨慎,莫要过于张扬,若是引起曹寅的猜疑,那便得不偿失了。”
沈竹躬身回道:“奴才明白,先行告退。”
沈竹前脚方走,李卫便急来求见,面上没有平日懒散的痞笑,步履亦见匆忙,他将一道纸笺呈给胤禛道:“四爷,十三爷传信回来,说十四爷在行宫宴宾席上当众求娶庭格格。”
胤禛深眸一沉,将纸笺展开细细看来,仝奭眸中亦闪过惊讶,开口道:“怎么会这样?当日他亲自前往淮安府求证查访了格格的身世,得到那样的结果,怎么也不应该再有这样的举动啊。”他转向李卫问道:“皇上态度如何?”
李卫道:“皇上未允。”
胤禛缓缓将那薄笺揉入掌中,眼中的厉色如巨涛翻涌,让人心惊,却只在片刻间便又遁没于黑沉的眸心,再难让人琢磨到丝毫情绪,他将目光落在仝奭身上,问道:“你方才说,博尔多探察未氏诸年旧事,似有所获?”
仝奭一时尚未明白主子的用意,便又将早已回禀过的事情再回一遍:“是,据他回报,二十六年皇上于宫中遇刺之后,封锁京都各个关卡近两月之久,至三月中旬以偷运宫内饰物出宫为名,将晴常在驱逐出宫,四月出兵铲除青莲教,之后未氏姐妹消失数月,直至十一月重现淮安未府,十二月双双产子之后,再未见朝廷对其当年所犯之事有所追究。”
胤禛眉心微动,倒似此时才上了心,“这么说来,自未氏谋事行刺伊始,除却她们消失的时日,其他一切动向便皆在皇阿玛掌控之中?”
仝奭经此一问似恍然醒悟,“四爷是说朝廷之所以在未氏姐妹产子之后再未追究,是因为得到了与十四爷相同的答案?”
胤禛道:“那名产婆的作用或许正在于此,但皇阿玛未必就会相信,否则就不会有未溪若和亲蒙古一事了。”
仝奭道:“如此也就不难解释,为何皇上既对未氏宗脉一清二楚,却在四十一年自江南返京之时,连同格格一起带回宫中的原因了。未诗吟大费周章利用那产婆演这么一出戏,也不过是为了迷惑皇上对两个女婴身份的判断,那么,皇上一直留格格在宫中便只有两个可能,若非是将那产婆的话验证为真,便是以格格为筹码牵制未氏。”
胤禛淡淡扬眸与仝奭对视一瞬,便道:“皇阿玛既然未允,或许便是心存这样的猜测与计较,若是前者,起码语庭并无性命之忧,但若是后者,经由十四弟如此举动,只怕……”胤禛眸中锐光一耀而过,那个让人心惊的结果终究未能出口。
李卫始终静立在一旁,这番言论交谈自是云里雾里半点没能听懂,然而追随四爷多年,他极懂得察言观色,更清楚什么时候该说什么,哪些问题又是不该多言探究的。
仝奭思量一时,心中自是明白四爷未曾说完的话是个什么结果,想起那个聪锐灵敏的女子,眉宇间亦有几分踌躇,不由得便也生出几分怜惜之情。忽然却闻胤禛以强势霸气的语气下达了命令:“传命给博尔多,叫他务必在短时间内让江淮地区的百姓皆尽知晓四十一年未氏母女舍身救驾之事。”
仝奭一愣,全然未曾想到四爷会用这样一个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法子,如此一来,即便结果是后者,悠悠众口难掩,天下百姓为证,皇上固然不能对救命恩人兀起杀心除之而后快,然而却也就此阻绝了格格离开深宫的一切后路。
不等他有所反应,屋外突然响起另一个怒恨非常的声音:“绝不可以。”
胤禛利眸扫视而去,冷冷注视着屋内突然出现的不速之客,声腔凌厉:“谁准你来此!”
来人冷哼一声道:“我若不来,又怎知小姐倾心信赖的人竟是如此无情。”
李卫与仝奭并未见过青钺,一时都眸带诧异看着此人。胤禛清冷的声音再次响起,却是对他二人道:“你们先退下。”
李卫二人领命退出,青钺沉声道:“我以为四爷知道小姐想要的是什么样的生活,却没料到你竟要亲手断绝了她获得自由的一切后路。”
胤禛极度淡漠地扫他一眼,平淡无绪的声音却彰显着他与生俱来的尊贵倨傲:“我做什么,轮不到你来置喙。”
青钺被他不留情面的话堵得一滞,不禁恼怒道:“四爷决断自然不需我来多言,但我家小姐的人生亦不能任人摆布!”
胤禛的眉宇几不可察的一凌,唇角却勾起一弧锋锐的冷笑,他转过头来重新看向青钺道:“难得你对她如此忠心,只是不知,未氏商号能不能屈居身段,向江宁曹氏俯首称臣呢?”
