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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2、第七章 冤孽幻海凭谁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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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风微凉,席卷着廊前门庭覆落的紫薇花瓣扑簌而来,款款旋落在屋内桌前的两人脚下。
两人显然被门口突然而至的不速之客惊得一愣,舒云瞪着一双杏眸,惊叫道:“十四!”
语庭一愣之后淡凝眉心,一双凤眸泠泠掠起,安静地看着来人走近。
胤祯一身月白轻衫俊逸风雅,却难掩一路风尘痕迹,他隐隐迟缓地迈着脚步,点点阳光自他修挺健硕的身后缓缓展露,光影斜洒中,他那一向张扬率性的剑眉浅浅拧着,逆光看去,竟有几分肃穆犀利。
他紧紧锁定语庭,待到了近前,一双朗月星眸辉芒黯沉,心间却莫名的有几分惊心地抗拒。
舒云一颗心七上八下的,暗自紧张着他方才听到两人的对话是否能对她们的处境构成威胁,便听到胤祯有些暗哑的声音对她说道:“舒云,你先出去。”
舒云闻言眉峰一跳,侧转了头看向语庭,见她潜静淡定的冲她微微颔首,便只得蹙眉转身离开。
语庭温婉如水的清眸看他一瞬,微微一笑,抬手一让,做出个“请”的手势。
胤祯顺着她的一只玉白素手垂眸,却恰巧瞥到了棋案上未及收起的画卷,霎时眉间骤紧,眸底神色复杂多变。
却也只是一瞬间的微妙变化,语庭已然察觉,手底动作更是迅捷,掌力一震,皓腕微收,画卷便已卷为滚轴,握于她手中。
胤祯剑眉斜挑,抬眸看她一眼,眸底光影莫测,突然出手扣向语庭纤细的手腕。
语庭侧身后退,灵敏轻巧的避开他探来的手掌,空出的右手斜斜击出化解了胤祯凌厉的一招。
胤祯原本意不在抢夺画卷,却被她一躲一击激起斗性,薄唇紧抿,出招更为迅捷雷厉,一招一式袭击过来却是侵其肩颈。
室内顿时暗光碎影临壁四散,两道白色的身影缠斗交错,襟飞袂跹,掌风如林,一人招式柔缓劲力狠辣,一人行动如风刚劲强健。
胤祯眉峰耸动,横飞入鬓,似是对这样的缠斗早已不耐,纵身一个飞跃旋转,落在语庭身后侧方,长臂一揽,将她紧紧箍在怀中。
语庭奋力一挣未能挣开,一只手抵着他刚劲的手臂蹙眉叫了声:“十四!”
胤祯置若未闻,一只手圈紧她纤柔的柳腰,另一只手迅速伸至语庭领口,银线金丝盘结的蝶扣随着他的手指翻动已然被解开了两枚。
语庭顿时心慌神错,当下双手并用,使尽浑身解数奋力挣扎。手中的画卷在她手忙脚乱地躲闪胤祯的手指时跌落在地,卷轴顺着轨迹缓缓铺陈开来。
胤祯反手一扯,将那暗绣着银丝幽兰的领口拉至肩头,一朵艳红的火莲妖冶的绽放在语庭肩胛锁骨交汇之处,与两人眼前地面上静静陈放的画中女子肩骨之上的那朵火莲诡异的两两相映。
似乎所有的一切在那一瞬间都静止了,胤祯无意识地垂下了放在语庭身上的双手,怔怔地看着那朵妖娆瑰丽的莲花。
语庭似乎意识到了他唐突冒失的无礼举动所出何意,心中的震惊诧异更胜于上一刻的娇羞愤怒。
听到动静冲进屋内的舒云,此时亦被眼前的情形震得呆愣在了门口。
语庭收紧被扯开的领口,手指灵动之下将盘扣一一扣好,卷翘纤长的扇羽浓睫轻轻低垂,遮挡住她潭眸深处的忧惧深思。
身上的这朵火莲自她重生伊始便已然在那里了,她曾经猜想这或许是未氏一族的特殊传统,然而当她知道溪若身上并没有时,也曾想过或许只是胎记,直到在庄宜院书房中见到那幅画时,她脑海中万般思绪混杂,心中顿生起前所未有的茫然。
她记忆中原本有关未氏一族的映像始终是朦胧凌乱的,两年多来正面或侧面的接触,封藏在纱幕之后的迷盒时而将各个棱角的点滴轮廓出其不意地展露在她面前,似乎隐约有些抽丝剥茧的脱变过程,直觉地窥视出这蜕变之后会有着难测的翻覆之态。
出于未氏长久以来给她的神秘印象,和她对未氏精密背景的模糊了解,她知道身上的火莲印痕必然有着某种含义或象征。只是,这其中究竟有什么样的意义,能够让十四神情冷肃的不顾礼俗特意查看,而他又是如何得知附存在她身上的东西呢?他所知道的,又能够牵连出未氏多少秘事呢?
