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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3、第八章 前堂富贵恩仇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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轩窗舍外,秋风暮雨,几声闷雷滚滚而过,雨势也似有了渐急之意。
胤祥一路疾行奔过青竹桥廊,推开书房的门扉,却一眼看到昏黄暗淡的光影中,胤禛独自坐在窗前沉着专注地煮水烹茶,一身清寒的雪缎玉锦长衫在袅袅升腾而起的水雾中更显得凌冽孤煞。
听到声响,胤禛侧首看来,俊削的脸上是显而易见的冷硬威怒,见是胤祥,神情方才稍有松动:“怎么这个时候过来?”
胤祥反身关上房门,几步行来,在他对面方一落座,便道:“四哥,语庭让舒云传话给我,让你务必尽快详查未氏。”
胤禛眉峰细微一跃,深邃的眼眸精光聚拢,心口一阵不可抑制的闷痛,让他不得不停了手中的动作。
胤祥微拧了轩眉,踌躇一时问道:“四哥,到底出了何事?莫非未氏真有问题?”
胤禛微一闭目敛了情绪,将烫洗过的茶盅放置一旁,方道:“先不说此事,皇太子已上了心要彻查银帐,你如今跟着皇太子办差,也多留心户部账款,若不出所料也就这几日内皇阿玛必问库银账目。”
胤祥点头应道:“我心里有数,四哥不必担心。”
屋外雷雨忽而浓密,一斛急雨拍窗击栏,胤禛眉目如剑,抬眸间更见锋利:“这一次即便不能彻底肃清了户部这些蛀虫,也要断其根基!”
胤祥看着他欲言又止,胤禛扫他一眼,眉宇间已再难寻得一丝一毫别样的情绪,只余了那一份不骄不躁沉稳淡定的气度,摆好了茶盅,执壶斟茶。他将一盏推到胤祥面前:“那件事我自有主张,喝杯茶驱驱寒,我们静候一人来为你答疑解惑。”
茶盅方一捏入指间,门外便响起傅鼐的声音:“四爷,客人已到。”
在胤祥疑惑不解的眼神中,胤禛淡淡开口:“进来。”
门扉洞开,一袭青衣湛碧如洗,来人迈步进门,一双桃花细眸滟滟含笑,长身一辑拱向胤禛:“青钺见过四爷,十三爷。”
胤祥眼中疑惑之色更浓,却不动声色地打量着此人。胤禛手执白玉茶盅,侧转了头看向门口,深深墨眸泠泠威迫,他悠悠转动指间白玉盅,徐徐道:“怡铭堂堂主,青莲教左使,毓庆宫侍卫总管,如此多变的身份,可有分身乏术之感?”
纵然往日里清高气傲,面对权臣王贵亦可端得一份淡定自若,此一时却分毫不敢轻视了身上那道压迫力盛强的目光,更何况以青莲教行事缜密严谨的风格,数十年来踪迹难觅,竟也能被他查出自己的身份,青钺不禁暗赞一声,好厉害的手段!
他借着直起身子的时间整理好了思路,此时抬起眼睫直视胤禛,仍是一脸浅笑不减:“青钺不过玩性颇重,什么行当都想试一试,如今天下清宁四海升平,江湖商贾都已作了闲散,便想讨几石官粮吃吃。”
此话一出,胤祥便已冷肃了脸面,心中冷冷一哼,此人好狂妄的口气。胤禛深沉的眸子亦是越发地幽恍深邃,难辨喜怒:“漕帮开放关卡之事办得还算不错,朝廷分发与你几石官粮倒也不算浪费。”
闻言胤祥的脸色明显好转,而青钺僵愣一瞬之后便又展颜一笑道:“多谢四爷赏识。”
胤祥被他一番插科打诨逗得乐了,抬起拳暗暗压下一阵笑意。胤禛执起长颈瓷壶再斟一盅清茶,道:“户部的亏空账目结算清了?”
青钺自己在屋内捡了个位子坐下道:“都已结算清了,只是四爷就不怕逼急了他们,反而适得其反?”
