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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5、第十章 运济谁晓计连环 ...

  •   康熙四十五年七月,驻藏边疆大臣赫寿千里传书入京,理藩院数日连报卫藏中央政教集权之变故。
      卫藏第四代执教法王拉藏汗与时任第巴的桑结嘉措因政权纷争发生冲突,双方一度剑拔弩张,战争一触即发。
      六月,拉藏汗兵分三路,分别从郭拉、噶莫昌和堆珑进攻拉萨。桑结嘉措召齐了各地民兵,自阿里、康巴等地调集生力军,双方在郭拉山口展开激战。
      七月十七日,桑结嘉措兵败逃往贡嘎宗,于堆珑附近被杀。拉藏汗重回拉萨入主布达拉宫,接掌和硕特汗国及黄教教廷的一切政教权利。
      消息传回帝都,接连几日在金銮殿上都引起了不小的波澜,朝堂之上众臣议论纷纷,谏言者亦各成体派,据理力争。
      御台之上明黄桌幔圈罩的宽面桌案上,叠放着今日早朝各部上呈的折子。康熙帝随手将最后一本奏章丢在案上,抬眸看向玉阶之下正在呈奏疏言的文华殿大学士张英。
      “……元朝以后卫藏宗派教系分裂众多,西部草原各个部落之间亦是征伐吞并战事不断,自和硕特部统一卫藏各部尊奉格鲁派为宗主教以来,不仅全藏三区得以和平,亦始终臣服于我大清,臣以为,如今拉藏将政教合一,更有利于我朝管理边疆外藩。”
      张英话音方落,那番李光地便道:“话虽如此,然而这拉藏汗不比其父淡泊权势,此人极具野心与手段,为了继承汗位他能手刃其兄,日后难保他不会进犯我大清。”
      直郡王胤褆附议:“除开此因不谈,还有个准噶尔时时欲来挑衅我国威,噶尔丹败亡之后,其侄策妄阿拉布坦继任汗位,近些年策妄阿拉布坦内修政务,外整武备,大有其叔噶尔丹之志。这和硕特与准噶尔又是姻亲,如若他日准噶尔卷土重来,拉藏会否与其联手也未可知。”
      同列之中玉面温朗的胤禩静静留心着各方奏言,此时眉梢轻挑,目光转往对面官员臣列中。皇太子一身尊傲华贵的香秋色八爪纹龙朝服,位列正前;其后便是身量修挺,一脸淡漠无绪的胤禛。
      皇太子突然之间稽查银帐,举动更是雷厉风行,毫无往常的柔善姑息。想来其后必定少不了那老四的推波助澜。这一番动作,不止户部官员胆颤心惊,朝中其他各部官员亦有不少被查出涉嫌挪用库银,督察院都御使弹劾的折子已然上呈至内阁,若不是因这卫藏内廷突如其来的政权更替,只怕今日朝堂之上廷议查办的便是他户部了。
      好在十四弟洞察先机,让他们还能抢得时机挽回险情。胤禩渐渐平复了心中的愤懑,瞥眼间有意无意扫向另一侧的工部右侍郎揆叙。
      两人无声无息间对视一眼,揆叙意会于心,侧步出班,跟言奏道:“和硕特与准噶尔虽是姻亲,但双方向来面和心不合,准噶尔野心勃勃好战喜功,便是他想要进犯我朝,亦要扩充兵力积累财粮,而刚刚统一全藏,各方面情势尚未稳定的和硕特部便是上选。臣以为,或可放任他们两虎相争,待到两败俱伤之时,我朝再出动兵力平定西部。”
      金龙宝座之上康熙帝以手扶额,微显倦怠地捏了捏眉心。皇太子便在此时启言奏道:“各位大人所言都不无道理,然而兵法征战始终是祸及百姓,即便我大清终能战败西北两部,却又如何赢得这强兵战掳之下的民心,卫藏僧俗民众对于佛教的信仰根深蒂固,儿臣认为立藩管理兼之以教法驭民,或许比战争更容易控制卫藏民众。”
      康熙帝闻言停落了眉间揉捏的手指,睁开沉沉的利眸看来,而皇太子身后始终静默而立的胤禛却也在此时开口上奏:“儿臣附议,儿臣多年来研读佛法经书,虽不敢说大有所成,却也深知世俗百姓对于宗教佛法的依赖与信仰有多痴迷。他们可以不要持教法王,却决不能失去作为精神寄托的活佛教主,与其流血杀伐使他们怨恨屈服,不如以教驭民让卫藏民众心甘情愿臣服依赖。”
      康熙帝的目光在两人之间滑过,那高深莫测的眸子定定凝神看了胤禛片刻,大殿之中前一时还有的几处窃窃私语瞬时也变得鸦雀无声。康熙帝微微将身体前倾,唇畔淡淡扯出一丝笑容道:“这倒是个新鲜的法子,众卿如何看呢?”