时日静变,阳光渐渐低柔温凉,几缕沉落的光晕穿过镂花的窗格洒入屋内,落在僵持的几人身上,竟恍然有几分迷蒙。
幽光暗影中,语庭盈盈转身,一双丽眸清妍,眼波流转看住胤祯:“十四,给我个解释。”
胤祯转眸看她一眼,恍惚中淡淡一笑,满是自嘲之味,他悠悠后退两步,却将目光移向地上的画卷:“这幅画是九哥送来的吧。”
语庭冰澈的瞳眸微沉,似有暗光疏影散落其中,一荡一漾间,她道:“是。”
胤祯一时暗暗收紧双拳,微收了收瞳孔,转回眼来看着她道:“语庭,不论如何,请你珍重自己,不管如今你心里放着什么人,都先放置一旁,务必……”他长叹一声道:“务必熬过这一段吧。”言罢他再未看任何人一眼,转身离开。
舒云茫然地看着胤祯离开,转身进屋走近语庭,犹豫道:“语庭……你没事吧?”
语庭清丽的面容上几许淡淡的轻愁与隐忧,她缓缓摇头道:“我没事。”她转身牵起舒云的手,清幽的眼眸中透着轻浅的倦意,“舒云,你帮我做一件事。”
舒云点头道:“你说。”
语庭握着手中的柔荑,慢慢于身后的椅上落座,眼中一瞬间闪过尖锐强定的光芒,“舒云,你尽快想办法见胤祥一面,让他带信给胤禛,要他务必再详细调查一次淮安未氏。”
舒云闻言猛地蹙眉看她:“莫非你认为未氏真的有问题,今日十四来这儿与此有关?”
两人一向默契非凡,语庭更是欣赏舒云的反应迅捷,抬头与她对视一眼,点头道:“不错,我始终怀疑未氏一族不简单,如今看来不能够再逃避,更不能够坐以待毙,与其让别人突如其来给我们个措手不及,倒不如让胤禛亲自来掀开它的面纱了。”
舒云满目担忧看着语庭,低叹一声道:“我明白,我这就去想办法通知胤祥。”
手中温热的触感脱离,舒云已然转身离开,语庭静静坐着,指尖一丝冰凉渐渐渗入五脏六腑。
暮秋云淡,墨竹庭白玉飞鹊桥凌驾在寒雾缥缈的穹烟湖上,轻轻袅袅,似真似幻。
桥头轻雾中,隐约有一个挺俊清瘦的身影静静站在其中,青衫沉静,墨发轻垂,俨然一副恬淡幽远的水墨山水画。
湖中微波潋滟,男子悠然侧头往一边看去,自桥的另一端走来一人,步履轻盈,稳健携风。
男子闲闲看着来人走近,面含轻笑侧目而视。来人到了面前,眼中显然是存有惊讶的,却亦只是微微一笑拱手一礼道:“兄台来得好巧,四爷方才正命我前去贵府相请呢。”
那男子慵然一笑道:“青钺恭候已久,傅总管,幸会。”
傅鼐抬眼看来,更为惊讶:“兄台早知四爷有召?”
青钺侧转了身子,看向脚下泠泠湖水,眼中神色复杂难言,面上却又是一笑:“自从四爷派人将户部那一干人等私扣库银的证据交到我手上之后,我就猜到近几日四爷必会见我一面。”
傅鼐将眼前男子暗中打量一番,不甚明白他话中因果:“哦?便是如此,兄台就能料定四爷必会有召?”