胤禛缓缓饮下香茗,唇角隐约勾画出一丝锋锐,“那便要看看他们手中所持有的,亦是你所知道的真相,能够对我形成什么程度的威胁了。”
青钺一挑浓眉看着胤禛轮廓分明的侧颜,眸中氤氲一丝斟酌,唇畔笑含春意:“青钺愚钝,不甚明白四爷所言。”
胤禛侧转过了俊颜,唇角若有似无一丝笑痕,冷眸睥睨泻下淡淡的嘲讽:“量其威胁之度,看在血亲兄弟之名,户部的亏空我退让三分,将这份大礼送还。”
青钺唇角的笑意渐淡了几分,随意搭放在木椅扶手上的左手下意识的收紧,在胤禛转开目光的一瞬情不自禁地松出一口长气。如此一番酷冷凉薄的话,深知真相的他,竟在那一刻有种劫后余生的错觉。
杀伐威慑谋衡决断,施子布局判定乾纲,进退之间步步精妙,铁血惩戒不惮手段。便是血亲兄弟,如今触其逆鳞,短兵相接之时,他亦是如此云淡风轻度情而定,更遑论他人。
近些年国无战事,天下清宁百姓安乐,本该是一片繁盛祥和之态,然而,朝中一些官员安而享乐,贪婪成性,腐败之风乘势盛行,户部官员更是肆无忌惮,因着近水楼台先得月,亏空库银,贪污舞弊,投机取巧,欺上瞒下。
如今黄河水患,漕运疏通两项国之大计的运行都已进入关键时期,国库财政是其最重要的后盾保证,若在此时户部库银稍有差池,国之固本必然产生地动山摇的摧残,皇上多年来对这两项工程倾注的心血必将付诸东流。因此,在如此非常时期,户部银帐的亏空漏洞所牵扯出的官员必遭重罪,况且皇上历来忌讳皇子归结党羽招揽朝臣,与其牵连甚深的八爷一党势必要全力以赴做好善后工作。
户部官员倒也行事机敏谨慎,加之有着一众天潢贵胄庇护,向来难以擒到其把柄。而几天前这位四爷派人送给他的密函中,关于户部官员贪赃亏空的罪证虽无具细,但却犹如仙人指路,每每一到线索闭塞思路断阻之时,观之,必让他茅塞顿开。
青钺不由微掀眼睫看向胤禛,如此雷利之手段,如此深沉之城府,唯有对垒相较之后方知深浅。
教中总坛早已发出羽令,九域三十六舵密切配合京中行动,唯青莲左右二使之命是从,今时之日全教当务之急便是维护语庭身世之谜。是以十四阿哥自淮安返回之时,分舵已将消息传到了他手中。
从各方密报看来,此事的源头无疑便是这些皇子之间明争暗斗的蔓延,只是,此次九阿哥误导十四阿哥暗探调查语庭之身世,除了以此作为为其一党谋划重击四爷而筹备的利剑以外,只怕还存有一份不易外显的私利之谋。
只可惜,如今八阿哥业已被四爷设计逼迫身陷困境,当下境况却由不得他冒险一搏拼得个玉石俱焚,因此,他必然容不得九阿哥自作主张一意孤行。九阿哥一厢情愿的以为掌握了对方的弱点,却在第一回合中甫一交手便已败下阵来。
这些皇子之间争权夺嫡之事本与他无关,他所关心的是,这些利益纷争已然对自己的主子构成了威胁,所以他不得不先确定了主子的安全,青钺望向胤禛道:“关于小姐的身世,八爷一众所得资料虽与事实有所出入,却未必不会查到对小姐而言最致命的内容,即使今日他们碍于四爷所迫不会揭露,但难保日后不会再以此为刀盾来威胁四爷,那么敢问四爷,彼时我家小姐将会如何?”