      英武殿大学士马齐出列禀道:“皇太子温善淳厚心系百姓,是我朝之福人民之幸,然而这卫藏地区如今宗教与行政的一切大权都已掌握在拉藏一人手中,若想做到皇太子所言之程度,必得在这政教权术上与拉藏相较高下,如此又当如何做到不大动干戈呢?”
      正当皇太子欲要与之呈辨之时,殿外内侍忽而入殿,叩地禀报道:“启禀皇上,卫藏使节携拉藏汗亲笔上谕,在殿外求见。”
      此报方停,殿内瞬时议论纷纷,御台之上的康熙帝更是眉梢一扬,心内一番沉浮莫测,扬手示意:“宣。”
      不过须臾间,殿外一位身形壮硕容貌粗犷的藩藏男子便登堂入殿,于御阶丹屏之下三呼万岁,行叩拜之礼。
      康熙帝微垂了眼眸看他:“拉藏汗日前整顿内邦政教,如今是成效甚优啊,今日派使前来倒是有何事相禀?”
      那使节再一叩首,禀道:“和硕特汉国内乱终得平息,可汗特派微臣前来禀明圣上。”他将一本奏章拿出,双手奉上。
      康熙帝示意一旁内侍将奏章接过呈上龙案,他翻开奏本准了使节平身,便细细看去。
      卫藏使臣起身后将奏章之中所书事项一一进行了详细的殿上称述,桩桩条条例数了桑结嘉措对清廷圣朝的不臣之心,对卫藏教廷的不轨之图。陈词之激烈极端述写着桑结嘉措的罪行昭著恶贯满盈。在满朝文武的一片哗然声中,使节继续禀道:“……桑结嘉措将前任教主五世□□的圆寂一事密不发丧十三年之久,假借教主之名勾结噶尔丹征伐漠北挑衅圣朝,更意图欺瞒圣朝陛下以获宽恩赏封意欲专权,被天朝圣明英主洞察揭露之后竟仍不知悔改,随意指认世俗浑物为活佛转世灵童。此等欺君罔上大逆不道之徒不得不治,其指认灵童之人不守清规不受戒律,终日沉湎于酒色肉林,臣恳请圣主明断因果,废黜此人。”
      康熙帝将那奏本阖起握于手中,抬眼将那使节扫视而过,无声无息间落往皇太子与胤禛所站的方向,沉晦不明的眸中滑落一瞬亮光,唇角不觉便勾起一个浅弧,半饷方道:“英武殿大学士马奇代朕拟旨,命护军统领席柱,学士舒兰为使,往封拉藏为‘翼法恭顺汗’,令其速速拘假□□嘛赴京。”
      一声令下,被点到的大臣纷纷出班领命,一通臣众各怀心思,料想不到廷议数日的结果竟是如此,思前想后琢磨不透皇上此举的用意。却也有聪明通透者有意无意看向皇太子的方向,隐约明白了什么。

      翠阴转午,垂帘未卷,廊檐细柳渐黄,双燕缠绵如诉,最是一日晴和风光,沐水青山,悠远浓长。
      语庭静坐在窗侧的宽案之后,凝神细细在雪色玉笺上书下了几行清隽的墨迹。廊前花影扶疏,暖阳穿透半开的花窗,在女子娇柔美丽的侧颜鬓发间投下明暗交错的光影。
      淡青色的冰绡窗纱随风飘曳,页角不时轻击着窗棂,将那青幔叠影中刻意放轻的脚步声掩盖在细碎的沙木交叠声中。
      一道浅黄身影悄无声息的临近书案,一只纤细玉洁的柔荑拂过眼前,出其不意地抽走语庭笔下的雪笺,银铃清悦的笑语自头顶传来:“这么认真,写什么呢?”