青钺只怔忪片刻,便已领会了胤禛话中深意,心中郁结顿时散去。
未氏商号自世子初建至今,于江南一带根基稳固风评甚好,虽于二十六年遭逢一劫,夫人为避清廷耳目亦刻意压制商号的发展,然二十年良好的经营建设,仍然让未氏商号在江南商界占领一席尊位,隐与曹氏成对立之势。
想那康熙帝亦是极其自负之人,在倾巢剿覆青莲教之后,不管出于何因放过侥幸生还的夫人,再默许未氏重新建立家业,这份气度亦是让人敬服的。他亦清楚曹氏之于朝廷,之于康熙意味着什么,自二十年前夫人复建家业伊始,未氏的一切发展动向都通过江宁曹氏落入康熙帝的眼中,使得他们不得不将青莲教诸般事宜封藏在暗处,且在商业争锋中处处避退曹氏锋芒,以示未氏对于清廷再无不臣之心。真真假假虚虚实实,曹氏雾里看花亦从未真正探清过未氏今昔之实力。
如此经年,两方始终隔岸相望互相猜忌。然而,自四十一年夫人救驾身亡,语庭随驾入住深宫,青莲教一时尚未摸清这位心思诡谲的清帝此举之用意,便唯有不动声色静观其变。直至四十二年溪若和亲蒙古一事,康熙帝的态度更是耐人寻味,弃溪若而留语庭,让青莲教不禁猜疑,他是否已经看破了当年换婴之事。一切似乎已在将明未明之间,却仍然未见任何一方打破僵持,以至破空明朗。
未氏商号重建的过程从未逃开过清廷耳目,即便没有探量清楚未氏的深浅,起码可以肯定青莲教势力必然依附其中,如今若是未氏一方不再抗衡,自行缴械俯首归顺,那么对于康熙而言,来自青莲教的威胁自可化解。
他曾以为除却曹寅以外,只怕无人会了解,康熙帝与未氏这场无形较量的真正意义,没想到四爷竟将这其中因果洞察的如此清楚,不由便再次对这位天之骄子的心机手段暗赞叹服。
心思百转之间,亦不过须臾瞬间,他扬眉一笑,潇洒回道:“区区小事,既能解救小姐脱离困境,未氏上下,但凭差遣。”
胤禛再看向青钺时,眸中泛起几许欣赏之色,清冷一笑,他徐徐说道:“既然是示弱俯首,那便要让对方心中体会到最佳的优越,等民间救驾风谈盛极之时,你见机行事方可。”
青钺闻言眸子更精亮几分,忍不住豪气赞道:“妙哉,类以诱之,投以所好,欲扬而降,必令曹氏疑叩顿消。”
胤禛刚毅冷峻的轮廓在熹微的光晕里有瞬间的模糊,指间一点青光凛冽,依然散发着霸气逼人的压迫力。
青钺退出之后,胤禛将手中那道信笺弃入金盆,任由那一簇浓艳的火舌将之燃为灰烬,他转身步入兰馨阁,静对一室馥郁幽兰。
若依额娘对十四弟的袒护宠爱,得到这样的消息,只怕恨不能立时将语庭挫骨扬灰,可惜当年皇阿玛一旨皇恩赐封,早已承认了未氏母女的救驾之功,如今是杀不得囚不得,便也只能将之遣返回乡,远避其子斩断纠葛了。
一弧余晖入画,点染半幅寥廓江天。雕梁飞阁的庾月楼,门台之前明灯高悬,已是一日欢歌宴舞的起始。
酒楼顶层高阁之中,一只通体雪白的信鸽穿窗而出,几个扑落不见了踪迹。
高阁之中却传出一阵瓷瓦器皿碎落之声,方燃起的灯火火舌一跃,映亮了窗格之侧那人邪魅的容颜,伴着那一阵惊天动地的响声,自他胸腔之中发出一声怒吼:“岂有此理!”
屋阁中满地狼藉,临窗的案几上摆放的杯盏瓶器,无一幸免被摔得粉身碎骨,而他手中紧握的正是方从信鸽腿上取下的飞书,来自热河行宫的消息。
对面一人见状也未出言,只那温朗如玉的面容之上,浓墨般的眉峰微不可察地蹙了蹙。此时,一人自外推开了阁门,神情惊异来回看看屋内的两人,最终将目光落回窗侧道:“九哥这是怎么了,刚一上来就听见这处惊天动地的响,还以为你和八哥又逢刺客了呢。”
说话间,他已远远避开一地残片,谨慎地坐到了八哥身边。却听身边那人淡淡开口道:“胤禟,信上究竟说了什么?”
老十疑惑地侧头问道:“行宫有消息传回了?”
胤禟随手丢下手中短笺,一拂襟衫落座椅上,阴柔的声音透着几分暗哑:“十四于宴宾席上请旨赐嫁未语庭。”
老十惊讶地道:“什么?这老十四难道不知道你已经求皇阿奶赐婚了吗?”
闻言,胤禩唇间划过一朵了然的笑意,胤禟倏然转头瞪向老十。
老十不解地转了转眼珠,半饷方后知后觉的醒悟,难道此事竟连八哥也不知情?他望了望胤禟,心中思忖,若不是那日在庄内撞破了他想求旨的心思,只怕如今连他亦被蒙在鼓里呢。
胤禩瞥了眼身旁醒悟的老十,微微一笑对胤禟道:“你与十四的这些心思若是早一日说开,哪能到如今这个地步。”
胤禟冷哼一声,再无多言。胤禩无奈地摇摇头,又道:“那信上除却此事,再无他言?”
胤禟眉眼撩起,一刃黛色入鬓,暗暗压下心中怒意,开口道:“达尔汗有意挑衅,假借竞技比赛欲争高下,两场赛事皆沦败给了老十四。”
胤禩道:“很好,十四弟果然未让人失望。”
胤禟冷冷一笑道:“只可惜,他太过得意忘形,只怕未必就能计得一功。”
老十插嘴道:“九哥,话不能这么说,无论如何老十四此次也算立得头功,长脸的还是咱们兄弟嘛。若是为个女人,伤了兄弟和气,岂能划算?”
胤禟被这无心之言刺得心头一哏,立时冷肃了一张俊容,起身摔门扬长而去,留下老十与胤禩面面相觑,苦笑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