青钺此话便已是默认了语庭的身份,胤禛捏着茶盅的手指瞬间收紧,盅内茶汤险险冲溅而出,引得胤祥一阵诧异侧眸看来,却只看见他眉峰一凌,唇角勾起一个残酷冰冷的弧度。
果然如此!若是他们只为谋权谋利铲除异己,他对此倒也无可厚非,不过力尽其能奉陪到底罢了,只是,胤禟,他万不该将心思动到语庭身上。
他一转眸,寒玉破冰:“语庭的安危我绝不容他人有隙威胁,即便老八今日不受亏空之祸制衡,他也动不了语庭分毫,这世间万物生生相克,总有他忌讳的一件。”
青钺眉睫微涌,凝神怔视了胤禛片刻,唇角却不可自抑地扬起一个欣慰畅快的弧度,“既得四爷今日此言,我等属下方敢受小姐之命,辅佐四爷得成霸业。”
胤祥在旁静观良久,虽然对他们所言之事不明就里,却也隐约猜测出语庭身世不凡,此时方听青钺此言,不由一阵哑然怔愕。
反观胤禛却只是凌眉斜画淡定自若,眼前翠色一晃,是他指间转动的青玉指环遇光而耀。他眉宇间蕴蓄着幽深思量,静默良久方听他问道:“你们有多少人现在京都?”
青钺道:“一堂一舵。一堂为未氏在京商号,一舵为青莲教暗使。想必四爷多少已然了解了青莲教与未氏之关系,青莲教于康熙二十年投入未氏门下,誓约为其家奴百年。”
胤禛凌锐的薄唇微挑,侧首向青钺深深看去一眼。很好,如此回答果真滴水不漏,不多一分不少一毫,刚好是他能够查到的所有。一双墨眸沉沉精光犀利,语气却愈见悠缓:“为何进驻京都?”
身前那道如刀如牢的目光,将他紧锁深困于这方寸之地,青钺不着痕迹地微一正身道:“未氏一族经商数十年,如今枝叶早已遍布四海,进驻京都不过是为了发展这份家业,青莲教既为家奴自然进退相依。”
“仅此而已?”
青钺桃花眼尾微微上扬,静雅一笑:“如今自然不比从前目的单纯,家主身处险象宫闱,我等属下首要职责便是护主平安。”
胤禛唇畔那丝嘲讽笑意瞬间荡然无存,只余了泠泠寒凉尖锐:“她既为主,为何对于未氏一切全无所知?”
青钺闻言一顿,似欲言之却又止之,眸中神色复杂难测,七分疼惜,八分苦涩,更兼两分恨意与轻视。
胤禛冷硬的话语毫无掩饰的击向青钺:“她既对未氏心存忧虑无全把握,怎会受命于你等来与我共谋社稷,若非语庭举荐,凭你青钺此人如何能有资格踏足这墨竹庭半步?我若指望你等欺主不尊之徒辅佐,不如将这份江山天下拱手让人!她这个主子在你们看来有何意义,你们是想凭借她的身份得到什么?荣华富贵?拜将封侯?还是方便你们打着反清复明的旗号玩一场挟天子以令诸侯的把戏?”