      语庭被这突如其来的偷袭惊了一下,听到那熟悉的声音便没好气地轻轻抬眸瞥她一眼:“暗中偷袭,你很有成就感吗?”
      舒云却也不理会她,只径自看那抢到的笺纸,不觉便低吟出声:“玉指雕弓白如霜,欲引金矢射八荒。愿为卿卿腰间箭,常使驱策待锦囊。春水迢迢向故园,日日思亲不见亲。寄语杜鹃莫悲啼,如此愁绝不堪听。欲闻圣法乞上师,聆得雨花绝妙谛。不似卿卿唇上语,全然不是心中意。美人如酒思量多,一时抛闪奈若何。如此苦心如此愿,何愁现世不成佛。”舒云抬头看她,“在缅怀仓央嘉措啊?”
      语庭丢开竹笔,轻嗯一声道:“一时兴起。”
      舒云将那笺纸放回案上,眉宇间的欣悦渐淡,语气也不由便透着几分惋惜:“如今朝野上下都在议论着卫藏政教之事,若是历史记录无差的话,这位卫藏史上离经叛道的少年教主就将不久于人世了。”
      语庭起身走到窗前,抬手将两扇长窗推开,微仰着头看向窗外那一片高远辽阔的天空,顿然间秋水无痕程明如镜,留给心间一道豁达明朗的彻悟:“所幸他胸怀一颗赤子之心,纵然半生颠簸婆娑世界,却终是无怨无恨,勘破、放下、自在,他已赴往生涅槃。”
      舒云听着她飘渺舒灵的声音,垂首看着桌案上的文笺,心中默默再将那诗文诵念,只当是为那薄命多情的少年祈祷祝福。
      语庭回身看她如此,便轻笑摇头骂声呆子,问她:“你这个时辰过来,没有别的事吗”
      舒云经她一提醒,这才忽而回神,神色颇为谨慎的关了花窗,又拉了语庭走进里间,两人并排坐在塌上,她方道:“八阿哥他们怕是要发挥苏叶这枚棋子的作用了。”
      语庭侧身看来,黛眉尾稍略扬,一肩青丝垂泻,鬓发乌墨锃亮,映出眼角一丝疑惑:“苏叶怎么了?”
      舒云摇头道:“不是苏叶怎么了,而是,我发现慈宁宫中除了我之外还有其他人在关注她,最近一段时间,这些人总会有意无意地传播议论一些关于苏叶的流言。”
      语庭道:“胤禟如今并不十分信任你,有其他人关注苏叶倒也正常,怕只怕,你的一举一动也尽在他们的监视中。”
      舒云眼中掠过一瞬伤痛,与曾经给她呵护疼惜的表哥走到今天这一步,不是不难过的,只是老天已然注定了她此生无法不选择的人,历史早已将她定在了最尴尬的位置上,自此之后,他们之间永远不可能做到如理想中的那般两全齐美。
      语庭将她的神情都看在眼里,明白她心中的伤情纠结,便不动声色地转移了问题:“他们都议论苏叶什么?”
      经此一问,舒云便收了思绪,答道:“有关于苏叶的身世,经历,以及与皇太子之间的种种,言辞具以侮辱嘲讽见长,却也不知其中真假几分,只是人人传的绘声绘色,都似亲眼见到一般。”
      语庭凝眸细思片刻,又问:“苏叶对此是何态度?”