青钺转身看他一眼,却只高深莫测地笑答:“便是如此。”
傅鼐何等心思精妙之人,闻言便知深究必是敏感之词,既而再不多话,只道:“此时四爷正在处理公务不便见客,委屈兄台先随在下前往凌云阁稍候。”
青钺含笑点头,转身随他而去。
此时与凌云阁云水相隔的一片梅林幽篁深处的一间青木书房中,却是另一番诡异难言的景况。
竹影潇潇,斜光倾洒,空气里弥漫着几分沉闷的压抑感。
梨木广案之后胤禛默然静坐,右手缓缓转动着食指上的青玉指环,墨眸幽深思绪难测。
对面红木椅上方从淮安快马赶回的仝奭正持着几张薄笺默看。想起方才进屋时,主子将这几张笺纸递给他时那平静到无波无澜的神情,他便有种如临大敌的紧张无奈之感。
几步之外,那道清冷淡漠的眼神明明自始至终从未在他身上停留过一刻,他却总是感到异常的凌厉压迫。
随着手中笺纸渐渐翻至最后,仝奭微微蹙起的眉宇逐渐舒展,直到最后眼中隐隐泛起一丝恍然大悟般的冷笑。
仝奭随手取出一支火折子,将手中的几张笺纸点燃,丢弃在一旁的金盆中,抬头的瞬间恰好遇到胤禛扫眼看来的目光,深锐漆黑,目有所待。
仝奭压了压心神,问道:“四爷这封密函从何而来?”
胤禛静静看他一眼,悠悠转着指环道:“沈竹亲手交给傅鼐带回来的。”
仝奭稍作思索,便道:“四爷,据属下了解,其上所言非实啊。”
胤禛闻言摩挲着指环的拇指霎时停顿了一瞬,锋锐的眉梢一剔看向他道:“你查到了什么?”
仝奭眉角淡淡掠起,徐徐道:“十八年前未府确实是两位小姐同日临盆,也确实有换婴之事,只不过那老妇却是将事情的因果宿主给张冠李戴了。”
胤禛缓缓将右手食指曲起,指节抵在削薄的唇瓣之下,那一抹幽幽青碧之色更衬得一双薄唇色泽浅淡。
仝奭瞥眼之间看到他将一双深邃锐利的眼眸微微眯起,似极了一只蓄势待发的虎豹,凶猛强劲而又威胁难测。
仝奭不由自主紧了紧指节,收敛心神,认真道来事情的始末:“未府高手能人藏龙卧虎,加之其与青莲教之间千丝万缕的关系,属下倒真是颇费了一番周折才查到未府当年一些秘事,亦可见得庭格格之身世……”仝奭微抬眼睫偷觑一眼胤禛,当即灵锐地变通叙述方式,“当年所产婴儿中肩带火莲的的确是庭格格,这在未府上下并不是什么秘密,但庭格格的生身母亲也真真确确是未诗吟,那婆子之所以会认为是晴常在亦是事出有因,误会的根源便在于当时在未诗吟床榻左右贴身服侍的丫鬟的一句话……”
胤禛深眸中骤然闪现一丝精光,显然是已经想到了他话中的关键所在。
仝奭在惊叹于他神思敏捷的同时,亦从内心深处渗透出丝丝悲悯惋惜之感,他与胤禛对视一瞬颔首道:“不错,就是那句‘是个小公主’。四爷可还记得前明崇祯帝的一众遗孤下落如何?”
胤禛冷肃英气的面容上神思莫测,漆黑的瞳眸却愈见幽深,修长的手指无意识的收紧,几乎渐泛玉白之色,紧抿的双唇似乎在刻意压制着什么,过了许久方听他道:“证据。”
仝奭静默片刻道:“四爷可曾翻看过当年晴常在获罪的卷宗?”
胤禛抬眸淡淡看他一眼:“不在其位不谋其职,岂能越俎代庖?”