青钺暗暗蹙眉,对于胤禛的尖锐之词心中虽有不快,然而却也考虑到他话中深意。想必先主当时招揽明朝遗民旧臣时,其中亦不乏有人是因为这些因素而依附未氏的。近些年未氏转战商场,交往接触的无不是一些重利奸猾之辈,人心不古之变亦在意料之中,如果不能彻底整动教中风尚,便凭如此一路人马,如何能够让人托以重任放心倚用?何况以语庭身份之特殊,教中若出现为利卖主之人,一旦身份泄露,接踵而来的危险劫难实在让人堪忧。
青钺静静一笑,将适才思索时相扣在一起的双手缓缓分开,抬首间桃花深眸中转出几分研判:“四爷当真对我家小姐十分了解,她虽对未氏无全把握,却对青钺有十足的把控,因此她向四爷举荐受命之人唯有青钺一人。至于小姐在我青莲教的意义,四爷大可放心,主子便是主子,青莲教众义士绝不敢做出大逆不道卖主求荣之事。她之所以会对未氏一无所知,只是因为夫人临终之前并未告知与她,夫人当年既然能够舍命相救清帝,青莲教今时今日便也再无反清复明的必要。四爷今日召见青钺究竟所为何事,还请明示。”
又见胤禛指间青光一耀,听他顿字甚清:“她所不知的一切你尽数道来。”
青钺闻言眼眸微细,静默片刻方道:“未氏宗族之祖源自前明皇室,思宗长女长平公主一脉。”
胤禛一双深眸微眯,侧首静静看向青钺,身旁胤祥一时难掩震惊之情,忍不住插言道:“怎么可能?长平公主早于顺治三年便已故去,虽曾身有孕妊,却及至死时方才五月,断不可能留存血脉于后世。”
青钺转头看向他,眼尾斜斜挑出一抹讽刺的淡笑:“不错,其时满清皇族正是如此希望的,史官亦是如此记录的。可惜事实却不然,眼睁睁看着国破家亡山河破碎的长公主本已心灰意冷,故上书清帝要求出家为尼,而你大清皇室初建国本根基不稳,为收买天下人心,假施宽仁将其下嫁崇祯帝生前为女择选的驸马周世显。你先祖满心以为如此两全之法,不但可获民心且对满清江山构不成威胁,却又怎想得到正是如此才留下了之后的祸根。长公主求死不能出家未果,昔日的天之骄女傲慢帝姬却又怎甘承受如此屈辱,又如何甘心就此孑然离世。或许真是天无绝人之路,长公主与驸马孕得一子,为保其血脉留存,公主与驸马暗谋一计布下迷局,直至怀胎三月方才向外宣布喜讯,怀满八月便辅以药物催生胎儿,产子之后交由亲信之人护送离开,彼时恰逢南明弘光皇室覆灭,传闻中被弘光帝朱由崧囚禁于狱中的前明太子朱慈烺经证实为假,与弘光帝先后死于清兵刀下,本已耗尽气血的长公主复受打击,自此香消玉殒,驸马泣血发丧,依计设立妻儿灵堂,如此,天下人方知,长公主于丙辰八月十八日薨,及至薨时怀娠五月。”
胤祥深吸口气道:“竟是如此,那语庭她当真是……”
青钺接着道:“长平公主当日所生之子正是她的祖父。世子心怀其母之愿,舍弃父姓取其母姓,却自愧未能谋成一事,无颜面对列祖列宗,便去其母姓一笔,自此以未称姓。世子半生颠沛流离,后与长随定居淮安,苦心劳累建下这份家业,康熙六年生下一对双生女儿,康熙十九年辞世。其后之事想必四爷已然调查清楚,至于青莲教,无论何时都绝对唯小姐之命是从,青钺所知言尽于此,四爷可还满意?”
胤禛眉梢一挑,黑沉的深眸变幻莫测:“她的生父是何人?”
青钺心内一滞,面上却只淡淡一笑:“此事青钺也不甚清楚,但可以肯定绝不会是皇上。”
胤禛扫眼看来,淡声说道:“你今日所言之事还有几人知晓?”
青钺道:“唯有青莲教司掌中枢的二位护教及三使知晓,他们都是忠良之后,自父兄之辈追随世子,绝无叛逆之徒。”
胤禛清冷犀利的眼光射向青钺:“三使之中你为其一,他们是忠良之后父兄相随,能得未氏先主如此倚重无可厚非,你又是何人?”
康熙十八年生于汀洲,父母不详,二十六年被未氏收入家宅投身为奴。
青莲教中衔首人物个个身世成谜,唯有此人查有所得,却又如此简易概括。
青钺微微挑眉,带出一抹风流俊雅的浅笑:“青钺不过一名父母不详的孤儿,幸得先主收养教诲方有今日。况且青钺的身家性命尽在小姐掌控之中,我自是头一个不敢卖主之人。”
胤禛深邃凌厉的眼眸深深看定他道:“记住你今日说过的话。”
青钺拂襟而起,正对胤禛道:“事关家主,青钺自然省得。如今太子爷日以继夜忙于稽查库银之事,青钺擅离职守已然多时,便先行告辞了。”
得闻胤禛淡淡应声,青钺微微一笑,转身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