      舒云侧首拧起俏眉轻咬下唇,似是在考虑如何措辞,片刻思索之后她道:“沉默依旧,恍若未闻,平静的好像人们议论的人不是她自己一样。”
      语庭青黛的柳眉微微斜挑,几分妩媚灵慧沉入眸中:“哦?毫无反应,若非她承受能力超乎寻常,那这嘲讽议论便是经她默许刻意为之。”
      舒云微微细起杏眸,语气中似有几许感叹之意:“我想该是后者,苏叶此人心细如发行事谨慎,轻易不会出招。我观察了她这么久,从未见她做过有关分内差事以外的事,整日里沉默寡言行为孤僻,极少与人结交。除了常去慈宁宫请安的皇太子,我还真没看到过她还与谁说话超过了四个字的。便是如今被人们贬低侮辱,人前一副事不关己平静如水的模样,却偏只要皇太子一去请安,便成了楚楚可怜受尽屈辱的柔弱样子。”她轻轻扇动鼻翼,似是厌恶的无法再去形容苏叶的行为,便皱了皱眉转而说道:“听胤祥说这苏叶是前任四川巡抚沈云文的女儿,因征伐噶尔丹时私扣粮饷,被判斩立决,沈家其余家眷男子流放,女子贬入贱籍,苏叶便是因此才成为了京城第一歌妓。前几日皇太子去慈宁宫,两人独处之时我探听到,皇太子承诺会设法为沈云文沉冤昭雪,还沈氏一族自由清白。”
      语庭随手把玩着垂落胸前的乌发,徐徐说道:“看来这才是这场戏的关键了,而苏叶,只怕很快会变成八爷手中一枚用废的棋子。”
      舒云扭头看她,疑惑道:“用废?什么意思?”
      语庭道:“一国储君,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关系着家国荣耀皇室尊严,德顺礼仪凡有一丝差错,都会有人大做文章,若是有朝一日满朝官员天下百姓都在议论,当朝太子不顾体统大局沉迷烟花柳巷,为了区区一个青楼女子假公济私舞弊朝纲,那会是什么后果?”
      舒云瞪大了双眼,接道:“想必千夫所指众人唾弃也不过如此,到时候恐怕皇上是有意相护也无能为力了。”
      语庭点头道:“不错,他们刻意让别人将苏叶的身份背景宣扬传播,再将她与皇太子之间的事情添油加醋传得满城风雨,就是想创造一个顺理成章废掉太子的理由。人言可畏啊,何况这关乎皇家威严,形势逼人,不论废立与否,皇上必然要给天下臣民一个合理的判决结果,而引诱皇太子沉迷美色的罪魁祸首,无论从哪方面而言都绝无轻判,届时皇上彻查此事因果,只要苏叶不会出卖八爷,那么便永远不会有人知道此事与八爷一党有一丝一毫的关系。胤禩这一招,果然高明。”
      舒云挑挑眉梢道:“那接下来我们怎么接招?”
      语庭轻轻扬唇一笑道:“凡事总有利弊,八爷谋略如何高明,不也没有料到你这只躲在暗处的黄雀吗,那么他的这一招可以让他获得利益,也能为他将来埋下隐患。接下来,我们不妨就再找个这场戏的目睹者,以备日后再用。”
      舒云星眸墨瞳一转,笑道:“明白。”
      语庭与其对视一瞬道:“不如就八福晋吧,到时候由她来揭露这个阴谋一定更具说服力。看准时机送个顺水人情给你那个嫡出姐姐,让她了解一下苏叶姑娘对八爷的一往情深。”
      舒云神色微滞,有些犹豫地道:“这会不会太过残忍了?”
      语庭眸中这一时的情绪极其复杂,或悲悯,似无奈,又或者还有几许狠绝,她静静看入舒云眼中:“舒云,在我们当时选择相许他们一生的那一刻,我们就早已没有退路了,而他们的游戏里,生死为局,容不得我们对对手心软半分。”
      舒云一时怔忪,半饷微阖双眸,点头道:“我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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