仝奭道:“四爷应该记得二十六年上元过后宫中所发生的事,正因那件事皇上才不得已下旨将晴常在逐出后宫,按当时朝中肱骨之意是要治其死罪的,然而,皇上以‘此事有违世祖皇帝入关之时所举之义旗承诺’为由,特降懿旨将其从轻发落。因其身份特殊,群臣碍于两难,方才免其死罪,但宗人府所藏卷宗之上仍然将其定罪为‘谋逆造反’。”
话已至此,以胤禛之心智神明,自然早已听出其中至关明细之言,仝奭之能力手段他更是清楚不过,入室窃光探查卷宗虽非易事,却绝不会失手。因此,严严铁证,如山之坚,再无驳论源伪真假之必要。
天堂地狱,水火之境,九十九重冤孽幻海,三十三层情分离恨,短短半月之久,他竟觉已在那魍魉炼狱禁囚了千年万载。
叶落无声,影过无痕,翻覆涛浪在胸腔之间一瞬的汹涌澎湃之后,也终不过他眼眸之中的一片过境无波。
仝奭久待半饷,方闻一把略显暗哑低沉的声音响起:“纵然是真,争权谋逆之事她绝然不会去做。”
既知定论,便不再费时辩驳,这便是爱新觉罗胤禛,然而让仝奭惊愕的是,他在此时还能如此淡静笃定的口气,抛开他对那个女子超乎寻常的信任以外,似乎更多的是一种势握全局的霸气与自信。
仝奭愣怔片刻不觉微微一声轻叹,点头说道:“格格品性为人属下绝无怀疑,且依属下经久以来对未氏的秘查,格格应该是对自己的身世和家族并不了解。但是,如今这所有的一切似乎都太过刻意,针对性太强,只怕是有人蓄意引导我们调查出这一切。四十一年皇上于江南淮安所遭逢的刺杀事件,其后追查刺客缉查元凶一类事项四爷都曾参与其中,彼时格格身后未氏一族的救驾之举又过于巧合,如今元凶未缉,逝者已往,格格的秘密只要一夕尚存,就总有暴露在阳光之下的一日,若有人洞悉了主子待格格之心,难免会有人以此大做文章,到了那时就不只是格格有危险,恐怕他们的目的就是一箭双雕重伤四爷。”
胤禛闻言却浅浅掠起一抹凉薄凌厉的冷笑,“他们的心思你倒是猜了个七八分,我若当真舍弃了她,反而辜负了如此精妙之局。”
仝奭朗目一凝:“四爷已有对策?”
胤禛微微一收瞳眸,未答反问:“你方才提到换婴一事有何原委?”
仝奭一时不解其意,然而主仆多年,那份默契却是不言而喻的,他在心中一番踌躇思辨,将一切旁枝末节整理完顺,方道:“当年晴常在被逐出宫时已有身孕,想必一路风尘辗转也是受尽了炎凉苦薄的,时人传言当年晴常在执意要随皇上回宫之时便立了誓言,此后无论荣华富贵韶华白首,绝不再入未府之门,许是存着一口倔气,直至集病沉疴也未重回未府。未诗吟找到她时,已然药石难医。因此,晴常在分娩那日产下的便是一名死婴,未诗吟为了安慰其妹便从外面寻来个幼婴换替。
然而属下以为此事似乎并非如此简单,前前后后有太多的漏洞,其一,既然晴常在当年已然情根深种到当众立誓以欲与其血亲恩断义绝的地步,却又为何在三年之后那般决绝地落实了谋逆之罪。究竟她立誓断情是真,还是与皇上倾心相爱是假?或者从一开始就是未氏姐妹为谋其事而设的局。其二,晴常在临盆当日未诗吟几乎是与其同时分娩,因而这换婴之事更像是事先便已安排妥当的,那么她这么做是为什么呢?这个女婴在她的局中又扮演着什么角色?其三,便是四十一年皇上在江南遇刺一事,如今属下各方密报都已明证了未氏女子的身份,那么以未氏一族的立场来看,未诗吟与圣上是有不共戴天之恨的,但她却又为何冒了生命危险来救驾未府潜伏的高手究竟与青莲教有何渊源,又或者如传言所说他们本是同根所系,如果是,那么他们心甘情愿臣服于未府又是否与前朝有关?这些事项属下已令博尔多继续查证,相信不日便有结果。”
胤禛静静听他逐一分析,此时抬眼看来,深眸之中有着对得力属下的赞赏与一丝不动声色的通透了然:“很好。既然一切都已考量清楚,就即刻去办吧。”
仝奭颔首称:“是。”身形却并未即刻动作,心中对方才搁浅的话题仍旧有所顾虑,他抬起低垂的眼睑,作势便要再行劝谏。
胤禛眉眼微抬,清锐的眼神直袭仝奭眼底心间,立时便截断了他的欲言又止,只能低眉躬身,转身离开。
胤禛将视线收回,落在书案上的一张朱书信函之上。这便是半日以前,以飞鸽传书之法作引蛇出洞之诱饵所获得的最终成果。
信鸽停落庾月楼。
他猛然扬手抄起砚台上浸墨的竹笔,在那一行赤朱字迹之上挥毫狂书,字字银钩铁画,笔笔力透纸背。
自作孽,不可活。
笺纸之上原本的字迹堪堪已被覆盖,却仍难消掩他心头怒恨,他双目盯凝着那张赤黑混浊的纸笺,缓缓牵动薄唇,沉郁阴鸷的声音尤似地狱阎罗:“胤禟!”